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一件事有七十二变我哪懂啊?!”
“我说了你做主就行了!”
“你是个男人!你的担当呢?被狗吃了吧!”
耳旁是父母激烈的争吵声。程枫渐渐把自己淡化,变成了透明。母亲尖锐的叫喊和她无关,她仿佛就是一个看客,看着这幕八点档伦理剧在她眼前上演。
十月深秋,还没有到供应暖气的时候,冷暖多变,折磨着人的感官神经。程枫刚刚患上感冒一天时间,鼻子就已经堵得难受,时不时发出哭了一样的吸鼻涕的声音,夹杂在她父母的争吵声中,到也算应景。
她毫不犹豫地掀开了盖在身上的棉被,一屁股坐在窗台上。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刺心的冰凉从死物蔓延到了活物身上。她不禁打了个哆嗦,又抽了两下鼻子。
窗外的世界天蓝蓝,草青青,树茂茂。寒流并没有带走植物一丝半点的生命力。世界勃发向上,把失意者甩在队末。
程枫苦笑了一下。她看向玻璃里微光反射出来的自己,脸蛋依旧精致,各部分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弧度,只是眼睛里没有光,只有深邃的一片黑。
你失去色彩,这是死亡的预判。她脑子里突然跳出来这两句话。如果翻译成英文再配上一句沧桑的旋律应该会是一首好歌里的句子,程枫想。
还是算了吧,她叹了口气。她的父亲不支持她玩音乐,甚至可以说是极力反对,母亲支持她适度追寻梦想,他们已经为这件事吵了很多天了。程枫也不得不佩服他们的联想能力,毕竟能从午饭谁做说到她要不要玩音乐然后再吵起来也是不容易。
有人说一个人从十八岁就死了,可是到了八十岁才会被埋葬。程枫想,自己已经过了十八岁四个月,大概是死了吧。精神死了,肉体还活着,作为行尸走肉,按着既定的程式走完寻常的人生路。
她绝望地想,人的一生,或许就是一个格子,永远都跳不出那个庸俗的一平方厘米。
她不想那样活着,可是也不想就这样死去——她只有十八岁,在既定的路上,会有很多快乐等着她去感受。可是她会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去感受呢?一个失败者?
“活着,还是死了……”她喃喃道。
“什么?”她父亲突然大喊,“你别给我想你的破歌了!非主流还倍儿难听,写个词还非要在生和死上较劲!我告诉你别做白日梦了!”
“啊呀你是有病吧……”她母亲又开始了絮叨。
程枫张了张嘴,她很想带上几个脏字去还她父亲侮辱性的言语。可是还是算了吧,她的加入无非又是新一轮的骂战。
她披了一件黑色风衣出去了,出门前还放声嘶吼了两句她父亲最听不得的摇滚乐。她趁她父亲还没发出抓狂的声音的时候“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阳光很好,没有了云层的遮挡,紫外光铺天盖地地放射下来。程枫只感觉活在这样的好天气下的每一秒都是对生命的消耗。
她又嘲笑自己有病,她这种人在哪活着不都是浪费生命,真是该看看医生。
等等……医生……
程枫一个激灵,朝着最近的工人医院奔去。
2
最近的工人医院很热闹。病人,特别是女病人,或者说根本没病的女人,常把这里的一间诊室围得水泄不通。
原因不言而喻,这位名叫张古柏的心理医生高大帅气,对待咨询者十分温柔,一看就是刚刚研究生或是硕士生毕业,身上完全没有在医院待得时间长的医生的简单粗暴习气。因此,鲜花能引众虫,张古柏招来了一群花痴。
他也十分无奈。他本来是好好来这里为有需要的人看病的,可是到这里的人个个都宣称自己有病,每个人却都满面桃花,笑意满盈。
张古柏打从心底里同情这群女人。因为堵别人路的人,内心里善良的道路也会被堵塞。他试图为每一个人打开真善美的通路,他是一个心理医生,他会让她们的内心康复。从效果看,似乎还不错,每一个女人都是一副明白顿悟的样子。她们总是直视着他的眼睛,这表明她们听得很认真;她们总是不断地点头,这说明她们把他的话听进去了。
张古柏这时正在和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谈心,听见了外面一阵骚动,好像还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吼了几句摇滚乐曲:“我知道你怎么想,想拥有希望。我已不是原来的我,我真的没有你想象中的好。”是个女声,可是歌唱的力度丝毫不输男歌手。
