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蒋勋,或许被人熟知是因为他的那本《蒋勋说红楼梦》。说起《南朝岁月》,却是因为一场偶遇,那是一时兴起,在飞机上翻起的杂志,就恰巧落在了这一页上。而下飞机后的好几个月,这样一种悸动却被生活的疲累埋没在慵懒的尘埃里。也是一种运气,一次在新华书店购书中突然拾起,也就勾勒出了对南朝最浅显的印象。
我所认知的历史也许与大多数人不同,他们看事件看变迁看因果,看的是大势所趋或者历史必然。而我看的是雨打风吹去之后,一个个苍白的又丰腴的,又或者是整体模糊个性尖锐的人构成的历史,这样的历史在我眼里是片段的,而当有一天残存在脑海的片段连成一条线、叙写出一段文或构成想象中的一幅景的时候,这就是我最欣喜的时刻。
说来惭愧,这本书至今也就看了一半,至于为什么没看下去,确实是因为不敢、不慎所带来的不敬。历史常识或者人文积累也就堪堪能走到这里,多一步无处安放,少一步意犹未尽。再盲目看下去又成了宣纸上的句号,非但突兀而且画不圆一个圈,更影响了初见时的第一观感。所以在我的认知里,这本书是有成长性的,年少看形体,中年看根骨,晚年也许就该看沧桑了。
《南朝岁月》这本书所指的南朝在我看来并不是历史意义上的南朝。蒋勋笔下的人物源于东晋止于隋唐,又或者跳脱开了一直延续到了五代十国,而这500年间的风声鹤唳,也正是中国历史上文人用笔墨丹青和血肉傲骨书写下来的精神盛宴。所以我自己也曾有过这样的感慨“秦火焚不尽简帛,剑弩屠不灭书生”。最混乱动荡的年代,总有最散漫不羁的灵魂。这本书单讲历史太沉重,讲人性太复杂,那我们就从字帖入手,片面的从顿挫浓淡中讲一些被遗忘的故事。
一、见字如面
小时候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通讯靠家里一部电话却也有道不尽说不完,又或者拨出后又挂断的骚柔。那就写信吧,无论前文写的什么,也会故作大人模样在结尾处写上个“见字如面”。而那时候,哪有什么见字如面,小小的城两处的人,或许遛弯就见到了,或许补课又在一起了。唯有稚嫩的笔体,写着狗爬一样的字。
印象中我是到高二后才停止写信的,一曰懒,二曰忙,也就有了整理旧事物时偶尔看起泛黄书简的会心一笑。在通讯不发达的年代,这就是一种念想吧,也没什么理论主义,现在看起来却又有一种大道至简的朴素,也有了嘘寒问暖、学间趣闻的纯粹。在如今这样通讯发达的年代,每天被电话、短信、微信和邮件轰炸的焦头烂额,管你什么语音语调、什么字体,也就理所应当的缺乏了当年静候的美好。这就是书信啊,我写我的,你写你的,平心而论就算牛唇不对马嘴,又如何?也许这种情愫古人懂了,也许古人念了,也许古人遐想了,也许他们真的就不懂了。
世人说起王羲之,第一联想的就是他的《兰亭序》,而对我而言,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的《丧乱帖》。现在的人大多很丧,用丧来掩盖自己的懒惰、掩盖自己的颓唐、掩盖自己无力抗争的懦弱。而那个时代的“丧”,就要和争斗和兵火联系在一起。蒋勋把《丧乱帖》和《姨母帖》联系在一起看,并作出了“活在一个生命一无价值的战乱年代,无论活着的人,或死去的尸骸,都一样被蹂躏践踏”的这一批语,一章数百字,力度刚刚好,看后确实有着百味杂陈的感觉。
古人之现代人一别是:他们在天灾人祸面前对亲情的极度看重,又在所谓大义面前对亲情极度蔑视。幸,南朝不是这样一个大义当前的年代。看过《夜宴》的人都知道,君臣相残,骨肉相杀,夫妻相戕,顷刻间就能迭代一个王朝。在那个时代,最不可靠的就是人心,最不可信的就是儒家的仁义礼智信,混乱的年代,总有混沌的人性。若是居高位亦是如履薄冰,若是隐江湖亦是如丧考妣。我信王羲之是如,谢灵运也是如此,那些自诩才情的少年有谁不是呢?
但我不信史官,只愿意将看到的用自己的理解写下了。我相信王羲之在得知姨母病逝后“哀痛摧剥,情不自胜。奈何奈何。因反惨塞,不次。”这短短几十字间,有对亲人的哀思与沉痛,也有对命运的无力。我也更信王右军在得知祖坟被刨后“丧乱之极,先墓再离荼毒......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的悲愤与沉重又无力的叹息。
你看,这就不是传统儒家,无法训练有素的克制情感,无法做到喜怒哀乐要合乎节制。但这字里行间里留白的是人性的空隙,是见一次就哀嚎无数的叹息!
