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恩

1

飞机还没有起飞,舱里有些吵闹。

我端着一个木匣,安静地待在座位上。木匣里装着我最好的朋友,一个礼拜前,他在杭州的一家医院撒手人寰。他在弥留之际嘱托我,说等他火化之后,一定要带他去北京。

如果按照我们早前拟定的计划,我和他此刻可能已经在北京城谈笑风云了。未曾料想他一病不起,导致计划延宕至今,如今终于成行,却已是阴阳两隔。他躺在我的怀里,永远不再醒来,往昔的峥嵘岁月也随着他的离去变得寡淡如灰。

飞机快要起飞的时候,一位戴着口罩的女士在空乘的指引下来到我旁边,她看见我怀里的木匣之后,并没有选择坐下,而是扭头看向空乘。

“对不起,这位先生之前在我们航空公司备过案,他的这个行为是被允许的。”空乘在给戴口罩的女士解释,“如果您觉得不适,我们尽量为您安排调换座位。”

“不用了。”戴口罩的女士没有过于计较,她坐下之后有意识把身子扭到一边。

飞机起飞了,从杭州飞往北京。我抚摸着怀里的木匣,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蔓延至全身,两只眼睛开始泛酸,喉咙像是被一块牛皮糖塞住了,差点哽咽出声。原本鲜活的生命的,现在变成了木匣里的一捧白灰,叫人如何不伤感。

飞机进入平流层以后,大部分乘客都在闭眼休憩。我旁边戴口罩的女士缩在座椅上,左右辗转,眉宇簇缩成一团。

“对不起,让您困扰了。”我的声音很细。

“没事,是我自己的原因”戴口罩的女士转过头来,指着我怀里的木匣说道:“和它无关。”

我再次躬身表达歉意,不管怎么样,她心里膈应也是应该的,这是人之常情。

“他是你什么人?”戴口罩的女士问道。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不但是我最好的朋友,合伙人,还是我的徒弟。

“他家在北京吗?”戴口罩的女士继续问道,“你是送他回去安葬?”

“不不不。”我连忙摇头,“他家不在北京,他叫我带他去北京,我们的梦想在北京。”

“我也是去北京圆梦的。”戴口罩的女士摘下口罩,朝我眨了眨眼睛,问道:“认识我吗?”

我看她有点眼熟,但是叫不出她的名字,略带尴尬地对她笑了笑。

“我就知道你叫不出我的名字,我是一个演员,参演过很多影视剧,一直不温不火。”她打开话闸,好像在找我倾诉,“这回终于有机会出头了,一家国内的顶级电影制作公司邀请我去面试女一号。”

“这是好事啊,可是我看你好像不太开心。”

“对啊,机会难得,万一这次没有面上,又不知道要熬多少年。”

“既然你说那是一家顶级的制作公司,那么他们一般不会做那种无的放矢的事情,他们可能看上了你身上的某些特质。”我看得出她有些紧张,这种事情搁在谁身上都一样,都会紧紧拽住这根稻草。

“真的吗?”

“真的,你一定马到功成。”

“那借你吉言。”

她簇缩的眉头渐渐舒展,有时候人际间的交往就是这么单纯,一句简单的安慰就能让人获得莫大的鼓励。

“我叫严秋竹,你叫什么?”

“我叫晓天,他叫星云。”我拍了拍木匣,把我的朋友也介绍给她。

“一般不都是亲人来处理这种事情吗?”严秋竹有些好奇。

“他在临终前授权我全权处理他的后事,他的家人也同意了,所以在祭奠完之后,我遵照他的遗嘱带他去北京。”其实严格来说,我也算是他的亲人,抛开师徒情分不说,我和他朝夕相处那么多年,那种慢慢积累起来的感情厚度不是一般的亲人可以比拟的。

“介意讲讲你们的故事吗?”严秋竹的目光在我和木匣之间来回逡巡,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对我和星云的故事感兴趣。

