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振”字辈的女眷和他们的小孩,都以周振春的万柯集团公司投资移民到了美国英国加拿大,女人们负责在国外生育小孩,男人们则留在国内作官开公司。
一九九五年深冬
31 重逢
白花花的大雪,漫天纷飞,到处朦朦胧胧的,远近层次分不清,给人以布满空间的感觉。下午快要放学的时候,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男人把何穗从学校里引出来,来到校门口的轿车旁边,打开车门,让她坐到车里。
中年男人是县委派给小文的司机。
小文缩着身子,一直坐在车里。何穗躬身坐进车里后,小文朝坐进来的何穗看了一眼,问:“冷吗?”
“有点。呀,车里好暖和。”何穗轻松愉快地回答小文。
小文默不作声打量了一会儿何穗,便把头扭向窗外,板着脸,一副神情淡漠的样子。
“今天下大雪,小文你正好碰上。”何穗坐到车里,愉快地对身旁的小文说。
“正好让我碰上了?我也想碰到的只是好事情。”小文声音冷冷的,话语满含深意。她望着窗外,对坐在身边的何穗视而不见。
小文这副突如其来冷冰冰的样子,让何穗一下很尴尬。她瞄了小文一眼,见小文紧锁双眉,翘着下巴颏儿,脸色也是冷冰冰的,便不再言语。她心里想一定是小文遇上什么不高兴的事情了。
小文把她自己的一双手插在衣袋里,紧紧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她压根儿就没有要与何穗握手的打算,更谈不上象以前那样来与自己搂抱亲热取笑了。
车子驶离校门口后,立刻被纷飞的雪花笼罩着。小文还是用围巾把自己的头脸严严实实地捂住,一如二十年前去牛家塆相亲的那副模样。
周振实在乌浟时,她们俩十天半个月,会有一次见面,互相在对方家里吃饭,俩人一起买菜下厨,孩子们也一起玩。这样的情形并没有随着周振实从公社武装部长、公社书记、县委主任、县长县委书记地位的上升改变,她们一如既往保持情同姐妹的亲切关系,相处融洽随和,无话不谈,完全可以推心置腹地交流。
每次的见面都像是一个值得铭记在心的喜庆日子,大家心情舒畅。
自从五年前振实调任西山后,他们一家搬走就很少来往。上一次见面是三年前,何穗去西山找振实为老赵申请抚恤补助的事,还是自己主动向前招呼,但小文回应她的眼光很冷淡,也没什么话说,到了吃饭的时候也没来。
她不知道是怎么伤了小文的感情。她想打电话问雨秀,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二十年前雨秀去部队后,她和雨秀几年难得见一次面,人也开始生疏起来。现在的雨秀,不知道是住在国内还是国外。雨秀这些年没有来冬塘,上次见面还是七年前赏枫叶红的时候。
就是那一次见面,雨秀对自己显得非常客气。她的这个越来越客气的样子,让何穗觉得反而变得越来越陌生。
她们之间随着地位的差异,不同的身份,或者说是不一样的生活方式,完全可以用“咫尺天涯”来形容。何穗感到自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她们一起亲密无间了。
何穗心里明白,随着周家地位日隆,她们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如果稍有什么隔阂,恐怕以后再不会有见面的机会了。
“你是从西山还是从香港过来的?”何穗似乎要缓和俩人之间僵硬的气氛。她开口问。
“从香港,昨晚到的。”小文的回应还是那副儿冷漠劲。
小文这副冷漠劲,让何穗缄默下来。她端端正正地坐着,把头转向自己这边的窗外,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
周家“振”字辈的女眷和他们的小孩,都以周振春的万柯集团公司投资移民到了美国英国加拿大,女人们负责在国外生育小孩,男人们则留在国内作官开公司。他们都有三个四个小孩。小文和细秀虽是选择移民英国,俩家却一直在香港居住。小文和振实是俩个女儿和一个儿子。
俩个女人默默地坐着。小文一会儿耷拉着脑袋,打起瞌睡来。她神情恍惚一脸憔悴,似乎昨晚一夜无眠,人看上去比三年前瘦了很多。
小文对自己这副冷漠的态度,让何穗努力寻找自己与小文之间是否存在什么积怨。
在自己四十二岁的人生过程中,自己的生活坦荡磊落,没有什么有负于他人的事情。如果有,那就是七年前与周家一个年轻的男人生了一个小孩。
七年前赏枫叶红,在牛家塆与年轻男人共度良宵的那天晩上,女人怀孕了,一年后,诞下一个男婴,女人思虑再三,给孩子取了一个叫“何思塘”的名字。
女人很庆幸自己和年轻男人有一个共同的儿子。如今这个孩子在读小学一年级,今年秋已满七周岁。
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一些人议论孩子长相,孩子长相酷似周家的男人。熟悉她和周家的人背地里也都这么说。
何穗下意识地感觉到一定是与自己的儿子思塘有什么关系,让小文找上门来。她自己也有耳闻一些人说儿子长得像周家的人的传言。这些传言本身也证实了自己内心的秘密。
现在这么多年了,以周家在乌浟盘根错节的关系,恐怕早已有人告诉了她们,即使没有人告诉她们,以周家的声望,西山与乌浟这么近的距离自然也有所闻,由此引起周家女人的猜疑、派人侦查也是在意料之中的事情。
何穗生思塘的时候,不是以产假的名义请的产假,而是以阑尾炎手术为由请的病假。儿子何思塘是计划生育外生产的,籍以用她弟弟的名义收养远房亲戚的孩子落的户口。从生小孩到落户,这一切都是有赖于身边这个女人的丈夫、当时乌浟县的县长周振实暗地里的庇护。
何穗已经有了二个女儿,作为女人,她只想有一个儿子,她觉得并不过分。她藐视世俗的陈规陋习,也没有象大多数普通人一样循规蹈距地去生活,可又不得不在它们之中委屈求全。
现在对坐在自己身边的这个女人可能会发问,她在心里面问自己,自己的生活还算是光明磊落吗?
