酱油

        刘扬猛地吸了一口香烟,嘴巴张开,把在喉咙里滚了一圈的浑浊气体吐出来,然后将香烟狠狠地扔在地上,又在未熄灭的烟蒂上踩了两脚,吐了口浓痰。“嘟,嘟——”身后,车上的大鹏冲着他响了两下喇叭,他回头,眉毛拧成一团,“靠,吵什么,不就来了嘛!”

        他两三步上了小货车,“砰”地关上车门,“一根烟都抽半天的,”大鹏咧开嘴,露出一口发黄的牙,他开动车子,那辆半新半旧的小货车哼哧哼哧地上了路。

        “给,”刘扬递了一根烟给大鹏,“你可给我开稳当点,别毛毛躁躁的。”

        大鹏接过烟,叼在嘴里,刘扬帮他点上,“又去C市啊,一个月跑上两三趟,你这小子这两年可赚了不少啊!”“赚个屁!老子还不是给老板卖命!”刘扬自己又抽上一根,眼睛望着车窗外一根根闪过的电灯柱,半天不吭声。

        “心情不好?被女朋友甩了?”大鹏嘻嘻哈哈,瞄了刘扬一眼。平时喜欢开玩笑的刘扬今天神色不安,黝黑的脸上多了几分烦躁和焦虑。

        “呸——”,刘扬从皱巴巴的上衣口袋掏出一张彩色照片,递给大鹏,“见过这孩子吗?”

        大鹏趁等候收费的当儿看了看照片,上面是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长得虎头虎脑,眉宇间跟刘扬有几分相像。他一双眼睛圆又大,对着镜头甜甜地笑,十分可爱。孩子手上还拿着一个红色气球,看样子是在游乐园照的。

        “你的侄子?”大鹏问道,刘扬点点头。大鹏早就知道刘扬有个侄子。刘扬大嫂三十多岁才生了这么个儿子,小名糖糖,全家上下宝贝得不得了。刘扬十分疼爱这个孩子,每次去C市,总要买些玩具糖果什么的给他。他平时经常跟大鹏提起糖糖。

        “没见过,还是第一次看到这孩子!”

        “他失踪了。”刘扬顿了顿,“三个星期前就失踪了,到处找,都找不着。”他语气中透着莫名的疲惫。

        “哎,多精神的娃儿!怎么就不见了呢!”大鹏叹了口气,扭转方向盘,把车驶出收费站,进入一条还算平整的泥路。

        “我妈还因为这件事进了医院,大嫂和大哥发疯地找,报纸电视都登了几次了,一点消息都没有,敲诈的倒有几个。”刘扬无力地把头靠着座位上,闭上眼睛。午后的夕阳下,公路两旁的长草映着阳光,迎风而动。“我这次去C市,除了帮老板带货外,还要顺便去那里打听打听这孩子。对了,你老哥见多识广,帮忙留意一下。我大哥就只有这么个宝贝儿子。”

        “行行,我帮你找找。”大鹏把货车开得飞快,两人之间又继续保持沉默。开着开着,大鹏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焦味。他赶紧把车靠在一旁,前前后后仔细检查究竟发生了什么故障。刘扬在一旁帮不上忙,只好蹲在车旁,在烈日下一根又一根地抽烟,看着不时经过的车辆。

        “不知道哪里坏了。”大鹏踢了车身一脚,“妈的,偏在这里坏,这附近连个服务站也没有,我上哪儿修理啊,早知道就走高速。”

        “严重吗?”刘扬开腔,弹了弹烟灰。“顶多也只能开个一两公里。再继续开的话,恐怕我们两个都会变北京烤鸭。本来打算今晚就可以到C市的,你看现在——”

        大鹏看着大山后渐渐低垂的太阳,嘴里咒骂着,又上了车。

        “怎么,不怕变北京烤鸭?”“前面有个小村,我们先停在那里,明天再找人修车。”大鹏等刘扬上车,慢腾腾地驶了一段路,出了泥路,进入一片茂密的小树林。

        刘扬吸了吸鼻子,闻到空气中弥散着一阵咸香的味道,说不出来的诱人香甜。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招呼他们进去。“是什么味道?”