然后他听见了脚步声,由一到多,女人们的高跟鞋让候诊室的木质地板跟着那歌声一起呻吟嘶吼。其中还夹杂着她们的暗骂声,只不过张古柏没有听见。
然后就有一个女生推门进来。那女生穿着黑色风衣,戴着黑色的帽子,黑色紧身裤,黑色高腰板鞋。她利落地把门拍到墙上,扬了扬手里的挂号单,对着正在看病的女人说:“滚。”
女人悻悻走了。那宛如黑社会的女生睁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环视了一圈,坐定,摘下了帽子,露出了黑色的短发。
这女生就是程枫。她刚挂号的时候大夫告诉她最好不要挂这大夫的号。不挂张古柏的号?嗬,反其道而行之,才是程枫最大的乐趣。
来得突兀,可是程枫根本不管这个,她上来就说:“我高考考砸了,只能上个二本,我爸我妈说我还不如上个专科好就业,我就把录取通知书撕了,现在在家闲着。我喜欢摇滚,我就写歌,唱歌。我爸说摇滚摇滚摇着滚蛋,说我非主流痞子,又不让我玩音乐。”
“他们是我最亲的人,可是我连他们的支持都得不到。我受不了了,我没有希望了,这个世界对我太苛刻了。我不想活了,但是也不想死。你就在这开导开导我吧。”
程枫觉得委屈,她觉得自己应该掉两滴眼泪的,可是她没有。她只是越说头就越低。
张古柏明显还没有从那么大的信息量里跳脱出来。头一次有人找他让他手足无措。他呆呆地说:“啊……你喜欢……指南针么……”
程枫猛地抬头:“你知道指南针?”
指南针乐队:中国大陆摇滚乐队,前身为八十年代的黑马乐队。代表作:《无法逃脱》。
“了解一点点。”
程枫失望地垂下头:“所以说啊,没有人和我是一样的,我没有伙伴,没有知己,更没有理解者。所有人都在和我作对,我就是这个世界多余出来的那部分。”
张古柏毕竟还是个心理医生,真看起病来绝不含糊。他就问程枫:“你知道你刚刚高中毕业,你的人生路还很远很长,在未来的日子里,你会放下让你现在觉得痛苦的一切。你会有爱人,会有知己,会有朋友,你会活得很快乐。”
“还有你的父母,虽然他们不支持你,但你忍心这样撒手让他们终老吗?”
张古柏灼热的目光射向程枫低垂的头。
“不。如果可以,我想死得像个人物。”
“你是真的要把你所谓的摇滚精神贯彻到底吗?那是无意义的!”
“死亡是逃避,它不会让你解脱,它只会让活着的人更痛苦……”
诊室的窗户没有关,风冲淡了张古柏催眠似的声音,它越过窗户扫荡这个空旷的白色房间。大风起了啊。
最是无意穿堂风,兀自撩引人心痛。
程枫看着张古柏蠕动的嘴角,想起了她妈。她妈也像张古柏一样,总是苦口婆心地劝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无非就是劝她放弃,然后把她带入更为痛苦的深渊。
“你他妈的,我就是想死了!”程枫狼狈地抬头。她以为她能来看医生,总是怀着一种积极心态的,可是最后,“要去死”这个结论还是她自己得出的。
这下张古柏呆住了:“你哭什么?”
程枫呆愣着抹了把脸,是湿的。真他妈没出息。
“这样吧”,张古柏把手瘫在桌子上,温和地对她笑着,“我的导师新研制了一种药物,它会让你做一个梦,是五年后的世界,假定你已经死了。”
“如果我现在就死,它能让我看到五年后的世界?”
“没错。而且这种药物临床实验效果良好,你可以睡一觉之后再决定要不要死。”
程枫看着张古柏手里晃着的小药瓶,二话没说就抢过来咽了一片下去。
她潇洒地躺在床上,对着张古柏说:“五年后见!”
程枫的意识逐渐归于混沌,隐约中她听到了张古柏的声音:“记住,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
黑暗是在这一刻降临的。
3.
可是迎接黑暗的,总会是一阵强光。
程枫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奇妙的感受。她刚刚冲动地吃下了一颗不明不白的药丸,为了求死而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不,其实是为了求生吧。
她发现自己正在用手挡着眼睛,脸上的触感毛茸茸的还有些刺。她适应了这里的光之后,慢慢地把手拿开。映入眼帘的是深蓝色呢子大衣的袖子。
她正在站一个不熟悉的角落,甚至不知道还是不是在那个长大的城市。身边的人群都穿着得体,熙熙攘攘,街道拥挤。她身后有一个香奈儿专卖店,对面是一家店面很大的咖啡屋。
天空雾蒙蒙的,可是空气似乎比北方清新不少。程枫抬眼,看到远处的景象却让她怔住了——东方明珠电视塔——上海!?