何穗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思,望着车窗外白色茫茫的雪花。她用手把颈上的围巾松了松,这车内的暖气有点热,与冰天雪地的外面简直是二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32 不一样的世界
车子驶离校门口后不远,上了一条小坡道,向左拐进乌浟大街,经由乌河大桥的沿河路直奔县宾馆而去。
车驶入宾馆院内,直抵宾馆大堂门口停下来,司机抢先下车替小文开了门。
现在的小文已不再是当年躲在何穗身后那个畏畏缩缩的小姑娘,完全是一副贵夫人的样子。
她上着带毛领橘色羽绒棉服,下着深蓝色的长裤,头上是一顶羊毛呢小盆帽。脖颈上围着又宽又厚的红色羊毛围巾。全身上下衣着光鲜亮丽,都是名牌。
身着红色西服的服务员笑容可鞠地迎上来,彬彬有礼朝小文喊了一声“文局长”,再鞠了一躬,伸长手做一个请的姿势,把她们领到一个房间门口,替她们开了门。
小文未出国前,在乌浟担任过一段时间的卫生局局长。宾馆里的工作人员还是按以前的称谓称呼她。
房间显然是刚刚布置一新,台上摆有鲜艳的塑料花,水果盘上堆满了各种水果,花生瓜子饼干糖果盒子,则放在水果盘的一旁。靠墙摆放着二排敦实的咖啡色布沙发,每张沙发前面都置有一张小小的茶几。
这只是一个客厅,隔壁才是睡房。何穗来过几次,知道这样内部接待的房间,是专供上级领导来视察工作作招待用的。就级别来说,在乌浟是最高级的。
周家的人回乌浟都是住在这。住的最多的是周振实。从公社武装部长到现在西山市长,二十几年间他在乌浟任职时间最长。在任职乌浟县长和书记期间,他把宾馆这样的房间又扩建了几间。住得最少的可能是地位最高的周瑞年和周振春了。周瑞年上调西山市委书记再到省委书记直至现在京都上书房大臣,就很少回乌浟了。他上次携国内外的子孙回周家牛家塆老宅团聚也过去快七年了。
何穗在靠近屋角一张沙发里坐了下来。这种场合在与周家这些年的交往中,她懂得一些。官场上尊卑有序等级森严。光亮的地方那些沙发是留给比自己身份高贵的人的位置。
女服务员替她们沏上茶,端放在她们面前的几上,退了出去。
小文态度冷漠,何穗等待着她的开口。她想不管小文问什么为难的事情,自己都得有礼貌地回答。
33 纯净的心
小文一声不响地从包里拿出一沓相片,摊开放在何穗面前的几上。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找你什么事了。这是你与他一起偷偷摸摸的事情。你先看看哪儿不对。”她一开口就这么冲着何穗说。
怒气冲冲的小文,说完这句话,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的这副神情,一定是这件事情在她心里面弊得太久了。
这些相片也是经过长时间而得。小文为了察明真相定必是费了很多的时间和精力。
“……”
尽管何穗事先猜到与儿子思塘有关,但当小文把一沓相片摊开在自己面前时,她还是哽得一时说不话来。
她愣了一会儿后,回过神来,把相片一一看了。相片上注明了时间地点,也是几年前至今自己去找周振实的行踪。自己被人跟踪了好几年了。每次她与周振实市长一起,都拍了下来。而她对这一切毫无所知。
“竟有这么一个孩子,长得那样像是我们周家的人。外面那么多人都在说,你不会不知道吧?现在我问你,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小文目光注视着何穗,语气咄咄逼人。
“我是找周市长办事,这些我有些事先都跟你说过的。你应该知道。小文,你不应该这样怀疑我。”何穗平心静气地回答。
“这有相片摆在眼前,你们小孩都七岁了。你叫我说你什么才好。从小到大我待你不薄,一直把你当姐妹,你却这么对我?”