        “是酱油。”货车踉踉跄跄地行驶一段,终于停了下来。大鹏熄火,又查看车子一番,扭扭头,“走,我在这里认识个朋友,反正你不急,今晚将就一下吧,这车子明天再搞。”

        刘扬没意见,背起自己出差常带的黑色旅行包,跟着大鹏,沿着杂草丛生的小路,穿过小树林。一只乌鸦从他们头上飞过,“哇哇”地叫。大鹏呸地吐了口痰,“晦气,晦气!”他拿起手机,拨了个电话。

        车子刚进入小树林的时候,刘扬就心里不自在。此时看到那只乌鸦,脊背更莫名地窜起一股凉气。任是他这么胆大的人,也有点怯意。“这村叫什么?”

        “佟岑村。”大鹏手指着几十米处外一溜泥屋,“那就是了,这条村里的人不是姓佟就是姓岑的。”

        走近那些屋子,那股酱香就更加浓烈了,连四周的景物都似乎蒙上一层朦胧的酱红色。“这里的人都做酱吗?”刘扬仰头,突然看到一间青瓦白墙的房子矗立在低矮的泥屋中,相当的突兀。荒僻的山村中出现的这种脱俗的古老建筑,简直有点不可思议。“这地方还有这种古色古香的房子啊?”刘扬啧啧赞叹道,“也有几百年历史了吧?”

        “那是佟老太的祖屋。”大鹏加快脚步,“你闻到的酱香就是她家传出来的,她祖上十几代,都是做酱油的,人家那些大酒店大宾馆,还让人从几百公里外开车到这里买她的酱油呢!”

        “怪不得这么香!可以闻着这酱香下饭了!”

        刘扬跟着大鹏来到白房子旁的一家泥屋,屋子的主人早在门口等候。那是一个干瘦的五十多岁的农民,穿一套已经辨不清是什么颜色的衣衫,手里还抓了一只活蹦乱跳的母鸡。见到大鹏他们俩,点头笑了笑,“大鹏,好久都不见你来啊!”

        “岑老叔,又要叨扰你啦!”

        大鹏拉刘扬走进房子,里面的家具摆设虽然很老旧,但是仍收拾得十分整洁。西晒的阳光从小窗口照进来,有一种温暖甘美的味道。岑老叔是个不善言语的人,招呼他们喝茶后,便去厨房忙活了。

        “老叔的两个儿子都在C市打工,现在家里就只剩他一个人。他老伴前几年去世了。”大鹏灌了一口浓茶,“旁边有一间卧室,是以前老叔的儿子睡的,咱俩将就躺一晚上吧。”

        一个矮小的人拄着拐杖在门口探头,看着里屋的这两个年轻人,警惕地问道:“你们是谁?”嘶哑的声音仿佛在喉咙里装了个金属装置,滋滋地让人耳朵听得难受。

        “老婆婆,您不认得我了?我是大鹏啊,从T市来的,上次还向您买了两瓶酱油。”大鹏向门口的老人打着招呼,“这位就是佟老太,白屋子的主人。”

        佟老太眯着小眼睛,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大鹏,点点头,她把头转向刘扬:“这个是?”

        “他是我的朋友,刘扬。我们的车子半路抛锚,来这里歇一晚。”

        刘扬三两步走到门外:“佟老太,您家做酱的吗?”阳光下,佟老太一头银发闪闪发光,干瘪的脸上沟壑纵横,是年岁的印记。硕大的衣服下罩着近乎枯干的身体,她眼睛炯炯有神,尽力抬头望着这个高个子男人,眼神里满是不屑的味道。

        佟老太双手杵着拐杖,硬声硬气道:“我做酱的年头,你爹都没出世呢!”

        刘扬被呛了一口,脸上仍尴尬地保持微笑,“您家的酱好香啊!听说很多人专门老远跑来买你们的酱油。我还不知道酱油是怎么做的呢!我可以去参观吗?”

