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益华没有想到大姐那么坦然就接受了事实,但如他所料,秋萍的确无事——她虽在凌晨方才睡去,可是早晨照例在七点醒来,而且丝毫不显疲态。
秋萍在衣柜里挑挑拣拣,犹豫了半日,换上了演话剧那日的学生装。随后在妆台前坐了,央春苗帮她把长发仔细中分,春苗拿过桃木梳子帮她挑头路,对着镜子信口问她:“怎么,今天礼拜天,你也要去上学的?”
秋萍也对着镜子回答:“不用上学。”
“那么,穿这身衣服……”
“去哥哥学校。”秋萍不待姐姐问完,自己抢先说了,说罢又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红了脸傻笑。春苗知她心事,便不追问,把梳子递到她手里:“分好了。”
秋萍用皮筋比划着耳根的高低扎成两束马尾,对着镜中左右看看,还不满意,又从藤匣中抽出两条粉色丝带绑在皮筋外,打成小蝴蝶结,留下长长的结尾与黑发交缠在一起,这才站起身来,去客厅用早餐。
等秋萍坐定开吃,一家人都早已知道了她今日的计划。益华故意问她:“哟,这身打扮,敢是要去学堂有事?”
“是呀。”
“今日学堂不开。”
“你们学堂开的。”
“去我们学校作甚?”
“借书。”
秋萍伶牙俐齿,一问一答针锋相对,非但没被问住,还找了个挺正经的理由,而且说得义正言辞,像煞有介事。益华不禁好笑,点破她:“借书是假。”
“那什么是真?”秋萍最快,这句话一出口就悔了。所幸益华坏笑着不接话头,旁人也并不帮腔,她就立刻又硬气了:“就是借书!”
益华拗不过这个机灵古怪的小妹,带着他到学校“借书”。
一路上秋萍欢喜雀跃,到了学校,更是兴奋不已。这是她第一次走进大学的校园,所见之物样样新鲜,就连道路两旁的梧桐仿佛也与寻常马路边的不同。
不过很快她安静了下来,因为见着不远处有一小片树林,几对男女比肩散步。秋萍正看得温馨美好,听见益华嘴里咕哝了一个含糊的音节,然后嘿嘿地扭过头去,她愿意是要闹着让益华说清楚不可,可是竟没有开口,因为她又注意到,身边三三两两走过的女大学生,她们低声絮语,时而抿着嘴轻轻地笑,都那样端庄温婉,偶有携书独行的,也走得不疾不徐,给人一种淡然的舒适感。秋萍不知不觉模仿着她们的神情和步态,她隐隐觉得,薛璞必定是喜欢这种类型的女孩的,“她们看上去那么有教养”她想着,觉得自己庸俗起来
益华倒没有觉察到她的变化,以为秋萍在听他的介绍,兀自滔滔不绝地讲着:“这是我们的教学楼,平日大多数课程,都是在这栋楼里上的,喏,就是三楼最左边那个教室……诶,你在听吗?”
“啊,是教学楼!”秋萍回过神来,揪住刚才勉强溜进耳朵的一个词。益华无奈,带着她继续走。到一栋二层联排细砖小洋房前,益华说对秋萍说:“你在这等等,我去叫他下来。”
“叫谁呀?”
“你说叫谁。”
“我是来借书的。”
“当真?那走。”益华折返回去。
“去哪?”
“借书么,自然要去图书馆。”
秋萍追上几步,抱住哥哥的手臂,撒娇说:“你先把这楼上的人叫下来吧?”
“你借书,叫人家下来干什么?”
秋萍脖子一抬:“我问他借书呀!”
益华倒被噎住了,伸手一刮她鼻子:“你这丫头!”蹬蹬跑进楼里去。
借书自然是无中生有的事,薛璞却还是乐意给秋萍圆这个谎。“是了,那次去看她演话剧,我建议她看看《译文》杂志呢,鲁迅先生的文章,很可以看看。我这里有几本,你给她带去罢。”
“我可不带,你自己去给。”
“只怕你家两位小姐都还与我置气呢,不敢惊动。”
“你过来看。”益华倚在窗口,示意薛璞往下看。薛璞尚不解其意,疑惑地看着益华,靠到窗边向下一看,却见心上那人正在楼下徘徊,不由地欣喜欲狂,一把抱住益华:“江,真有你的!”说罢草草拽过书架上几本杂志卷在手中就冲出门去,益华只得替他拿了桌上的钥匙,锁上房门,紧随其后跑下楼去。
蓦地重相见,两人反倒都羞涩起来,呐呐地不知说什么才好,这样尴尬的当口,益华也不知溜到哪里去了,秋萍在心中暗暗地责怪哥哥。
“带你去个地方吧。”
薛璞先开口打破沉默,秋萍很是感激他解了围,乖巧地问他:“去哪里?”
“图书馆呀,你不是来借书的?”
“哎呀!你也当真!”秋萍一旦恼恨起来,薛璞就不敢再造次,虽然他心底很愿意看秋萍着急的样子,但还是及时改口了:“这么说来,你哥哥那里我可替你撒谎了,要不要谢我?”
“怎么谢你?”
“喏,回家把这些读完,让你哥哥相信你的确想看书。”薛璞把手中两本书递给他,一本是《译文》杂志,一本是《两地书》。
秋萍接过书,低头看着书封面,嘴里说:“那走吧。”她纳闷自己竟然会有这样不好意思的时候,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了。一路行来,她几乎都低头盯着自己的脚,数着脚边的落叶和沙砾。
薛璞说“到了”的时候,秋萍抬头看见那片小树林,她和他们一样,身边有一个异性,比肩踽踽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