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做梦。
白天,人来人往的旅游小巷子里,一间完全靠着门口落地窗采光的摄影工作室。光模模糊糊能反射到的小角落里,我站在坐在高脚凳上的外婆身后,教她英语单词。在她面前的白色板材桌面上,摆放着许许多多的大相册,有些整齐地靠墙列成一排,有些摊开交错叠放在桌上——大多是那些地球美景的。
island,是岛屿的意思。——我如是跟她说。
醒来后,这种空虚着幸福的感觉让人感动,也让人哀伤。这些复杂的情绪,全部杂糅在没敢流出的泪水里。
我不止一次地问自己,梦是什么呢?很多人认为,梦是人潜意识的体现,而潜意识,常常保存着你真实的一面所没能表现出来的东西。还有一本书中提到,人可以在梦里获得满足感。然而,我却总觉得这样的解释,少了些什么。倘若梦的机制真的如此简单,为何古往今来,人们一直有“托梦”、“预言梦”的说法?为何心理学家对梦的解释总是含混不清?又为何,每次做完梦后,我总会真切地感受到那一份感情?梦的神秘色彩,是应该被保留的。
母亲常对我说:“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对待梦,大抵也应如此。
很多我所很少或未曾经历的,甚至以后也不会经历的事情,在梦里得以体会。简单的,只会让我再次温习那些简单的情感:开心,气愤,或是恐惧等等。然而,长夜漫漫,时不时有一些复杂离奇的,它们总让我醒来后细细品味一番。如果将梦幻化成人类,那么她一定是个女孩子,是个温柔、成熟的大姐姐,穿着让人迷失的碎花裙子,有着能洞悉一切心灵的、如潭水般深远的眼睛。在黑暗的、寂静的夜晚,她时常光临你的小屋,优雅地坐在木凳上,将一些新奇的影片映在你的脑海里。她会在适当的时候用最简单的手法让你心痛,也会在你心痛的时候张开她的臂弯,轻轻合上你的双眼,用轻柔的声音抚慰你。
那还是在刚上初中的时候,一家三口和外婆挤在很小的租赁房里。因为地方太小,母亲就睡在我的身旁。黎明前的黑暗中,我做了一个梦。它告诉我,她离去了。我没有梦见她是何时、何地、如何离去的。然后,仿佛过了很久,我和只在梦里出现过的姐姐,面对面坐在被阳光充满的温暖的房间里。面前木桌上,放着一杯白水。我看着那杯澄清的、平静的、再简单不过的白开水,忽然感到源自内心深处的痛苦——第一次,我因为死亡而啜泣起来。我醒来了,紧紧地抱住了身旁的母亲。她吓坏了,以为我发了什么病。
我没有得病,我只是痛。
很多疼痛,是由外向内递减的。有些仅仅是肉体的,有些或许不是,但是从身体到心灵,这种痛苦是递减的。小的时候,我们时常因为一点小磕小绊而放声大哭,然而我们却并不一定有多伤心;慢慢地长大了,我们学会了流泪,甚至学会了忍住不哭,然而痛却越来越深入,越来越靠近这颗心。死亡便是如此。它不在身体上留下任何痕迹,却直扎在心上。人们于是更加费力地从这种痛中缓过劲儿来,然而,它最终会渗透在生活中的每一个被留下过痕迹的事物里,成为那种总是隐隐作痛,却并不能痊愈的伤。它的影子总会在出现在一件件小事中,一个地方,一群人,一种天气,一本书,一首歌,甚至,一杯水。它不断提醒你,让你认清事实,一下一下触碰你的伤口,让它变硬,让它不再那么敏感,却总是在一些时候一触即发。
桌上那杯白水,透明的,静静的,与世无争的,应是不会让人想到什么。原来,死亡的感觉,如此安静地痛苦着啊。
史铁生在《一个人的记忆》书中提到:“每个人的童年都有一个严肃的结尾,大约都是突然面对了个严峻的事实,再不能睡一宿觉就能把它忘掉,事后你就发现,童年不复存在了。”虽然这个梦不至于终结了我的童年,但在之后的日子里时不时地出现在我的脑海,让我不断地思考死亡——思考人生。
若是按照心理学的方法解释,那么,岂不是我自己启发了我对死亡的思考?我自己作为一个小孩子,让我变得更成熟了?这未免显得有些奇怪。心理学上,也是能够解释的么?
当外婆真正走后,我时常想她会不会因为惦念我,而给我托梦。但是令我失望的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能梦见她,甚至比以前睡得更安稳了。后来,某个普通的夜晚,和被我忘掉的那千千万万个夜晚一样的一个晚上,那个梦猝不及防地出现了。阳光,小巷,印着美丽风景的相册,甚至那口引人发笑的英语发音——那么平静而美好,仿佛没有人离开过。
我经常挣扎在这样的情感里:我以为我过于平静的态度是一种冷漠。不仅是从这个梦里醒来,我也从这种对内心的责问之中醒来了。我是那样回忆那些朴实中美好的日子,那些零零碎碎的小事。难道,任何人之间的交集,不是由这些小事堆叠起来的么?我一瞬即逝的的触景伤情,也已经不计其数了。我不再哼唱她喜欢的老歌,我不再看她喜欢看的节目,我不再在谈话中提起她,甚至是那些快乐的情节——我不再,是因为不敢。我是个胆小鬼,任它们埋没在时光中,而这只不过是一种逃避的方式而已。
然而我知道,我所需要做的,是平静地,略带神圣地,将它们收藏在回忆的匣子里,偶尔打开了,不会再有忍下的眼泪,而只是添一份要更加珍惜它们的决心。在每一个梦醒时分,我能够纯粹地笑出声来,感谢她,感谢它们,所带给我的美好。
名为梦的大姐姐啊,今晚,你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