        佟老太笑了笑,干枣核似的脸上才有了一点生动的神色,但很快又变得冷若冰霜,“我家祖传的秘制酱油,有特别的酿造法子,哪里能让你们这些黄毛小子随便参观?”

        “佟老太,上次你给我的两瓶酱油,我家媳妇用来做菜,味道特别好!不知道是用什么酿造的呢!”大鹏的好奇心也被勾起了,“让我们见识一下,以后给你老人家多卖广告!”

        “呸——”佟老太啐了一口,“你打什么鬼主意我还不知道?”

        “我有个朋友在C市开了个大酒店,他向我打听过您的酱油,说也想和您合作。”大鹏看着佟老太的脸色由阴转晴。“那可是个大生意,佟老太您有没有兴趣……”

        “你这娃子——”佟老太被大鹏说动,终于点点头,她往西边看了一眼,“也不是不能参观,趁太阳还没下山,你们过来看看吧!”

        大鹏和刘扬肩并肩地走入那间带有几分神秘感的老房子。

        从外面看,这房子还算新,但真的走进里面,却发现不少青砖剥落得厉害,仿佛掉了一层皮,露出里面的白恻恻的骨头来。摇摇欲坠的墙体,腐朽的柱子,这几乎就是一间危房。但经历了几百年,还能有这般规模,真的不多见。

        “佟老太,这房子可真漂亮!”刘扬看着高耸的马头墙和精致的雕塑,赞叹不已。

        “老喽!我老了,它也老喽!”佟老太弯着腰,在前面带路,似是而非地答了一句。一两块松动的青石砖被她踩得咯吱咯吱地响。

        穿过正门,绕过一面青砖影壁,一个广阔的天井赫然在目。在天井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二十多个大缸,有一些上面盖着尖尖的深褐色“帽子”,甚是壮观。这里酱香最浓烈,刘扬忍不住深呼吸一口,感觉四肢百骸都充满酱油。“这是什么?”

        “这是晒酱油的缸。”

        “这要晒多久?”大鹏想掀开一个“帽子”看个究竟,被佟老太厉声阻止。

         “你们最后别乱动这些缸。”佟老太恶狠狠地警告。她拄着拐杖站在屋檐下,西下的太阳照在她虾米一样佝偻的身躯上,在高大的房子衬托下,显得格外诡异。

        “里面是酱坯。起码要晒四年。第一年晒色,第二年晒味,第三年起窝子,第四年就成了。白天在太阳底下晒,晚上吸收露水。我这些都是天然的酱油,古法制造,不添加什么防腐剂。”佟老太用拐杖指指那些帽子,“下雨才盖上那些帽盖。”

        “要四年啊!”刘扬愈发觉得那些酱香诱人,“这些酿造的活儿都您一个人做?”

        “我有四个儿子,他们就住在附近,常常过来帮忙。”佟老太慢悠悠地说,老人斑满布的脸上露出一丝满足的笑容。

        “这下的功夫也不少啊!”大鹏东张西望,“这大房子,好像没有人住——”

        “这房子可不是人人都有资格住的!”佟老太的语气带着十分的骄傲,“我家祖上出过状元,这房子是当年状元老爷回乡盖的大房子。”

        “状元——”刘扬和大鹏对视一眼,怪不得这房子这么有气势。不过这百年老屋,用来做酱油,多少有点可惜了。

        “别乱走,跟我来。”佟老太挥手,不紧不慢地往一个侧门走去,刘扬和大鹏马上跟上。

        第二进的房子比第一进的小好多,一股独特的味道从房子里飘出。佟老太支起一个木窗户,示意他们往里面看。

        “这个是——”大鹏和刘扬使足眼力,才看到光线不足的房间里安放着一个个桶状的东西,下面隐约有火光闪动。

        “这是用来蒸大豆的甑。要蒸一天,闷一夜。”佟老太言简意赅,不愿多费一丝口舌。

        还没等大鹏他们再看个清楚,佟老太又招呼他们走过去。

        旁边是一个矮小房子,这个房子的窗户都打开,很通风,里面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一个个簸箕躺在一层一层的架子上,簸箕里装着一个个像海绵一样松软块状物。