五年后的她,怎么会定居在那个充满小资情调的上海。她借着对面咖啡店的玻璃照了一下,自己穿的是纯色深蓝呢子大衣,还戴了一条米黄色长围巾。——这么文艺?!她可是个rocker,有没有点出息!
哦,程枫突然想起来,这时候的她已不是她。程枫已经死了,而她正活在一个虚幻的梦里。
我……已经死了吗……
望着形色匆匆的人群,程枫又一次出现了那种不真实感。她在那里定定地站着,站出了一整套长镜头。
她整理了一下思绪。她,不是程枫,是上海的一个文艺青年,今年二十三岁,这里是她的梦境,是程枫死后五年的世界。
“小姐,怎么一个人站这么久,失恋啦?”戏谑的语气和冲天的酒气一起飘散出来,熏得人头疼。程枫忍住了骂脏话的欲望。她想转身就走,奈何手被那个醉酒的年轻人紧紧拉住了。
他妈的,刚来五年后想过过舒服日子,上来就遇上个变态啊。她凝视对面她一直认为是咖啡屋的店面,这才缓过神来,不禁暗骂自己脑子进水——这分明是个酒吧!
这不是我的梦吗?快让我发技能放大招干掉这个浑蛋啊!程枫在心里无力地呼喊。
她努力地想甩开那个年轻人的手。这时,有一双更有力的手帮助了她。她顺着他的手看上去,那也是个年轻人,留着到眉的刘海,衬得他睫毛下的大眼睛很好看。
看着真是舒服,好像还有点眼熟。这有什么,她看天下的帅哥都眼熟。
那人说了一个名字,她没听清楚。他还说:“你不要胡闹!”声音很清澈,却很有力量。那年轻人不情愿地放开了手。
“抱歉,我是他的老师。我们为了庆祝他大学毕业就来这喝个酒,谁知道这孩子……真是抱歉。”
程枫看他态度那么好,连忙摆手:“没事没事。”
被骚扰的不愉快让她不能安心搭讪帅哥,程枫一心只想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那个醉酒的年轻人却冲着那人喊叫道:“就你?药物治疗都能治死病人,老子要不是失常发挥二十多分谁给你教……”
程枫一股怒火就上来了:“你也不长长眼看看你几斤几两。你是学医的吧!你学的什么医?搭讪科还是变态系?他——他是你老师对吧,尊师重道懂不懂?这个社会不需要你这样害人害己的废物!”她最看不得受委屈的人,或许是出于同病相怜,程枫直接拉着那个老师走了。
怎么说都有点怪。程枫来到这个新世界的第一件事,是拉着一个素未平生的男人穿过了上海的一条条繁华大街。这有什么呢?这很摇滚。又很文艺。
摇滚和文艺?这两相碰撞,居然能造就一种行为方式?
那男人总觉得有点尴尬,手稍稍用力挣开了程枫的手。他说:“谢谢你。”
“也要谢谢你啊。”
“我的学生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啦。你看你那么优秀,年纪轻轻就当了大学生导师。”
“哈……其实,我已经三十五了。”他尴尬地摸了摸头发。
“什么?!三十五?看不出来啊!”程枫借着这个机会又好好地看了一遍他,简直是帅得无可挑剔。
“谢谢你。啊,请问你怎么称呼?”
程枫已经被这种政治家般的客套弄得头疼不已了,眼前的这个男人又丢给了她一个更让她,头疼的问题。
是啊,她不是程枫了,程枫这个人在这里已经不存在了。
听说风吹来的时候人的智商会高一截。黄浦江上的冷风吹过来,撩动着她的长围巾和长头发。程枫故作潇洒地甩了甩头发,用了她最温柔的声音说:“我们何不情调一点,不要知道彼此的名字。我的名字很不好听,我不喜欢别人连名带姓地叫我。就比如我——啊啾——”
冷风吹来,伴随着智商一起袭来的,还有感冒。程枫捂着难受的鼻子接着说:“我姓程。”
“啊,陈小姐,你好你好。我是个医生,你——你可以叫我再见医生。”
程枫张嘴,想纠正他。但仔细一想还是算了,无论是姓陈还是姓程,在这个世界里,都是假的。程枫,你来这里只是让你不带遗憾地去死或者充满希望地活着,不要迷失了啊!话语脱口而出,确是:“叫陈小姐也不好听,叫小陈吧。我叫你……嗯,老再。”
程枫熟稔地把手搭在了老再的肩上,她不够高,显得有些滑稽。
“小陈。那么我现在,可以要你的联系方式了吗?”老再的眼里满含着笑意。
“那当然”,程枫掏出手机,“你这个朋友我交了!”