“你知道吗?两年前,那时候星云还没有患病,我托人找到一个作家,许以丰厚的笔资,劳驾那位作家帮我和星云写个传记,那位作家拒绝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作家说他不给活人立传,可笑吧,没想到仅仅时隔两年,星云却满足了那个作家立传的资格,你说是不是造化弄人。”我越说越激动,这一切是不是冥冥之中就注定了的,星云注定会成为那个被神抛弃的人。

“对不起,如果你不愿意,那就不说好了。”严秋竹没想到我会如此激动。

“没事,我可以给你讲我们的故事,反正飞机才起飞,就当打发时间。”我现在已经没有了给星云立传的心思,就算那个作家再如何笔下生花,也写不出我和星云之间的那种浑然天成的友谊。

“好啊。”严秋竹摆出一副倾听者的姿态。

我盯着严秋竹的目光,透过她那双美丽的双眸,时光一下回到了许多年前。

2

那是2002年,我大学毕业之后进入杭州的一家大型国有企业工作。两年后,星云也被招进了同一家公司,和我分配在同一个部门。那时候公司实行以老带新的制度,星云按照要求和我签订了一份师徒协议,命运的纽带第一次把我和他捆绑在一起。

又过了两年,也就是2004年,我辞去工作,准备下海创业。我离职的那天,星云找我单独喝了顿酒,两个人互相说着一些天方夜谭的话,关于梦想,我和他都闭口不谈。酒至半酣,两个人抱在一起,从今往后,师徒缘分怕是就此结束了。

我辞职之后,花光所有积蓄在杭州开了第一家店。生意不至于惨淡,但一直都不温不火,和我的预期差距很大。我一个人几乎包揽了店内大小事务,但左支右绌,难顾大局。我在很多个夜晚预演了无数次的梦想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蹉跎。

有天店里打烊之后,我正在关店门,我听见一个久违的声音出现在我的身后。我转过身来,颓废的眼神开始焕发光亮,迎上那个谦和的笑脸。

师父,我们找个地方喝点酒吧,这是我们再次见面之后,星云说的第一句话,就像我们当初离别时那样。

那天杭州城有些闷热,我和星云叫了一打冰镇啤酒,他下得很凶,一杯接着一杯。他只顾喝酒,好像并没有话要对我讲。

“最近怎么样?”我率先开口问道。

“他们说什么样的师父带出什么样的徒弟,你走了之后他们很不待见我。”他此刻已经面红耳赤,原本谦和单纯的小伙子也开始抱怨。

“我的性格不适合待在那种安乐窝里面,你和我是同一类人。”我了解我自己,也了解星云。

“所以啊,我也辞职了,去他妈的。”星云还在气头上,忍不住说了脏话。

面对目前生意上的窘境,我也在反思,如果当初不离职,做一个勤勤恳恳的公司职员,一辈子波澜不惊,维持那种小富即安的生活会怎样呢?同时,我的心里还有另外一个更强烈声音,我为什么要被动去接受呢?我有自己的追求,主动一点,生活的天平就会朝我想要的那个方向去倾斜,所以我不后悔。

最后一杯酒下肚,星云早已目醉神迷,我也有些微醺。我叫了一辆出租车送他回家。在他租住的楼下,他紧紧把我抱住,说道:“师父,要不我去帮你吧。”

我说:“好啊。”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意识处于模糊状态,我不知道他是出于真心还是醉话。不过这都无所谓了,或许明早起来,我和他都忘了彼此说什么了。

第二天,我照常去到店里。我甫才进店,一个身影随后跟了进来。

“昨晚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

“记得。”

“我来了。”

“来了就好。”

那天是2006年7月11日,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天光泛晴,一切刚好。我和星云再次聚首在一起,往后的日子我不会再一个人孤军奋战。

星云加入之后,他主要负责店内经营,我负责一切外部事宜。两个人同心戮力,事业渐渐有了起色。我们的分店如雨后春笋在杭州各地冒了出来,不到两年的时间,我们的分店数量已经超过十家。

不可思议吧,两个莽撞的小子,居然真的在杭州城打下一片天地,简直做梦一样。

2008年冬天的一个早晨,连日来的风雪把杭州城包裹得严严实实,我透过窗户看着外面雪白的大街,突然萌生不想上班的念头。我打电话给星云约他出来,他在电话里把我臭骂了一顿。

他说:“今年雪灾那么严重,你不去查查供货有没有问题,居然还想翘班?”