        “这个是什么糕?”刘扬好奇地问。

        佟老太鼻子哼了一声,“不是糕,那些是曲料。”

        “把蒸好的大豆和面粉混合好,就放在这些簸箕里,晾上十五天。才能放在缸里去晒。”佟老太抬头望天,看到最后一丝光线被黑暗吞没,屋里仿佛一下子阒静下来,她摆摆手,“好了,你们想看的都看到了。赶快回去吧。”

        “听说您老人家酿造酱油还有特殊的秘方,可以透露一点吗?”大鹏嬉皮笑脸地问。大鹏拉拉刘扬的衣角,朝侧门后一家破旧的小房子努努嘴。那是一间普通不过的房子,门窗关得很严实,不知里面是不是放着大鹏说的那些独门秘方。

        “那里没有可以看的东西!”佟老太板着脸,身子前倾挡住他们的视线。

        “就看一下——”大鹏不知趣地想往里面钻,被佟老太一拐杖扫了出来。

        “天黑了,我送你们回去!”佟老太脸上又露出不悦之色,伸出拐杖做出要赶的架势。

        “行行行,我们走。”

        “走吧!”佟老太连推带赶将两人送到门外,一只黑色的狗闪电般跑过来,在他们身旁绕着圈,使劲儿闻他们的衣服。

        “黑娃,是客人。”佟老太用拐杖敲敲黑狗的脑袋,示意它安静下来。黑狗吠了两声,乖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你们回去吧,晚上没有什么事,别到处乱走!”佟老太冷冰冰地下了逐客令。

        刘扬和大鹏走出十几步,偷偷地回头瞥了一眼:佟老太一个人坐在门槛上,蹙着几近光秃的眉毛,板着一张干涸的脸,仿佛是雕刻在时间上一只千年动物,忠心地守护着家族的祖屋。她一动不动,似乎正朝他们离去的方向无声无息地笑。

        “我总觉得怪怪的。”刘扬对大鹏说,“你不觉得屋子里有蹊跷吗?”

        “佟老太就是这么神神叨叨的,第一次来,我经过她屋子,她还差点把我当贼来打了,幸好我反应快。”大鹏拿出手机,看了看,“这里最怪的是手机根本就接收不了信号,所以我之前已经给C市的老板打了电话了。你如果要打出去,还要借岑老叔的电话。”

        “我只是想知道糖糖现在怎么样了。”刘扬掀开手机盖,摁了两下,糖糖的照片给调了出来,在手机的屏幕里冲着他开心地笑。

        在岑老叔家打了电话给大哥,刘扬心还是忐忑不安,那头电话里,大嫂沙哑的声音告诉他,糖糖还没有找着,一家人都焦头烂额。

        没有糖糖的消息,晚饭吃得没滋没味,刘扬吃完饭,看了一会儿电视就睡觉了。不知是不是今天实在太累的缘故,他的头一沾到枕头就沉沉地进入梦乡。

        在梦里,他见到了糖糖,好久不见的糖糖。这个小家伙嘻嘻哈哈地和大哥大嫂玩得正欢,见到他,马上扑了过来,想问他要玩具。

        刘扬心里很快活,他看到糖糖了,但——为什么他似乎瘦了,小脸那么苍白。

        刘扬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米老鼠,要递给糖糖,糖糖高兴得伸手要接。忽然间,糖糖尖叫一声,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露出很恐惧的表情,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他双手挥动着拼命挣扎,双脚乱踹。两人之间本来相隔很近,一下子拉开好远的距离。糖糖大口地喘气,一个劲地哭,小手伸向刘扬。他惨无血色的小脸上,眼睛、鼻孔、嘴巴沁出一丝一丝的鲜血,同时发出一声声绝望的呼喊:“叔叔,快救我,救我——”

        “叔叔,救我——”

        刘扬惊呼一声,满头是汗地醒过来,糖糖稚嫩的声音似乎仍在耳边萦绕着,久久不散。

        “是梦吗?”刘扬摸摸胸口,心脏在砰砰地跳动,这个梦太过真切,糖糖痛苦的表情还在他眼前晃动,他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冷战。扭头看看窗外,一轮弯月挂在天上,正是深夜时分,大家都熟睡了。