“你可真是够文艺。”老再笑道。程枫差一点崴到了脚。
下午已经过渡到了晚上,天空的雾和光亮渐渐褪去。夜将至未至,上海的店、车、楼都已经发出各色的光。晃得人眼迷离,像是高度近视的人任性地摘掉了眼镜,坚信人眼看到的世界,无论多虚无模糊,都是本真的世间。
程枫又一次抬头定定地望着川流不息的公路。头顶的环形马路似乎能遮住一方天空。楼那么高,一幢幢地显示着繁华和光明。在她生活的北方,夜晚从不会这样繁忙,有时能撞见几个艺术院校的学生在马路上放声高歌。河北的夜晚留给了情调。而她刚来这里不到一个白天,就已经清楚地知道她曲解了上海。
上海太复杂。
这个城市真的很大,浓烈的孤独感就像夏天疯长的香樟,狠狠地、狠狠地扎进了心房。
老再看这个认识不到一天的女生望着高楼出神,也明白了她在想些什么。一座城市,一个人,她真的不容易。
老再说:“小陈,你多大了?”
“我二十三了。”程枫只停顿了一下,眼里是无限的伤感。
“嗨,我就说嘛,你小孩子心性。你们年轻人啊,都爱冲动,遇到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人都能当朋友。”老再双手抱头,作势伸了个懒腰,语气十分悠闲。
“我们年轻人爱冲动,你们老干部就不爱冲动?我最看不惯你这样倚老卖老的人。”程枫说着,眼含笑意。
陌生而孤独的夜晚,有一个人来陪伴,感觉还不错。
原来我们都是在孤独里成长。
这天晚上程枫和老再一直逛到深夜。两人在一座楼前分手,二人又约了后天见面。老再说要送程枫回家。这就让程枫又尴尬了一回,她笑说自己公寓离这里很近,又瞎说了一通。倾尽了她毕生的遣词造句才能才让老再十分不放心地离开。
程枫翻了翻包,里面有几百块现金和一张银行卡。她立刻跑去了银行,一刷卡,里面竟然有二十万人民币。
程枫惊呆了。但良久之后,她想起,这是个梦——那这个设定好啊,我体味人生之旅的开始暂时不用露宿街头了。
她当晚就租了公寓。是一栋很高的楼,从她的房间可以看到远处安静流动的黄浦江。
我的命就像江水一样,滚滚而逝,一去不返。但还好,它流经的地方四季温暖。
再次与老再见面时,程枫已经可以大大方方地弹起自己的“过去”了。她姓陈,二十三岁,毕业于上海大学,在某杂志设当编辑。
而老再却仍然有些遮遮掩掩,在她把故事编得绘声绘色的时候,老再更多的是倾听。程枫理解,老再这个年纪的人,看山已不是山。而她,涉世不深,黑是黑白是白。有一种东西叫做“代沟”,她懂得老再,他这样的八零后对待年龄观念还是有些保守。
程枫正努力地走进老再的生活。一来她在这五年后的上海只认得老再一个人;二来她的叛逆精神作祟,偏要让老再打破他心里的这道沟。
程枫不知道,她已经越陷越深。
她和老再谈了一天,一天下来,几乎都是她讲得唾沫横飞堪比说书人,老再一直在默默听着。程枫对老再的了解只是他是个医生,他是个老师,他很有趣。可是现在程枫不得不对第三点印象表示深深的怀疑。
明明昨天那么热情的人,今天就冷了一个温度呢?