我说:“店里的事情先搁一搁,出来吧,我有事情跟你说。”

星云来的时候打着伞,他给我也递过来一把,我说不用,他随即也把头顶的伞收起来。我和他就这样冒着风雪在大街上彳亍。

“星云,我们两个人管理那么多店,难免力有未逮,我们是时候放手了。”我拄着伞站立在街口,四处都是高楼大厦。

“你什么意思?”星云和我并肩站在一起,看向我的目光充满疑问。

我用伞指着一幢高楼,问道:“你觉得这幢楼怎么样?”

“你不是有房了吗?你还要买房?”星云还是不解。

“这一栋呢?”我又指着另外一栋。

星云看着四周鳞次栉比的高楼,他不清楚我想表达什么,站在一旁闷声不语。

“这些楼我们都买不起,但是租得起,租一层,一层就够了,从今往后我们就在里面办公。”雪越下越急,我和星云的头上布满雪花,我们双双白头,将会在此缔结盟约,就在这片纯白的世界里。

“你是说…”星云有些激动,他拄着伞的手微微颤抖。

“我们成立一家公司吧,就叫城市生态厨房有限公司,我们两个股份对半开,共同管理这家公司。”我们创业两年多以来,我一直翘首以盼这一天的到来。

“我怎么感觉这么不真实呢,这是你的公司,我不要你的股份,你只要不撵我走就行了。”星云没有想到我把他叫出来是为了这件事情,看得出来他还没有做好准备。

“星云,我们创业不是为了油条换面包,轿车换跑车,楼房换别墅,我们是为了梦想,为了我们赖以生存的事业。”梦想在我的字典里原本是个生词,但是现在它反复在我的脑海里翻滚,是时候再迈出一大步了,我搂住星云的肩膀,靠在他的耳边说道:“星云,没有你我现在可能还是一个浑浑度日的小店主,我一个人成不了事。”

“好,我答应你,从今往后我们砥砺前行,开创一番伟大的事业。”星云也展现出了他的豪迈。如果说我们之前像一艘渔舟,那么我们现在是帆船,我们的目标是大海。

“那么…”我又指向四周的高楼。

“那一栋吧,那一栋最高。”星云挥手指向最高的那栋楼,语气铿锵有力,目光无比坚定。

3

那年的冬天特别漫长,同时也给了我们一个蛰伏的机会,等到春天来临的时候,我们搬进了杭州城最高的写字楼。我们广纳贤才,不断壮大公司的队伍,公司的整体发展一直在有条不紊地推进。

在一次公司的研讨会上,我提出我们在杭州的市场已经接近饱和了,向外扩张势在必行,星云也同意了我的观点。但是我们在扩张的方向上出现了分歧,我主张向北上广深这样的大城市扩张,而星云则主张向浙江周边的二三线城市扩张。我们各执一词,我认为向大城市扩张更容易打开我们的知名度,而星云则认为我们应该稳扎稳打,北上广深那样的大城市充满太多不确定因素。底下的员工在我和他的争执中不发一言,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第二天,我放下手头的工作,约星云去杭州郊外散心。两个人一前一后行走在乡间小路上,都闭口不谈昨天的事。

田间有很多菜农都认识我,他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过来找我攀谈,大部分人都在说今年收到雪灾影响,棚里的菜苗死了好多,所以重新培植的蔬菜可能上市会比往年晚很多。