        刘扬浑身是汗,闭上眼,糖糖瘦小的身影总是挥之不去。他翻来覆去折腾了好久,还是睡不着。他干脆起床,蹑手蹑脚地离开卧室,走到客厅。大门没有怎么锁,只是轻轻掩上,看来这里还真是民风淳朴,夜不闭户啊。

        刘扬出了门,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好驱散心里的那股黏糊糊的烦躁。他借着微微的月光,点着一根烟,蹲在屋子旁的一棵松树下,吞云吐雾起来。

        月色多美啊,城市里好像还看不到这么美的月亮,那里的空气污染太厉害了。这真是个宁静的村庄,能在这里生活该多好。刘扬喷出一口烟雾,耸耸鼻子,突然觉得四周的酱香似乎消失了,真是奇怪。

        他朝白屋子望去,灰白的建筑在朦胧月色中若隐若现,恍如一位隔着面纱的神秘女郎,朝他缓缓招手。这个房子可是个老文物呢,说不准还有一些古董!想着想着,刘扬的好奇心又被撩起了,他丢了烟,慢慢靠近佟老太的祖屋。

        乡间的虫子叫得很欢,仿佛在开音乐会,几只小虫嗡嗡地缠着他。刘扬摆摆手,把可恶的虫子拨开。忽然,一个伛偻的身影在白屋子旁一闪而过。

        佟老太?

        刘扬静悄悄地走到白屋子的大门前,门没上锁,估计平时也不怎么关上。他四周打量一下,闪身也进入了这间神秘的大屋。

        夜间的白屋子显得特别空荡,刘扬感觉自己从进入的一刻就变得很渺小。那些白天里精美的雕刻和装潢,在夜色的映衬下,多了几分莫名的诡秘。大概是心理作用吧,刘扬安慰自己,脚步不禁慢了下来。

        他慢慢回忆起白天走的路线,借着月光,摸索着走。绕过放有二十几个大缸的天井,应该就是一个大房子,后面是二进房子,里面放的都是甑,用来蒸大豆的。

        天井里的酱香还像白天那么浓郁,不过空气中还有隐隐飘着另外一股奇异的味道。说不清楚是什么味道,很香甜,跟酱油的香味完全不同。

        大缸的盖有些正正盖好,有些凌乱的摆放在地上。刘扬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些盖可真像那些僵尸片里的僵尸戴的帽子啊!说不准随时就会无风自动飘起来……想着想着,背脊上起了一身白毛汗。他妈的,怎么这么好想象力!刘扬使劲掐了掐大腿,赶走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他跨入侧门,二进的小房子就到了,四周静悄悄,看来佟老太并不在这里。从旁边的一个小门进去,就是白天那间神秘的小房子了。

        刘扬躲在一棵矮树下,眼睛瞅着那黑洞洞的房子。他的好奇心越来越强烈,心不由自主地快跳起来。这毫不起眼的房子究竟会有什么奇妙的东西呢?佟老太都把做酱的工艺告诉我们了,就差这小房子。难道真有大鹏说的佟家独门酿酱秘方吗?还是藏着佟家不为人知的秘密?不如趁现在没人,进去看看!

        就在刘扬要站起来的一刻,“咚——咚——咚”,拐杖敲打着青石板,沉闷的声音由远而近。这声音平时倒不觉得特别,但在阒静的夜里分外清晰,仿佛每一下都敲打在刘扬的心跳上。刘扬吓得马上缩了回去,抬头一看,佟老太鬼魅一般的身影出现在房子另的一头。

        她苍老的脸从阴暗的黑影中渐渐突显,深深浅浅的皱纹似乎都写满咒语,如同山间的邪魅。她走路悄然无声,脚步飘飘,硕大的衣服飘浮在空中,只发出拐杖敲地的响声,有种说不出的邪乎。

        刘扬捂着嘴巴,希望佟老太听不到他抑制不住的砰砰心跳声和呼吸声。佟老太慢吞吞地走着,似乎并没有发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的存在。