程枫很想让自己走进老再的世界,不为别的,只为在这未知世界的些许安全感,只有老再能给她的些许安全感。
转眼已是黄昏,整条街道的路灯一刹那亮起来。
程枫终于说不动了。老再又带她去了他们初次见面的那个酒吧,给她要了一杯橙汁。老再一个人拿着不知名的朗姆酒灌了几口,沉默无言。他低垂着头,刘海在绚烂的灯光下被染成了五彩的颜色。
老再的脸终于有点红了,他像完成什么仪式一样解脱地靠在沙发上。
“几年前我还不是老师。我只是一所医院的一个小医生。有一天我给一位患者开药——其实他患病不重,药物治疗完全有效。患者当场就把药吃了,过一会儿身体不适,一天内死在医院里。”
他说得很快,已经有些语无伦次:“我……我不知道。他是药物过敏,谁也没和我说。院长……他家属闹我,那时我单纯得要死,吓得去找院长,她让我去大学教课。”
“法院判我不承担责任。可是,可是,对于医生来说,治死人就是终身的污点,更何况我连刀都没开……”
“小陈,今天你几乎把你所有的过去都掏给我了。我的人生没有你那么精彩。我只有……只有这一件事……”
老再身上的酒气逸散在空气里,夜就像雾一样,分散成颗粒。迷幻的光穿过这雾,老再此时真的像一个长期混迹酒吧的人。
程枫忍不住拥抱了他。她知道年龄摆在那,自己如何做都不太好——可是男人不都是长不大的么,老再也一样。程枫轻轻拍着老再的背,轻柔语气道:“没关系,没关系,老再,没关系。”
4.
那天的最后,老再说:“我现在就正在做摇滚。因为那个患者的最后的梦想,就是摇滚。我要赎我的罪。”
程枫斩钉截铁地说:“为了他人而放弃自己,值得吗?”
“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把这件事做起来、做好,对得起他也对得起我,这就是值得。”老再年轻又清澈的声线发出的声音依旧那么有力度。
程枫再一次拥抱了他,她能看到他刘海下深邃的目光。
你可真是个倔强的人啊……
“好,老再,我陪你一起搞摇滚!”酒吧里的歌曲正到了一长段吉他solo,程枫热血沸腾。
“拜托,你可是个编辑。”
“编辑怎么了?要是能玩摇滚还不用愁钱的话,我才不当编辑!老再,你要知道,我以我本人为实例告诉你,摇滚精神和文艺情怀在某些方面是相通的。”
老再把双手紧紧地压在桌子上,他面带笑容:“我觉得你是有病了……”
如果在这个世界还能搞搞摇滚的话,她也死而无憾了。程枫仿佛又回到了往昔的叛逆时代,那个时候她有一帮好朋友,人都不错,他们背着乐器穿梭在深夜的大街小巷;他们放肆地享受着未成年的最后一岁,泡在酒吧里嘶吼;他们简单又幼稚,在元旦的时候一起放出了各色的天灯,写着“愿岁岁似今朝”。
可是他们都不在了。在成年后的第一年、第一个月、第一天。所以天灯上的愿望,只能在前面加一个突兀的“愿”字。
她大笑着甩了甩仍不习惯的长发。
她去了酒吧中心的小舞台,开始是慢慢地踱步,最后越走越快。
噢你,是你,牵着我的手,一起到梦里。
是不是你,真的是你,你我的一切,难道是注定。
二十三岁的陈小姐,唱起歌来,不减当年。
她哭了。
所以她也没有看见老再愣住、全场轰动。
“你很像我的一个朋友。”老再对着台上的程枫轻声说。
他又摇摇头:“她不在了。”
5.
最爱的不过你,追寻梦想的身影。
正午十二点,老再背着一把吉他匆匆赶到。他肩头上有一大片灰,来自没来及弄掉灰尘的吉他包。
程枫冷着脸说:“你迟到了三十分钟折合一千八百秒。”
她没让老再道歉,直接跳起来说:“所以你今天要怎么补偿我啊?”