我告诉他们不打紧的,谁也不想遇到这样的事情,如果他们有涨价的需求,可以统一报到我们设在村里的采购部门,公司盘算之后会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不会让他们吃亏的。

把菜农打发走以后,我越过田垄,继续朝前走,星云仍然跟在我后面一言不发。我们穿过一片果林,看见一座土庙隐身在半山之中。

“去那座土庙看看吧,要不把我们的分歧交给菩萨抉择如何?”我询问星云的意见。

“你就喜欢意气用事,刚才菜农找你诉诉苦,你就同意涨价,关系到公司发展得大事,你现在又想交给菩萨抉择。”星云把两件事并在一起说,显然对我的行为很不满。

“走吧,去看看,求个平安也是好的。”我率先朝土庙走去,星云驻足了一会儿,也跟了上来。

我走近才发现,这哪里像个寺庙的样子,简直破败不堪。四周的土墙已有倾塌的迹象,庙顶上的瓦片参差不齐,庙殿的正门缺了一扇,另一扇的芯板也破了个洞。

我们越过破门踏入正殿,堂上供奉的菩萨倒是被清理的光鲜亮丽,威严犹在,菩萨面前的香案上立着一直没有燃尽的红烛,估计是被破门灌进来的风吹灭了。

我和星云在殿里兜转了几圈,还是没有看到庙里的僧侣。我从香案底下抽出蒲团,恭恭敬敬地给菩萨磕了三个头。我磕完之后星云也跟着跪下磕头,可是他起来的时候,扶了一下那个香案,没想到那香案比朽木还脆,咔嚓一下整个垮掉了。

我和星云暗道晦气,在殿里叫喊了几声也没人回应,正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老尼气势汹汹地从外面走了进来。

“打坏别人的香案就想跑啊。”老尼走到烂成一摊的香案前,说话的语气很不友善。

“对不住,是我们冒失了,先前叫喊了几声,没人应答,您来了正好,坏了的香案我们赔偿。”我的态度很诚恳,毕竟我们有错在先。

“赔偿?菩萨面前造的孽,一句赔偿就够了?”老尼显然别有用意,说话十分恶毒。

“什么叫菩萨面前造孽,老尼姑,你就事论事,该赔多少我们赔多少。”我的火气也上来了。

“我素身侍奉菩萨几十年,凭的是心,不稀罕你们的臭钱。”老尼还不是不依不饶。

“那你想要什么?”

“我看你们两个身强力壮,留在这里当七天苦力,菩萨面前消消业,这事就过去了。”

“老尼姑你疯了吧。”我把钱夹里的钱全部掏出来扔在地上,转身拉起星云就往外走。

“走吧,走吧,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你们可以共患难,不可同富贵。”老尼姑阴阳怪气的还在背后喋喋不休。

“你说什么?”星云突然站住,挣脱我的手,转过头盯着老尼姑。

“我说你们其中一个必享神恩,一个必遭神弃。”这老尼姑估计坑蒙拐骗的事情干多了,如此诛心的话也说得出口。

“好,我答应你,我在这里给你做苦力,但是他不行,你让他走。”星云居然答应了老尼姑无理的要求。

“星云,这老尼姑疯言疯语,她的话你也相信?我们之间的分歧和她有什么关系,你理智一点,跟我走。”我再次上前拽住星云的手,我真的怕他失去理智。

“师父,这和我们的分歧无关,我刚好躲在这里清净几天,公司需要你,你回去吧。”星云像是中了邪一样,无论我怎么劝阻,他就是不跟我离开。

“老尼姑,看我不拆了你这座破庙。”我走的时候含恨异常,明明只是在公事上的分歧,现在倒好,搞得我和星云嫌隙更深,真不知道这恶尼是哪里冒出来的妖怪。

我回到公司的时候,怒气不减反增,气得我在办公室团团打转,同时也在想,星云不会真的信了那个老尼姑的话了吧?明明是出去散心,顺带消除分歧的,现在倒好,遇见这桩奇葩事。

