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不敢想起那晚的明月。
如水的月光铺满了小路,许多条人影在里面飘动。
混在满堆的人群,我错以为这是在赴某一场宴会。可是女人们的恸哭又时刻提醒着我,让我无法幻想。
不长的一段朦胧的路,我已经分不清现实和虚幻。嘈杂的说笑声和悲痛欲绝的哭声,都附着到我的耳膜上面,让我想起不久前看过的戏曲,竟然生出一丝对艺术的欣赏。
人们把一堆破烂铺盖扔到三岔路口,点起一把火,照亮了每个人的面孔。我趁机看到,肃穆、玩味、悲伤、平静、笑,这么多元的心情竟然能如此融洽地相聚于此,这是虚幻还是现实?
我尚无法分辦清楚,瞩目的火光骤然闪起,响起了紧密的炮声,和更让人迷乱的烟花。
西风呼啸,火光迅速明亮又迅速暗淡,有种莫名的象征在我心里形成,于是泪光又开始婆娑。
回去的时候,女人们的哭声更加让人揪心。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几个男人的拉扯笑骂。
看来一个人的逝去,固然会让亲人悲痛,可也带给了许多人无聊的消遣。
路上的场面使我短暂忘记了朦胧的悲伤,以至于再见屋子中央的漆黑棺木,瞬间失了神。
彼时月亮已经绕过厨房后的枯木,高高悬到了屋脊上面。我跪到棺木前面,依旧幻想着里面的面容,烧了一把纸。
只是应当伤心的我,却难以在心里聚起成团的悲伤,我意识到了自己的铁石心肠。
一直到封棺出殡,我也没有预想中的嚎啕大哭。
只模糊地记得,那天阴阴的,我们在棺木的引领下,绕了很长一段路,来到一片麦田里。
正是小麦出苗的时候,麦田里绿油油一大片,生机勃勃。在这一片生机中埋葬一位老者,想来也莫名合适。
那天是九月十七,麦田周围的白杨树犹在落叶,在田埂上堆积一片灰色。田埂上蔓延开去的,是荒芜的枯草,像流浪女人的头发。
我们趟过堆积的落叶,踩过杂草,惊飞了赤裸柿树上的麻雀,将棺木送到麦田里的土坑。
土坑显然是经过精密计算的,棺木往里面一放,就十分稳当了。泥土掩上棺木,女人们又开始恸哭。
惊飞的麻雀绕了一圈,又停留在高处的树梢上,啾啾乱吐。火光一起,那些麻雀又飞走了。
纸扎的汽车房子很快被火焰消灰殆尽,冲天的黑烟骤起,跪地哀嚎的人眼泪也来不及擦,就急忙往后撤退,然后继续哀嚎。
我看到一条黑色的塑料袋在空中飘荡,借着热气的作用,它越飘越远。掠过每个人的头顶,最后挂到那黑色的树梢上面。
人的葬礼其实荒唐,仿佛人一死,生时的敌人来哭几腔没有眼泪的嗓子,就能得到众人代替死者的原谅。中间许多的瓜葛纠纷,只剩下活人的片面之词。
葬礼过后,我生了一场大病,许多人说我是撞了邪,谈之色变。
这场病持续很久,我的头颅里似乎真的住有一个人,在里面肆意妄为。
很多半睡半醒的时候,那晚洁白的月光总会浮现眼前,随之而来的是莫名其妙的悲伤与难熬的头痛。往往一早起来,眼圈总是糊着干涸的泪痕。
我不敢仔细去想为何如此,我总是习惯性地逃避。
直到某天出去,枫叶堆满了人行道,走上一圈,我愉悦很多。就是那天,母亲告诉我,明天就要立冬了。
当天风和日丽,我站在楼顶眺望着尽头的落日。看着橘红的晚霞慢慢谢幕,我构想出关于一个老人的许多画面。
记忆细胞很适时地释放出菊花的淡香,于是我就看到一个老人垮只小篮,艰难地蹲下身子采摘着。
剧烈的哀伤随着夜幕一起压到我身上,我的气管只剩下哽咽的功能,轻微的窒息让我无法判断那些画面的真实性,我知道肯定有我凭空捏造的部分。
我渴饮着一个老人生命的活水长大,贪婪地吸食他一直到死。然而我又并没有许多遗憾,人的一生结束了就是圆满的,就像那晚烟花绽放过后的涅灭。
秋李的最后一天,晚上刮起剧烈的风,不知多少落叶坠到土里,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