阿细是我小时候最好的玩伴。
阿细跟着爸妈搬到我们镇上的时候才三岁,那年冬天极冷,她缩着细嫩的脖颈,摇摇晃晃地独自踩着积雪。而我心安理得地窝在爸爸的怀里,看着她鞋里的棉花吸满了水,就像她沉甸甸的眼睛,装着两颗凌晨三点的月亮。
但这样的一双眼睛,看不见春日里飘摇的柳枝,看不见夏天满世界大摇大摆的青蛙,看不见秋天娇俏的落叶,也看不见冬天茫茫雪地中幸存的一株嫩芽。
老天爷跟阿细开了个天大的玩笑,把她眼前的世界,全部褪成了灰黑色。
我们从三岁起,一同长大。镇上同龄的女孩不多,我和阿细就成为了彼此最知心的朋友。到了上学的年纪,她每天早早地起来,站在我家赤色的铁门前叫我的名字,声音里有一种很薄的无辜。我从不知道,当我在教室里百无聊赖地拖着腔调念课文的时候,阿细都在做些什么。只是等我迫不及待地冲出校门,总能看见她不偏不倚地站在那棵老榕树旁边,一脸期盼地等着我。
我妈常常叹气:“阿细啊,就是命不好。”这话没错,可她总是让我很恼怒地加上一句:“你还不好好学习,你看阿细,她那么可怜,还总跟着你一起背书,你怎么就不能懂事点呢?”每次不等她把话说完,我就扭身跑远了。我讨厌她这副样子,虽然我知道她没有一点恶意。
幸福的人,总是要时不时地去回味一下别人的痛苦,然后才能更加心满意足地过自己的日子。
阿细的爸妈感情很不好,经常能看见他们旁若无人地搏斗,仿佛他们生活里的全部热情,都来自于彼此仇恨。因为眼盲,阿细也没有资格跟我一起上学,我笨拙地教一些诗词,她却记得比我还快。老天爷终归没有太不近人情,阿细愈发清丽,像是春风里的一捧山兰,我们一起去镇上的戏园学昆曲,她的身段和唱腔,让严厉的老师傅们都交口称赞。阿细爱极了《牡丹亭》,最常演的,是第十四出《写真》。
“轻绡,把镜儿擘掠。笔花尖淡扫轻描。影儿呵,和你细评度:你腮斗儿恁喜谑,则待注樱桃,染柳条,渲云鬟烟霭飘萧;眉梢青未了,个中人全在秋波妙,可可的淡春山钿翠小。”
我总是偷懒不愿意练功,就泡一杯茶,坐在戏园空地的石桌上,撑着脑袋看她。起初是我怕阿细寂寞,才拖着她来学些琵琶古琴,没想到她倒是陷在了里面。她唱完,额头已经有了一层亮晶晶的薄汗。“哎阿细,你这一出自恋的杜丽娘演的最好,简直以假乱真!”我忍不住打趣她。阿细从来不会生我的气,只是循着声音冲我的方向轻笑着骂一句:“胡说什么,这哪里是自恋啊?”她的神情让我觉得,她是看得见的,只不过那些长驱直入涌进她眼睛里面的——是另一个世界的光。
我们的镇子已经很破旧了。墙面剥落了很多,大片大片的爬山虎理直气壮地盘踞着,至于引来各式各样的虫子,它们一点儿也不会不好意思。十六岁那年,我终于攒够了钱,赶在阿细生日的前一天,送了她一台收音机。
每次放学的时候,我们总能看见成群结队的小孩子们,手拉手商量去谁家看《西游记》。电视机对于这座小镇,是一面毋庸置疑的、象征身份的旌旗,阿细路过那些欢声笑语的窗台时,总会略微停顿一下,身体侧过去,似乎想听得更清楚一些。我却没有她那样喜欢,从方方正正的屏幕里蹦出来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让我无措而害怕。
但我知道阿细迷恋。她还是那样温柔,还是那样轻声细语,还是身段袅娜地给我唱一出《牡丹亭》。与此同时,外面的世界,也在一点一点地挑起她血液里的不安分,让她随时随地,都带着一种只有我能看出来的、杜丽娘似的奋不顾身。
阿细很喜欢我的礼物,几乎是不离身地带着。戏园里有时收不到节目,她就摸索着爬到二楼的天台,心满意足地把收音机贴到耳朵边上。楼底下师傅们还在练嗓,我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两只耳朵灌满了不同的声音,此消彼长,让我的坚强都变成了虚张声势。
十七岁的阿细,在我的陪伴下,已经能够写出很多字。她小心翼翼地,总是用一把尺子压着信纸,比着每一行,整整齐齐地码下来。看着她虔诚的模样,我不自觉地感到心酸,又有些不可思议的沾沾自喜——为自己似乎对抗了这无情的老天爷。
我同大多数的小镇女孩一样,念完了高中,开始在杂货铺里跟着爸妈卖东西。日子琐碎地让我有些茫然,白天忙着应付着各种人和事,一半清醒一半糊涂似的,也就懒得再去想什么,但一到了阿细面前——无论是她细寥寥地小声唱杜丽娘,还是她神情笃定地介绍喜欢的播音员——我就非得去想了。
十八岁的我,能够叫上小镇里所有来买东西的小孩的名字,见上喜欢的,就轻车熟路的地摸出一两颗水果糖塞给他们。这一招一式,都是跟着小镇走的,这里的人是什么样子,我就变成了什么样子,没有反抗,甚至还有些添油加醋的意味,于是这样的生活,就愈发声势浩大起来。
阿细做了第一个逃离的人。
十八岁最后一天的阿细对我说,她要离开这里,去找一个只在广播里听见过声音的男人。她给我看他们交换过的那些磁带,我熬炼在生计里,沥干了我的心,竟不知道她已经攒了这样的满满一盒。