        佟老太走得很慢,她这一段路的时间对于刘扬来说简直就是度秒如年。他一只手紧张得在地上抓了抓,忽然碰到一块软绵绵的东西,吓得差点叫出来。刘扬低头定睛一看,原来只是一只小鞋子。自己吓自已一跳,他暗中呼了一口气。那一边佟老太一转身,已经走进黑房子。她还特意回头警惕地四下看看,掩上房子的门。

        刘扬扔掉鞋子,刚想在黑房子的墙根下偷看。嗯,刚才,刚才那只小鞋子——

        他弯下腰,又捡起那只鞋子,心脏一瞬间停跳了,这个好像是糖糖的鞋子!他抹掉上面的泥,现出鞋子的样子。没错,就是糖糖的鞋子。糖糖喜欢米老鼠,但鞋子上原来的图案是超人标志,鞋子买回来的时候,他不喜欢,大发脾气。大嫂没办法,只好叫修鞋匠把超人剪下来,缝上一个米老鼠的图案。刘扬还夸那个修鞋匠的手艺好呢。

        鞋子在这里,说明糖糖可能曾经在这儿呆过。刘扬又惊又喜,他居然无意中发现糖糖丢了的鞋子,或者佟老太见过这孩子,知道他的下落;但如今在这个诡秘莫测的房子里,他可是进退两难了。

        既然来了,就干脆一查到底,说不定糖糖就在黑房子里。这个佟老太鬼鬼祟祟的,背地里不知道有没有干些拐卖孩童的勾当呢。刘扬把鞋子塞进裤兜里,调匀一下自己的呼吸,蹑手蹑脚地潜入黑房子的范围。

        黑幽幽的房子里亮起一点光,刘扬扒在窗边,从一块破碎的玻璃往里看:奇怪,小屋里除了一口满满的大缸,里面什么也没有。那股香甜的味道直往鼻孔里钻,原来就是从这里发出的。佟老太正把一袋东西轻轻倒入大缸里。那口缸下方,柴火烧得正旺。然后,她用一个大勺子,伸进缸里,顺时针地搅动。她的动作很有规律,一下快,一下慢。微弱的光线下,她干瘦的脸上竟现浮起两坨红晕,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似乎不是一个老人在搅动一缸秘制的酱料,而是二十多岁的少妇在哄着孩儿入睡——那种既爱怜又幸福的神情。

        这幅诡异的场景让一旁的刘扬看呆了,这个佟老太莫不是山鬼上身?黑房子里没有藏着糖糖,也没必要再呆下去了。要不然,在这种环境下,自己会疯掉的!

        一想到这,刘扬马上扭头撤退。他三两步退到刚才的二进房子旁,正准备出去。佟老太阴恻恻的声音已经从黑房子那边传来:“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坐坐?你不是很想看看这黑房子里究竟放着些什么的吗?”

        “我,我是睡不着,才进来逛逛的,佟老太,我什么也看不到——”伶牙俐齿的刘扬此刻也结结巴巴起来,双腿发软,浑身的力气都使不上。

        “你是我家的客人,我又怎么会怠慢客人呢?”

        刘扬只听到一声长长的吸气声,佟老太就已经出现在他面前,接着她又吐出长长的一口气。她宽大的衣服在夜风中呼呼地响着。一片乌云罩住了皎洁的月光,四周忽地暗下来。

        “我什么也看——”刘扬还没说完,佟老太就伸出一只皱巴巴的手,闪电般掐着他的左手臂。他的手臂立刻火辣辣地痛起来。他右手臂用力要把佟老太的手扒拉开,却扳不开,任是他一个成年的高大汉子尽力反抗,在她面前竟如小儿一般弱小。佟老太的手纹丝不动。仿佛一只铁爪子生生地嵌在他的手臂上。

        “你想看,就让你痛痛快快地看!”佟老太二话不说,拉着刘扬进了屋子,味道从大缸里飘出来,扑在刘扬的脸上身上。刘扬只觉一股热辣辣的腥臭之气缠绕全身,那腥臭从他的嘴巴进入,经过食道,给他的胃重重一击。他头晕乎乎,嘴巴一咧开,哇哇地吐出来。为什么不是股那甜香的味道?他的记忆有些模糊,我在窗外明明是闻到一股诱人的甜香的啊!