见字如面,一个丧字能写出八种色彩,或秃笔贼毫或火箸画灰,每个字都是心境的体现,你懂吗?不懂,伶人面具下总有被绳索牵绊的麻木。又似乎有点懂了,触及了内心的一点柔软,然后又职业的嬉笑了起来。
在混乱的年代,残存的念想无非就是报一声平安,故魏晋时期“手帖”就是文人之间往来的书写,随性随心。但从最初的通讯到后人尊崇的书法楷模,特质消失了,本意消失了,洒脱消失了。自唐代以来,变得严谨、刻板、无趣也无情了。悲哀吗?在盛世大唐之下不允许这种悲哀,后人一次次临摹王羲之的南朝手帖,并不是完全为了书法吧,也许也在纪念,寄托一种哀思,也纪念着一个时代曾经活出自我的人物。
一个崩坏的时代,也是一个绝佳的时代,有着从竹简到绢帛的墨迹斑斑,好像要顷刻化尘而去,好像又有些灵魂在不羁跳跃,好像要破纸而出映入脑中,又好像泼墨间温情的送抵“月初十二日,山阴羲之报......过嘱,卿佳不?”
二、半城烟雨
说起南朝,避不开烟雨,而拨开烟雨又是战火之下的断垣颓壁。若是用一句诗来形容南朝,或许你会想起“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求佛,也许是为了心安,求己,则是为了度日。呜呼哀哉,多少楼台烟雨中,多少呢?不多了吧,香客早就离散了吧,僧人也都跑光了吧,那些离人呢?那些颓然倒地的饿殍呢?不敢想,和平年代里踩死一只蚂蚁都念一段“往生咒”的人,怎么去评判草芥般的生命,这不是讽刺而是庆幸。
那我们合上烟雨,再看吴地。我曾在《西湖》这部纪录片中看到“僧俗三人”的一张黑白照片,描绘的是:雷峰塔下僧人向女香客售卖佛珠旧日时光。这大抵是往前推1500年的安和岁月。而在雷峰塔被掘墓人挖塌后的一声巨响里,大抵也是战火燃起香客逃窜的泛黄序幕。
说起南朝就会想起陆机的《短歌行》,一句“来日苦短,去日苦长”总透露着令人绝望的揪心,字里行间割裂开线条、割裂开韶华、割裂出人性的放荡与不羁。睡梦偏浅了吧,窗外是雨声风声还是逃窜声?目及之处是月光天光还是火光?短暂的偏安数年间,是否会梦回死别的画面,总问自己——今何在,将何去?耳边是否又会传来洛阳城外的打铁声,刑场之上的铮铮琴声?俱往矣,琴毁即士亡,那些被文字割裂开的线条,随着宫商角徵羽汇聚成画,独立又交融,沉重又洒脱。
后人缅怀南朝,给出了“晋人尚韵”的评价,一方面是文字演变带来伤感、放任、洒脱、隐逸的真实感,一方面是乱世之中至情至性的放浪形骸,这种韵味绝不含蓄也不过分张扬,是一种巨大反差下,矛盾产生的距离感和美感,如果硬要引经据典,应该就是《遥远的绝响》里面余秋雨的评价——魏晋,就是这样一个无序和黑暗的“后英雄时期”。
于是在这样的时期,怎样的行为似乎也不过分了,怎样的琴音也不显得无病呻吟了。《世说新语》说张翰,多以怪诞为主线:吴国灭亡,南方士族贺循应西晋政权征召,北上洛阳任职,贺循途径吴地在船上听到清亮的琴声,寻音而去,结识了张翰,成为好友。张翰一时兴起,便搭船一同北上,连家里人都没通知。要知道北方的政权正值八王之乱,偶遇一生人,抚一曲琴便可托付同行,是遇到知音了吧,是毫无戒备吧,也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吧,只是这一走,看的就不再是疮痍遍地,而是人情冷暖了。
说走就走,是张翰一生的标签,无论是后世的谢灵运还是徐霞客都无法比拟。但有一人,却更为“神经”,在“雪夜访戴”的典故中王徽之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租一小船雪夜前行,待天光发白于柴门之前,却又自在而返。神经病吧!但这还不够。《任诞》中有更绝妙的故事:徽之船泊沙渚,遇恒子野,“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三支曲罢“客主不交一言”。妙就妙在不见面,不交谈,三曲奏罢,各自归去。这样的画面让我至今都在联想,他们到底听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又有什么无法言表的苦衷。
于是后人都崇献之而贬徽之,但于我看来,献之胜于书法的破立之间,徽之胜于人性的混沌边缘。就像“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和“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的比较一样,世人看到的多为有形的笔法,却无法理解纸上的心情。那就停止揣摩,让兄弟间开始对话。献之笔下的徽之是“萧索寡会,遇酒则酣畅忘返,乃可自矜”,“矜”像是自怜,又有点自负,是萧索寡会的洁癖与浩大的落寞,这样的形容是贴切的、真实的。《雅量》中说道一次失火,徽之急忙走避,连木屐都忘了穿,而献之神色恬然,若无其事。儒家赞献之不显于色,端坐于堂上,有大仕之风。于是旧制沿袭,有了明代“失火借梯”的讽刺。
