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生是我的邻居,他出生在落叶缤纷的深秋,父母大字不识几个,找了隔壁在村小学教书的老师,才给取名叫秋生。
秋生有个妹妹,小他五岁,那时候的农村,重男轻女的思想还很严重,但秋生家却是个例外,据说从秋生他爹往上好几代,都是男丁,从未有女儿降生过,秋生的奶奶更是连着生了三个儿子,做梦都想要个小棉袄。秋生爹是老三,上面的两个兄长各生了两个儿子,所以秋生妹妹出生的时候,全家人都很兴奋,秋生的奶奶更是站在院门口,逢人就笑得合不拢嘴,对着来探望孙女的亲家母,骄傲自豪的心情更是溢于言表,一个劲的嚷嚷着:“你们不要看,你们不喜欢的,我喜欢,我喜欢就行了。”
秋生天生有点口吃,在家里原本就是奶奶不疼父亲不亲的,现在有了妹妹,全家人的注意力就都集中到了那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身上,乡下的农活又多,唯一心疼他的妈妈每天忙里忙外的,时常顾及不到他,因此,在那两年,经常可以看到秋生一身脏兮兮的到处晃悠,吃饭也经常是东家一顿西家一餐的,他最喜欢来我家里吃饭,他喜欢吃河蚌肉,我家一整年都会有熏制的河蚌干。
秋生大我一岁,记忆中的他个子长得挺大,却天生腼腆,说话又总是结巴,几个大点的男孩子都不喜欢跟他玩,有事没事的时候还总是捉弄他,他也不恼,老是拖着两条鼻涕,跟在一群小屁孩的后面,遇到要下水或是爬树的,他却总是第一个。秋生的手很巧,随便一根狗尾巴草,经他一摆弄,转眼就变成各种形状的小动物,每每有小朋友摔跤或哭闹的时候,他总能变戏法似的编出个小把戏,哄得我们破涕大笑。
初冬,天气晴朗,一群小伙伴们都喜欢聚在河边浅滩上摸河蚌,冬天的河蚌又大又肥,肉质鲜美,干煸或是水煮,不需要太多的调味料,就能将洞庭湖里特有的鲜香诠释得非常完美,让每天闻着鱼腥味长大的我们,都很是嘴谗。于是,一到阳光明媚的日子,就都三三两两的到河边去摸河蚌,秋生带着妹妹也混在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堆里。
河滩上的淤泥里,躺满了大小不一的河蚌,有椭圆的,也有扁长的,还有螺蛳和卵石,一不小心,就能硌到脚割破皮。农村的孩子都皮实,整天光着个脚丫子满地儿跑,脚底板都有一层不薄不厚的茧,但秋生妹妹从小娇惯,哪里受得住,却又贪玩水,不愿意老老实实的待在岸上看热闹,河蚌没捡到几个,倒是把一双白白嫩嫩的小脚丫子给磨得又红又肿的,还有一两处破了点小皮,回家的时候,是秋生背回去的。
刚一进家门,小丫头就委屈的放声大哭了起来,惹得一家老小都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跑过来安慰,奶奶一听是秋生带着去摸河蚌了,气不打一处来,顺手就将秋生手中的小铁桶往门外的桑树下扔,只听“哐噹”一声,大大小小的河蚌被丢了一地,秋生也吓得直往门后面躲。
奶奶一边“心肝宝贝”的哄着妹妹,一边转头对秋生破口大骂:“你这个扫把星、好吃鬼,下次再敢带妹妹到外面胡闹,看我不打断你的腿。”,从那以后,秋生再也不敢带妹妹下水。
秋生没正式上过学,家里人看他平时那木讷的样子,觉得确实不是块读书的料,索性就干脆没让他进学堂门。每天早上,我带着弟弟去学校的路上,都能看到秋生牵着妹妹站在路口张望。他每次到我家里玩,看到我们姐弟俩的书本和文具,也都只是一脸羡慕的看着,在村小学的教室外面,也时不时的能看到他们兄妹两个的身影,学校的老师劝他父母:好歹送他去读两年书认几个字,都被他父亲一口回绝了,彼时的秋生已有八九岁,他们盘算着再养两年就可以把他送出去当学徒了。
到科生十二岁那年,他就真的去了县城一家修理店,跟人学着修电器,他学什么都快,一年不到,电视、洗衣机、录音机等等这些家用的电器,就都能修得有模有样了,他原本想自己在街边上摆个摊,只是师傅不放人,说是当学徒必须满三年,才能自立门户。
那时的秋生每次一回家,总是一脸向往的跟我们说他以后要自己当师傅当老板,而我们一帮小屁孩们,也都跟着起哄,笑闹着让师傅请吃糖,每次我们一闹,他总是站在一旁傻呵呵的笑,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光。只可惜,他却始终没有等到这一天,在他十四岁那年的秋天,他得了白血病。当我们再次看到他的时候,他父母已经将他从县城接了回来,那时的白血病,在小小的县医院里就是令所有人束手无策的绝症。
望着躺在自家小床上,脸色苍白、满身浮肿的秋生,我们几个女孩子都哭了,以前那几个总是喜欢捉弄他的男孩子,也都红了眼圈。那时的我们并不能体会到死亡的可怕,也不能完全感受到那种生离死别的伤感,只是看着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突然躺在床上生气全无的样子,内心有点慌乱,眼泪自然而然的就控制不住了。
秋生只是有些歉意的看着我们,结结巴巴的说着以后不能请我们吃糖了,还说想念冬天那热辣鲜香的干煸河蚌的味道。
后来,我妈给秋生妈妈送去了一碗自家熏制的河蚌干,听说那天晚上,秋生是吃着干煸河蚌咽气的,再后来,每次看到餐桌上的河蚌,我们都会想起他,想起那个腼腆憨厚,总是默默照顾着我们这些小屁孩的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