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出差的机会,我习惯随身带几本书读。早年出版的鲁迅先生的小册子,便于携带,常是我在火车或汽车上不厌其烦翻翻的书。这次我带的是《野草》与《花边文学》。车的窗子自管浏览满野的花花草草,我则端坐在先生面前,悉心聆听他关于人间世态的点拨。
因为心境的变化,读大师的感受每有不同。经典是需要反复读的,文字像它的浮漂,总给人新的启示。原先读过、无甚感觉的一篇,是《颓败线的颤动》。这次读得竟如此震撼——我的心也颤动起来。
“我梦见自己在做梦,”先生开篇用“梦”作引,铺现世象,用精略的文字,叙述了一位“瘦弱渺小”的母亲,是怎样在“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中,支撑着一个家,为着娇小的女儿活下去和未来,苦苦挣扎着,希望着。
“妈!我饿,肚子痛。我们今天能有什么吃的?”——女儿向妈妈要,并不知道这“吃的”有多来之不易,是一天不保一天的,就这么向母亲提出需求,毫无条件和顾及,只管说“今天能有什么吃的”。
为承担全家糊口需求而沉重活着的母亲,现在终于可以说了,“我们今天有吃的了。等一会有卖烧饼的来,妈就买给你。”——女儿并不知道,母亲在“欣慰”中,更加紧捏着掌中的小银片,更不知道,母亲在“低微的声音悲凉地发抖”。先生却深知其中的苦涩:“空中突然另起了一个很大的波涛,和先前的相撞击,回旋而成漩涡,将一切并我尽行淹没,口鼻都不能呼吸”……
然而,历史是连续的,生活并没有完。先生借用“离天明还很辽远”,“续着”残梦,将这个始料不及的故事的结尾呈给人们:“可是梦的年代隔了许多年了”,“青年的夫妻,一群小孩子,都怨恨鄙夷地对着一个垂老的女人。”
——谁能够想得到呢?母亲到了垂老的年代,地位便发生了变化。断了母亲脐带的子女们,离开母体之后,终于有一天独立了;一切的一,一的一切,似乎都很平常,都不以为然了。
“我们没有脸见人,就只因为你,”男人气愤地说。“你还以为养大了她,其实正是害苦了她,倒不如小时候饿死的好!”——这男人似乎从未想过,正是这位母亲,曾怎样耗尽心血把女儿养大,最终成为他的女人。
接着,女的说:“使我委屈一世的就是你!”“还要带累他们哩!”这位也已经做了母亲的女人,接着又指着她的孩子们说。——母亲把女人拉扯大的功劳全成了罪过;还影响着孩子们——女人的小帮凶们——“最小的一个正玩着一片干芦叶,这时便向空中一挥,仿佛一柄钢刀,大声说道:‘杀’!”
“那垂老的女人口角正在痉挛”。不孝的子女使年迈的母亲心伤得柔和、心痛得舒服。“不多时候,她冷静地,骨立的石像似的站起来了。她开开板门,迈步在深夜中走出,遗弃了背后一切的冷骂和毒笑”……
——母亲分明体会着子女们对付她的味道,悲悯着他们的前途。当慈悲和善良看透了邪恶和丑陋,就选择默默离开。可怜的女人啊,你使你的母亲“心伤得柔和、心痛得舒服”啊!……
母亲沉酣于大欢喜和大悲悯中,就抱定了决绝的心思,“尽走”,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四面都是荒野,头上只有高天,并无一个虫鸟飞过。”
孤独的母亲,这时候“赤身裸体地,石像似地站在荒野的中央,于一霎那间照见过往的一切: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于是发抖;害苦,委屈,带累,于是痉挛;杀,于是平静。……又于一霎那间将一切并合: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奸除,祝福与诅咒”,于是,母亲“举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言语”呢?先生无从所说,只是让人们看到:母亲“那伟大如石像,然而已经荒废的,颓败的身躯的全面都颤动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颤动”呢?先生又借用了一连串的形容词:“这颤动点点如鱼鳞,每一鳞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空中也即刻一同振颤,仿佛暴风雨中的荒海的波涛……”
先生结尾这样写道:“我梦魇了,自己却知道是因为将手搁在胸脯上了的缘故;我梦中还用尽平生之力,要将这十分沉重的手移开。”——先生面对这一人间悲剧,是想用尽所有的愿望和努力,去使它发生改变。可是,也只是“要将”,结果未果。
距离先生的年代已近一个世纪了。先生的人物仍活在当下。不仅是那些从苦日子里走出来的子女,还有所有有了好日子的后生们,他们能够独立了,他们的翅膀硬了,就置生他养他育他的母亲于不管不顾……这大概是先生当年更未曾料到的“沉重”吧!——这“沉重的手”,至今也未移开。
……也许,我真的不必过于悲观。品性优质、知恩图报的子女也不是没有过,“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子女也不是没有过。那么,尊敬的一贯强调主观能动性的、自诩“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的那些子子孙孙们,现在,就把《“忘本”的子孙怎样救?》这样的题目,留给你们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