她躬着身子,头向前探,脸上是狡黠的笑容。如同寻常少女。老再一下子红了脸。
他别扭地看着地面说:“大……大不了我请你吃一顿嘛……”
昨天晚上,程枫费劲了毕生之力把老再拖回了他家。他看着程枫唱歌的时候不自觉地喝酒,喝到了昏天黑地。
老再的家在一幢不老也不新的居民楼里,离市中心很远,刷成了橘红色,与这个繁华之都格格不入。
老再家里十分整洁,只有他一个人住,也避免了程枫小媳妇见爹娘一般的心理压力。她扶着老再到床上,站起身环视了一圈老再的房间。
医师资格证,以及很久以前的患者送给他的几副锦旗,都端正地摆放在显眼的地方。只不过,现在上面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
她又看见了老再和其它医生的合影。医院有些眼熟,可能是她偶尔路过的哪个吧。老再那个时候就留着一样的刘海,看起来干净无垢。上面的日期是二零一五年。
她又转头,仔细打量着现在的老再,七年的岁月除了在他脸上留下了泪带之外,似乎并没有改变什么。
不,还是改变了。因为老再是“老再”了。
年少不再。
程枫微笑着,就这样看了老再很久很久。走的时候,她留下了一张纸条:“明天十二点带着你的吉他和脑袋过来。”
所以,这里是老再第一天练歌迟到的现场,好在程枫兴致高。
老再也没多说话,抱起了吉他。
“你的老guitar还能用?”程枫偏着头问道。
“没问题。”老再爽朗地笑笑,随即乐声自指尖泄出,尖锐得要刺破苍穹。
“不行,太刺耳……”程枫皱着眉头。
“就是要这个刺,把热情刺出来。”
程枫挑挑眉:“真人不露相啊老再。”
“彼此彼此。”
老再想了一会儿,又弹了一首。《November Rain》里的solo。
程枫记得,这一段solo,她之前一起玩乐队的朋友也练过,断断续续练了半年还是磕磕巴巴。老再却弹得干净利落。
但是她能感觉得出来,老再的音乐和她朋友的音乐不一样。她朋友是出于热爱,即使磕巴难听也是激情的;而老再,他是带着深深的愧疚弹的。
程枫又想起了老再房间里大大的锦旗,老再摆在那里,似乎是对他的一种讽刺。
她说:“老再,如果你不想,其实我们可以……”
“别说了。”这是老再第一次打断她。他是那么温柔的人,他甚至对怯懦,都很温柔。
——一个人的声音可以喊透满是隔音板的练团室吗?
“我知道你怎么想,想拥有希望。”
女摇滚客略显不成熟的声音和着锐利而沉稳的吉他声,直冲九霄。
——为什么不可以。
城市总是乐于捧着各色的灯光,玩弄孤独的人于股掌。但有的人偏要往黑暗里走。程枫和老再又过上了她十八岁之前的生活。
她拿着话筒架,老再背着吉他,两身黑衣,和夜融为一体。
酒吧、商演、音乐节,这个名为“再见陈小姐”的双人乐队频频露脸。
程枫当然很激动,舞台就像是她的伊甸园。镁光灯打下刺眼的光。她好喜欢站在那光里。
老再自称他老了,没有激情了。他总是放纵程枫一个人在台上兴奋到不能自己、汗流浃背。他只是在一边很稳地弹着吉他,默默看着她。
吉他好,歌也好;男的帅,女的也帅。“再见陈小姐”获得了一众粉丝。
但是在老再眼里,只有一条光亮的通路,是照着程枫的。
——我好想上前抱抱你,如果可以。
6.
老再出事是在去一家酒吧演出的路上。
夜里的雾给人进入森林的错觉,路灯暖黄色的单薄光亮挡不住浓厚的夜。
程枫还是没有习惯遮挡视线的长头发,她迷茫了视线,没有看见身侧的车。
好在老再看见了,他推开了她。
程枫没看见老再,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只看见了老再七零八碎的吉他。
车停在前面,老再应该也在前面。可是她只能捂住嘴,不敢过去。她会看见一个怎样的老再呢?
在她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她听见了老再的声音。他的声音依然那么好听。
“小陈,我还活着呢。你……你不要过来,帮我叫120吧……你不要过来,你陪我说会儿话吧……”
“我是一个不合格的医生,救不了别人也救不了自己。但还好,我遇见了你,你救了我。”
“说实话……我不喜欢摇滚,但我们一起玩音乐的日子真的是我人生最好的时光。”
“我……我觉得我还死不了,但是有些话我还是想说……那天我喝醉了,其实回到家我就醒了,只是你看我看太久,我就装睡了……”
“小陈,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孩。”
老陈就这样说了好久,直到救护车刺目的白色灯光终于打了过来。老再最后,断断续续地说:“好想……知道……你到底……叫什么……我好……喜欢……你。”
程枫,这个名字即将脱口而出。
救护车惨白的灯光刹那间放大。
7.
等到程枫终于适应刺眼的光时,她缓缓睁开眼睛。
“你叫程枫,刚刚从你的梦里回来。”眼前是这样一张字条。
随即字条被拿走,又有一张新字条:“现在是2017年,你十八岁。”
又一张:“你刚刚经历的一切都是假的。”
字条拿走,程枫无力地略抬了抬头,看见了张古柏的脸。
那是——
张古柏的办公桌上端正地摆放着一张两年前的医师合影。
他名叫古柏。
在梦里,老再说:“你可以叫我再见医生。”
程枫怔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