渐渐冷静下来之后,我开始思考怎么把星云请回来,同时还要消除我们之间的芥蒂。也许是急中生智,我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随即把公司企划部和市场部的负责人都叫了过来。

“我今天去农村考察了一番,发现一个地方特别适合我们搞生态种植。”我对企划部的负责人吩咐道:“你现在去拟一个规模化科学化的生态种植园的方案,用最快的速度交给我。”

“你,现在就去和当地政府以及村民接洽,用最快的时间把那块地承包下来。”我指着市场部的负责人说道:“我稍后会会把详细地址发给你,记住,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拿下那块地。”

两个部门的负责人走了之后,我还在反复推敲这件事情的可行性,结论是大有可为。

事情的发展比我想象的还要顺利,当地镇府在看过我们完整的方案之后,当即拍板,合作达成。村民们在拿到保证金之后,也都在承包合同上签了字。

我们在谈判中提到了那座破庙,有官员表示,一座破庙,拆了就拆了。

第五天,也就是我和星云分开的第五天,我们的挖掘机就开到了那座破庙。我躲在车里远远地看着,不想再与那个老尼姑打照面。

那个老尼姑离开的时候,朝我这里啐了一口,然后灰溜溜地走了。那座破庙在挖掘机的铁爪下瞬间灰飞烟灭。

星云拉开我的车门,坐在副驾驶上,表情很严肃,质问道:“你怎么能这么做?”

“星云,你听我说,我们的事情是可以通过交换意见来解决的,我们俩磕磕碰碰这么些年,不也走过来了吗?”我在尽力给星云解释,我真的希望他忘掉老尼姑的那些话,与我和好如初。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是怎么想到的,把这里变成生态种植园,简直就是天才般的创意。”星云突然咧嘴笑了起来。

“你…”我被他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呛得说不出话来。

“我突然想起了白蛇传故事,白蛇被法海镇压在雷峰塔,然后青蛇不断修炼打败法海把白蛇救了出来。我就是白蛇,那座破庙就是雷峰塔,老尼姑就是法海,你就是青蛇,你看我们的故事像不像白蛇传。”星云居然开起了玩笑。

“你还有心情讲故事。”我忍不住敲了一下他的脑袋,问道:“没事了?”

“没事了。”

后来我基本把这件事情忘了,星云跟我说他也忘了,直到他躺在病床上我们才旧事重提。只是万万没想到,那个老尼姑居然一语成谶。我活着,成了那个享受神恩的人,星云死了,成了那个被神抛弃的人。

4

我们回到公司之后,召开了一次民主会议,要求所有员工必须投票表决。会议上支持星云的人占多数。于是公司一致决定,扩张的步伐先辐射周边的二三线城市,最先选定的目标是合肥和南昌,我负责带队出征,星云则留守大本营。

会议结束之后,星云特地找到我,他说:“北上广深那样的大城市,等我们将来积攒足够的实力之后,再去一个一个征服。”

时间转眼就过了两个秋冬,这两年我东征西讨,南征北战,取得的战果是丰硕的,我们在二十多个省市的布局基本完成,我们的门店像鲜花一样开满了祖国大地。

2010年新年前夕,公司年会召开在即,我从西安赶回了杭州的大本营。星云老早就等在机场,我刚下飞机就被他劫走了。他说这两年我俩聚少离多,很久没有一块儿喝酒了。

我们选择了西湖边上的一家酒馆,点了两瓶上档次的洋酒,酒还没上来,星云先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我们上次见面是两个月前,那时他还不会吸烟。

“前不久,有点瘾了,没这东西不自在。”

“别抽了,再抽头发都掉光了。”星云一年前染上了脱发的毛病,现在整个前额都秃了。

“不要紧,秃了就出家。”