“怪不得你对我一下冷淡起来。我可以告诉你,我跟周市长之间是清白的。”何穗看着小文以坚定的口气说。
“你愿意让你儿子去作基因检测吗?”
“你不在乎周市长的名誉,可以。要是不是的,你打算怎么样?”既然没有扯到自己那个年轻的男人身上,何穗也理直气壮起来。
“……”
小文顿了一会儿,何穗这么理直气壮的样子,让她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她注视着何穗,缓解刚才激动的情绪,还是一字一句地盯着何穗问:“你那个叫何思塘的儿子他虽然姓何,可他的父亲不是姓何。我可以肯定,你孩子上户口上的资料都是假的,如果这孩子不是他的,他会冒风险给你的这个孩子上户口吗?”
小文这么一问把何穗问倒了。刚才路上她没想过这个问题,也没容她来得及去想。她愣住地看着小文一会,把脸转向一边。
尽管自己把平时的日子过得小心翼翼,最终还是无济于事,现在唯一的是坦然承认。以周家的势头,隐瞒不了事实,自己再怎么也掩饰不了;还有她对这个曾经情同姐妹、现在瞪着眼面对面质问自己的女人的了解。
何穗恢复了平静,鼓起勇气,面对咄咄逼人的小文,告诉她说:
“他是春子的。”
“……?”这下轮到小文愣住了,她呆呆地望着何穗,一时无语。
“天哪?”小文好久才倏地叫了一声,“……真没想到!真没想到竟然是周振春……我们春子的。”
何穗垂下了头,把脸偏向一边。她紧闭着嘴唇。
“这叫我们周家的脸面丢在哪了?这种事,你也干得出来?”小文声音低沉,显得更加嘶哑,“连春子都不放过!他可是一直把你当作姐姐,你这么做对得起死去的雪秀吗?外面那么多男人,你干嘛偏要找我们周家的男人下手?而且还是春子?”
小文快嘴把话说完,一下嘤嘤地哭了起来。周振春虽说是自己堂弟,但周家一直把自己的丈夫和他兄长周振岩俩位堂兄弟视为亲兄弟,现在这俩位堂兄弟的子女在万柯公司的股份、周振春也是按亲兄弟的子女一样数额赠予。
小文知道,一旦外面的女人跟周振春沾上关系有了小孩,将意味着什么。
“我宁愿春子是跟其他女人,都不要是你。你们什么时候的事?”小文哭哭啼啼地问。
“那年赏枫叶的时候。”
“难怪云子给你弄了一间房。你太欺负我们周家的女人了。我告诉雨秀,让她来收拾你。”
“你要告诉雨秀,春子会恨你。”何穗瞄了一眼小文,壮着胆子低声地回了一句。
小文迟疑了一下,何穗说得不无道理。她只好用微微颤抖的手,指着何穗:“你这个不要脸的臭女人,你把春子玷污了。”
“是的。我把春子玷污了。这事跟周市长没有关系了,我得走了。”何穗被小文这么一骂,反而觉得不在乎她起来。现在自己把该说的话都说了,事情已经明朗,再坐下去只有被人挨骂遭人诟病的份儿。她站起身就往门口走。
但小文还在气头上:“你很无耻。我和雨秀当年眼睛瞎了,和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作姐妹。别以为跟周家男人生了孩子,就把自己当成是周家的女人,告诉你,你永远别想踏进周家的门。”
“我从来就没想过踏进你周家的门。”何穗硬绑绑地回了一句。
小文被理直气壮的何穗气得全身发抖,她气急败坏地指着何穗:
“你只配往垃圾堆里捡男人。春子他是不小心踩了一脚狗屎,你别以为他就是你的男人了。无耻之尤。”
不待何穗回嘴,小文劈头劈脑又一顿斥骂过来,“从今天开始,我会跟周家的男人打招呼,离你远一点,也希望你识相一点。怪不得一个三只手一个一只手。”
小文说的三只手是何穗第一个有盗窃行为的丈夫,一只手是现在的丈夫断臂老赵。
这话让何穗感觉一下脑门热浪冲顶。她一时心塞说不出话来。她转回头,让自己背靠门槛,好久才用毫不示弱的语气,盯着小文狠狠地说:“文小尚,你……这么侮辱我?你要让你……这句话付出代价的。”
她说完,立马转身夺门而出。
“用围巾把脸捂住。”从屋子里传出小文一句话来,“不要让人看你的哭丧相。”
何穗听到这句话,甩头故意把脖子上围巾扯开,一看大堂站的服务员,个个朝这边望过来,还是赶紧把围巾捂着脸。
她一走出宾馆围墙外面,让冷飕飕的寒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寒颤,感觉透心冰凉,想起刚才的一番屈辱,不禁流下眼泪。
这时候纷纷扬扬的雪花,白茫茫的天地间漫无边际。
“何老师,文局长让我送您。”刚才那台接她的小轿车在她身边停下来,司机伸出头朝她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