阿细的声音本就甜润,在磁带里一圈一圈地转,敛着眉目,却又疯狂地剥开了一整颗天真赤诚的心。那个叫做易嘉言的人,竟霸占了我的位置,对阿细的人生全盘接收,他所有自以为是的见识,在我听来都是来自外面世界的凶音。
“阿细,你找不到他的,他那么远——”我向来不善言辞:“你又看不见……”
“南南,你不是我,你不会明白。”阿细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挥霍的决绝。
“阿细,你爸妈不会同意的,你走不了的……”我一如既往地嗫嗫喏喏。
“南南,你以后结婚,要过那种相爱的日子。”她答非所问,侧过头去听窗外面,一群调皮的小孩在花园里面拔那些野草,柔弱的茎叶恋恋不舍地发出近似于哀鸣的脆断声。然后她转过来冲我笑:“不要和我爸妈一样。”
“阿细,你要怎么办呢?”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几乎要哭出来。
“南南,我有办法的。”
那一天我们说了很多话,我却再没敢去问她,到底有什么“办法”。阿细和我的生命从三岁起几乎重叠在一起,但我竟不知道,这底下还藏着那样多的无可奈何。她靠在窗户边上,捧一杯早已经凉透的茶,絮絮地跟我讲些她悉心积累的细枝末节,十八年的光阴,终于还是瞒着旁人酿出了什么。我本应该早就看出来的,可是她的生长浸透了周遭的一切,她用来写信的尺子,她唱昆曲的那套水红绣金的戏服,她学着杜丽娘的一颦一笑,她湿润的手心里珍宝似的收音机,这些脚步从我的心上细细踩过,我浑然未觉,也不敢发现。
“南南。”天黑了,她一只脚跨出杂货铺的门槛,叫着我的名字停下来,却没有回头:“你和我做朋友,你对我这么好。南南,是不是因为在可怜我?”她瘦削的背影,殷切而绝望地等着我的回应。
我的眼泪几乎是立刻从胸口逼上了眼睛,哽着喉咙半晌:“阿细,不是的。”我为我的迟疑感到羞愧,也有些难以启齿的愤懑,不知是因为被怀疑,还是被拆穿。
她纤细的脖颈消融在暮色里,然后笑了一下:“好。”
阿细用了她的“办法”,在十九岁的春天离开。我爸妈说,阿细学足了杜丽娘。我忽然想到,戏园是我带她去的,可我连一出《牡丹亭》都唱不完整;收音机是我送给她的,但我却畏惧里面传来的张牙舞爪的声音。我才发现,我一早就明白了阿细,但我指望着能用这些物件,让她和我一样慢慢地埋在这座小镇里,我终于能够承认,那些深藏在心底的妒意和恐惧。
我去看阿细,她正在家里收拾东西,额前掉了一缕头发,摇晃着满屋子的阳光,我从她身后叫她。她摸摸索索地从桌上递了一个盒子给我,我打开看,是她扮杜丽娘的那套衣服。
“阿细……”
“南南。”她出声。
我终于知道了那个“办法”的代价。她喑哑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凿子,在我身上敲出无数个洞,把那些滚烫的血泪源源不断地抽出来。“南南,我唱不了《牡丹亭》给你听了。”阿细伸手来摸我的头发:“不过我会给你写信的。明天不用来送我了。”
我除了点头,再也做不了什么。我的阿细,她把从戏里面学来的不顾一切,悉数用到了自己身上,她丢了这把嗓子,可她比谁都还要像杜丽娘。我胡乱抹掉那些眼泪,却止不住它们争先恐后的架势,是为了阿细,也为了一点经不起揭底的隐秘。
阿细走的那天很平常,小镇上的人都约好了似的不去提起,只有那些毛头毛脑的小孩子跑到我杂货店的柜台前,用他们还够不到柜面的胳膊扯我的衣服:“刚刚来了一辆好大的车,红色的、亮亮的,阿细姐姐坐上去,它‘突突’两声,就开跑啦!”我笑着低头揉他细细软软的头发,扭过身体要给他拿糖果,却掉了两颗眼泪。
没有阿细的日子,我越来越糊涂,起初的那一份清醒,我因为不敢想,就真的再也想不起来了。小镇的天空一直是那个样子,被孤零零的电线切割成大小不一的方块,飞鸟的身影都是破碎的,街上叫卖麦芽糖和桂花酒的吆喝也是老声音。我还是常去戏园,一坐就是一下午,有时候跟师傅们学着唱些《长生殿》,或是《玉簪记》,只是再没演过《牡丹亭》。
在我以为大约不会再有阿细的消息的时候,收到了她的信。她离家的第三年,春节热热闹闹地来了。我避开了家人,煮一小锅红豆沙,在细细绵绵的翻滚声里,看她给我寄的照片。阿细站在海边的一块礁石上面,一望无际的背景让她看起来那么弱小,裹着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却还是笑着的。她瘦了,周身都是陌生的异国他乡的气息。我翻过照片,她写了一段话给我,神采四溢,再也不是小心翼翼地用尺子比着的痕迹了。
“南南,我很好,你放心。我走过了很多地方,遇见了很多人。我才发现,这个世界不是我们想的样子。南南,或许连我们自己,都不是我们想象的样子。”
我把这张照片死死地压在胸口,窗外的灯光越来越稠密,把那些喧嚣推到我的身上,我忽然间热泪盈眶。
阿细,我想再见你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