“别贫了,跟你说点正经事,我准备把公司楼上那层也租下来。”这两年公司队伍急剧壮大,几百号人挤在一起办公,搞得跟餐厅一样。

“这事我早就接触了,楼上那家公司年底搬迁,到时候我们直接接手就是了。”

“要不说你是公司的大管家呢,把公司管理的井井有条。”这两年多亏星云稳住大后方,不然我在外边的工作也不可能开展得那么顺利。

星云一根烟燃尽,醒好的酒终于端了上来。我呷了一小口,星云却是整杯下肚。

“师父,我要结婚了。”星云抹了抹嘴,有些不自然地说道。

“好事啊,和谁?”

“刘青。”

“什么时候好上的?”

“久了,一年多了吧。”星云又给自己点了一根烟,说话都是吞云吐雾的。

“你这窝边草吃得…”刘青是我们公司财务部的总监,我实在没想到星云这么一个具有职业素养的人居然会和下属搞在一起。

“对不起,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事,所以我已经叫她把工作辞了。”

“下不为例。”

“师父,一次性的,没有下次。”星云如释重负,笑颜逐开,和我碰了一杯。

“你以后不要叫我师父了,你现在管理着上千号员工,人前人后都叫我师父,怎么立威?”我已经不止一次纠正过星云这个毛病了,可是他屡教不改。

“习惯了。”又是熟悉的一套托词,傻得可爱。

今年的年会是公司人员最齐整的一次,因为我从外面带回来了一批骨干,他们现在已经成长为公司的中坚力量。看着所有员工济济一堂,我和星云感慨万千,努力和勇气是可以获得回报的,那家杭州城里苦苦维持的小店如今变成一家蒸蒸日上的企业。

年会完了之后,我们又把公司的高层聚在一起开了一个研讨会,搁置了两年的北上广深的发展方案再次摆在圆桌上。方案讨论通过,决定从南到北,先往广州和深圳扩张,然后是上海,最后是北京。

春节前我去参加了星云的婚礼,他们的婚礼是在老家举办的,比较简单。当我把红包递给刘青的时候,她有些害羞,不敢接我的红包。

“拿着,我有话跟你说。”

刘青蹑手蹑脚地走到我跟前,勉强接过红包。

“我和星云的关系源于一场师徒,发展成合伙人,现在变成了兄弟,将来会怎样我还不知道。但是就算我和星云有千万种联系,也比不得你们现在这种关系。我和他就像两匹奔腾的野马,只能不停地向前跑,但是就算是千里马也有累倒的时候,而这个时候,你出现了,你就是驿站,他要在你这里修养。当他修养好之后,你能不顾一切再次送他上路吗?”

“我不知道。”刘青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把他留在驿站,自己一个人跑不行吗?”

“不行,我还没有追究你勾引上司的责任呢,你还还来劲了,你们的蜜月假取消了,年后他要随我去广东。”

“你不讲道理。”刘青一脸无辜地看着我。

这时候星云走了过来,“你们在聊什么?”

“年后随我去广东。”我对星云说道。

“啊?”他一脸疑问。

“把她也带上,特许你一边工作一边度蜜月。” 然后我再也没有逃过他们夫妻俩埋怨的眼神。

5

春节才过,我带着团队出发了,我们的第一站是广州。星云也陪同出征,还有他新婚燕尔的妻子。这次是场硬仗,有星云在我才有主心骨。

事实证明,星云两年前的决策是对的,如果当初我们第一次扩张的时候选择北上广深这样的一线城市,那么现在我们可能已经被资本大鳄们啃得渣都不剩了。

我们在到达广州的第二天,有人就在我们下榻的酒店把我们堵截了。他们说有人想见我们,那齐刷刷的黑西装,简直和电视里的黑社会一模一样。这些年我在外面也是见过世面的,但是这样的阵仗我还是头一次见。

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我们还不是强龙,我和星云上了他们的车,其他人在酒店等候。