怪诞吧?怪诞。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角落,别人进不去,自己出不来,只有遇到最刺痛的时候,才能撇去世人眼光嚎啕大哭。《伤势》中讲到徽之献之都病了,献之先亡,徽之奔丧,在灵堂上抚弄献之留下的琴,琴弦老调不好,徽之摔了琴,叫到“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几个月后徽之也病故。
在南朝,死是最清白的了结,生是最痛苦的轮回。我们拨开烟雨,看到了山涛的不问世事,看到了向秀的淡泊宁静,看到了刘伶的人格分裂;我们合上烟雨,听到了嵇康的儒衫打铁,听到了阮籍的酒后琴狂,也听到了弦段筝毁后的无奈叹息。这场雨断断续续下了数百年,有些人有些事终究还是看不清了。
三、百无一用是书生
食物的味道,本身也带着时间的味道,别人吃起来不过如此,自己想起来热泪盈眶。在物流发达的今天是如此,在物资匮乏的南朝更是如此,所以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文也成就了一方水土。有种迷信的说法是在你水土不服的时候,拿他乡的水冲一下家乡的土,喝下去就能复原。这种做法没有科学依据,但若是从古人故土难离的角度来说,似乎也成为了一种遥远的寄托。远离家乡的人啊,总是带一包家乡的土,想着家乡的人啊,自己默默的吃土,画面真挚,却又有喜感。
可惜这种喜感跨越不了历史的厚重,但一种纵马回乡的轻狂却一直被津津乐道。上文讲到的张翰,便是这章的主角。蒋勋在《南朝岁月》的代序中讲的第一个故事就是“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鲈鱼,遂命驾而归”。寥寥数笔,简单却不寡淡,于是“莼菜鲈鱼”就因为张翰的故事成了一种文化符号,而张翰也几乎成了文人归隐的救赎典范,而这一故事之所以能够流传,大背景就是他侥幸避开了秋风的肃杀。
《晋书·张翰传》中说的很明白——天下纷乱,灾祸接连不断,张翰用“求退良难”来形容这种想退都退不了,退不好也要获罪遭难的形势。于是张翰劝顾荣小心,荣执其手,怆然曰:“吾亦与子采南山蕨,饮三江水耳。”最后的结局也是如此,一人归隐,一人流亡,何来采薇何来共饮,于是莼鲈之思也变得更为凝重起来,有种侥幸有种叹息。
后代文人时不时的“尽西风,季鹰未归?”变成了厌世避世的无病呻吟,可以用一句“贱人就是矫情”来概括。更有甚者问道终南山,就像海归镀层金,高唱着高端人才回国的口号,终究玩弄些笔墨,承不起丹青留不下重彩。
鲈鱼的鲜美已经被无数诗词所赞美,但莼菜的滋味却不曾尝过。若单论莼菜,陆机的一番话便可知道它在吴人心中的地位:“南方有千里湖的莼羹,没加腌豆豉,就比上了!”在《世说新语》中这是北方豪族的“羊酪”和南方文人的“莼羹”的第一次交锋,也是离人北上的思乡与感伤。当感伤积累到一定程度,一句简单的询问便爆发了巨大的能量,是性格敏感吗?是为了不让别人看轻吧!故国已逝,故土易主,在这样的时局背景下总要爆发出属于文人的抗争。不用多,一句就够了,最好笑着回应,再过就要杀头了。
那年我从重庆回来,飞机上思念着紫阳街头火烧饼咸鲜焦香的滋味,又不舍着磁器口深处麻辣滚烫的刺激。这是要归去啊,可能数年就不再回了;这是要回来啊,可能回了也都变了,整个人被撕扯在各异的饮食风格中,你爱你从小到大的滋味?又或者是热血燃情的岁月?你回家的脚步是否也是一只轻快一只沉重?当他乡成故乡,是成长,当故乡成他乡,是沧桑。
偶尔我也会想起马背上的张翰和舟筏上的张翰,哪个才是真的他。或许都是真的吧,吃着莼菜鲈鱼想着北方羊肉乳酪的粗犷,感叹着劫后余生又怀念着如履薄冰的小心翼翼,提笔之际又缓缓落下。这问候怎么写啊!这问候何时能抵啊!北方的诸君还好吗?那一别就是千里了,同在天涯不同路,共处江湖两茫茫了。
又是数年了,一个坟头草长,两个仓皇返乡,更替了六代君王啊,棺椁里,你听到的是元帝亲临的祭丧哀悼,还是华亭鹤唳的野望,又或者是我来送别的苍凉数曲?是否又会梦起春来泱泱的菰菜,秋至那一碗素净的莼羹?
嘿!诸君慢走,且在桥头等我。
四、莼鲈之思
五、去他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