        佟老太一手如抓小鸡般拎着刘扬的手臂,一手拿着大勺子,搅动里面的调料。她甜甜地笑着:“你看,你看啊!多香的酱料!这可是我家传了几百的秘制酱料!”

        刘扬四肢无力,眼前满是星星,那只小鞋子从他的裤兜里掉出来。“我,我是找我的侄子的……”他拼着力气说出一句话。

        “找人?半夜三更,鬼鬼祟祟的,不就是要偷看我家的酱料吗?”佟老太嘴里冒出丝丝的冷气,“我这里没有人,只有酱料——”

        “我只是来找人——”刘扬手臂一轻,佟老太松了手。他“噗通”地摔在地上,脑袋磕了一下,清醒了大半。他也顾不上身体的疼痛,一个劲地就朝门外爬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只要出了这房子,就安全了!

        什么烂村庄、破房子,根本就打听不了糖糖的下落,还要碰上这么个变态的佟老太!刘扬一边爬,一边挣扎着起来。还没爬出门槛,后背一凉,冷冰冰的铁爪子又抓住了背后的肌肉……

        “既然来了,就别想着出去。”佟老太的声音从后面飘来,一如既往的冷淡无情。

        刘扬被绑成粽子一样靠着墙躺在小屋子地上。头被磕破了,鲜血流得一脸都是。他的眼睛被血糊住,睁不大,眼角只瞄到佟老太又站在大缸边,一急一缓地搅动着,脸上现出既爱怜又幸福的神情。

        “放开我,放开我——”

        “看,多香的酱料啊!”佟老太的笑无比亲切,“上好的酱料呢!你要不要尝尝?”

        她陌生的微笑无限地放大,整个屋子里都映照着她的笑意。

        刘扬努力地睁大眼睛,却看到最后一幕惊心动魄的画面:无数只透明的小手从泥墙上伸出来,要拉着他,把他拉到墙里面去。蚊蚋般细小的声音急急地呼唤着:

        “叔叔,快救救我们——”

        “叔叔,救救我——”

        “救我!”

……


        “刘扬他先走了?”听了岑老叔的话,大鹏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嗯,我也不是很清楚,是他们告诉我的。说有一个陌生小伙子早上出村了。”

        早饭后,他在岑老叔的房子里打了一通电话,半个小时后,一架交通事故的专用拖车出现在佟岑村的村口。

        大鹏放下一些钱给岑老叔,上了拖车。拖车的小伙子已经把他的货车和拖车连在一起。

        刚出了小树林,大鹏的手机“嘀嘀”的短信提示声就响了。大鹏摁了一下按键。

        “我有事先回C市。”是刘扬的短信,发信时间是早上五点左右。

        “什么事走得这么急?难道是有糖糖的消息了?”大鹏纳闷,那小子,认识他几年了,很少见他这么没担待的。

        大鹏把临走前佟老太送的两瓶酱油放在座位旁,给开车的小伙子一根香烟。那个留小平头的小伙子感谢地笑笑,抓起一张今天的报纸递给大鹏。

        “《多名小孩失踪,家长跪地求援》,”大鹏大声念了出来,“这年头,拐骗小孩的真不是少啊!你看看,这些失踪的还净是些三四岁的孩子,十八个,都是父母的心头肉啊。唉——”

        “咦,这个不是刘扬的侄子?”报道的下面,有几幅照片也登了出来,也包括刘扬给大鹏看的那一张。报社呼吁有心人留个心眼,帮忙找找这些失踪的孩子。

        “嘎——”一个急刹车,大鹏手中的报纸抓不牢,掉在座位上。酱油瓶由于惯性也摔了出来。那两个瓶子的盖没有密封好,一下子酱油都倾倒了出来。

        转瞬间,血红的酱色吞没了整张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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