车队把我们带到了广州新河浦的一座复古庄园,下车的时候,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接待了我们。如果说接我们的人唱的是黑脸,那么这个男子唱的就是红脸。他面带浅笑,彬彬有礼地把我们迎进了庄园。

整个庄园有的地方布置得恢弘大气,有的地方又点缀得淳朴简约,整体给人的感觉就是奢华中透着低调,富丽又不失雅趣。我和星云只剩感慨的份,这才是有钱人的世界。

男子把我们领进厅堂之后稍坐之后,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姗姗来迟。

“没想到你们这么年轻,真是年轻有为”老头先发话了,他指着旁边领我们进来的男子说道:“这是我儿子,估计比你们还年长几岁,现在仍然一事无成。”

我和星云都不知道这老头想表达什么,没有接话。

“听说你们准备把生意做到广州来?”老头接茬问道。

“准备来这边开几个店,算不得什么大生意。”我猜这老头已经在打我们的算盘了。

“不能这么说,我可是有调查的,中国大半地方都有你们的门店,怎么能是小生意。”老头说话夹枪带棒,明显不怀好意。

“不知道老先生请我们过来所为何事?”星云直接开门见山,这老头明显有备而来,和他绕圈子没什么好处,还是星云机智。

“都是生意人,当然是是谈生意喽。”老头说完,旁边的男子拿了两份文件出来,一份递给我,一份给了星云。

文件是一份收购案,我没有细看,但是其中有一个条款加深了字体,写的是在我们公司整体估值的基础上溢价百分之十来全资收购我们公司。

星云也看到了这个条款,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我们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这是我们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问题。

“老先生,您可能调查过我们公司,但是您可能还是对我们不太了解。我现在开的是普通轿车,住的是普通楼房,我不是没钱来提高生活质量,而是把钱更多地投入到了公司的运营中,我要的是一份事业,不是一世富贵。”在思忖片刻之后,我说出了我的想法,也算是对我这么多年坚持的一个总结。

“老先生,我们做的虽然和吃有关,但是更倾向于便民服务的特质,所以别看我们开了那么店,其实利润很薄,我们主要走口碑。如果您想要赚更多钱,我们公司不太适合您。”如果说我说的比较委婉,星云这就是直接拒绝了。

“二位看来是想强趟广州这潭水了?”老头收紧了眼神,看上去很不善。

“老先生,您别误会,就像我刚才所说的,我要的是事业,所以我们拒绝收购,但是我们之间是可以开展合作的,如果您觉得合适的话,我们双方各拟一份合作草案,然后慢慢磋商。”我不想得罪这些豪门贵府,给双方都留了台阶。

“我们不谈合作,只谈收购。”这时候站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男子发话了。

“那对不起了。”我和星云起身就朝外走。

“年轻人,不要这么急躁。”老头把我叫住了,“吃了晚饭再走,让我也尽尽地主之谊。”

“谢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只能不欢而散。

“老实说,你们的生意我看不上,我是看上了你们两个人,我半截入土了,但是儿子还年轻,你们将来总有机会合作的。”老头站了起来,眼神和蔼了许多。

最终我们还是留了下来,在那里吃了一顿晚饭。

我和星云回到酒店之后,两个人都瘫痪在了床上。

“说实话,溢价百分之十,你心动了没有?”星云问我。

“我的心现在还扑通扑通跳,你说呢?”

“我也是,想想都后怕,要是当时耳根子一软,糊里糊涂答应了怎么办?你说他们怎么那么有钱?”

“祖传的。”

“有可能哎。”星云居然真的相信了我的话。

我现在很庆幸当初选择了星云的提案,没有先来广州。要是那时候过来,还不成了别人揉捏的蚂蚁,现在好歹有点抵抗的资本。

这道坎算是过了,整体的工作还要向前推进。经过一个多月紧锣密鼓的筹备,我们在广州的第一家店开张了。深圳那边进展慢一点,但也在有序推进。

新店开张的时候,那群“黑社会”又来了,不过这次不是来掳人的,而是来送花篮的。这气度和牌面,难怪人家生意那么大,在人家眼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朋友,另外一种是将来会成为朋友的人。

广州和深圳这边的市场打开之后,剩下的事情可以交给底下人打理,我和星云班师回杭州了。

经过此次广州之行,我和星云对资本世界有了重新的认识,我们公司现在靠单一业务支撑,发展到头无非是多开几家店的事情,根本不能面对那些资本市场的冲击。

所以公司为了避免再发生广州这类事情,必须要业务多元化,于是我们将矛头指向了文化产业。

6

2011年春夏交接之际,我们斥巨资在西湖边上打造了一家书舍,同时成立了另外一家公司来管理。

那时候正值互联网蓬勃发展,图书产业受到巨大冲击,我和星云却反其道而行,旨在把人们的目光重新拉回到书本之上。但是这件事情本来就是逆水行舟,光凭一腔热血是做不出成绩的,所以我们在创新上下足了功夫。

第一,我们的书舍带旅社功能。我们打造了各色各样的主题书房。举个例子,如果旅客偏爱哲学,那么我们就会推荐入住哲学主题的书房。

第二,我们致力于把书舍打造成一个伯乐平台。很多年轻人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创意,有各种各样的作品,但是他们缺少一个平台把他们的东西展示出去。我就提供了这样一个平台,他们可以在这里相互贩卖他们的创意和作品。

第三,我们的书舍还具有社交属性。一个人提出一个想法,他想要与别人交流,那么他可以把他的想法写在公示栏。如果别人也想参与进来,那么可以在公示栏附议,当人数到达一定数量之后,我们会开放专门的研讨室供他们交流。

诸如这样的创意还有很多,总之我们把目标都放在创新、服务和口碑上,这是一个慢热的过程,我们并没有指望它能像我们的生态厨房那样迅速蔓延至全国。

一年后,我们的书舍还是没有盈利,但是我和星云并没有灰心,因为事情正在朝利好的方向发展。就如我上面所说的,这是一个慢热的过程,慢热意味着更好的黏性。而且我和星云都低估了文化的向心力和传播力度,现在我们的书舍已经有很多人慕名而来,有的甚至长期包下一间书房。

但是书舍最受欢迎的不是主题书房,而是社交属性附带的交流功能,他最受大众青睐。

有人问我,你们的那种交流功能在网上也可以实现,而且网上辐射的范围更广,为什么还那么受欢迎呢?我反问他,如果在网上敲敲键盘也算交流的话,那么那种面对面唾沫横飞的场景算什么呢?

我和星云有时候也忙里偷闲去参加他们的交流会,当然我们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我们会在公示栏上选择一个感兴趣议题,然后进去感受那种思想的碰撞,偶尔也发表一些看法。

给我影响最深的是发生在2012年大概八九月份的一次交流,那时候日本在钓鱼岛的一系列举措彻底激怒了我国公民,国人于各大城市相继展开了抗日游行活动,杭州也不例外。

就是那段时间,我在书舍的公告栏看到了一个议题:何为爱国?年轻人什么样的行为才算爱国的表现?下面附议的人很多,我也参加了那场交流。

因为有些城市在游行的过程中发生了打砸伤人事件,所以那场交流火药味很浓,很多人针对爱国行为都持有不同的观点。其中一个年轻人的观点给了我极大的震撼。

他说,我认为年轻人爱国的表现就是自我经营。我们成长的过程就是往杯子里积水的过程。我们通过不断努力学习充实自己,用知识一点一滴把杯子装满。装满之后呢,水就会溢出来,而溢出来的那部分就是爱国的表现,因为溢出来的那部分对这个社会是有用的。很多人以为冲上街头摇旗呐喊就是爱国,很多人说发生战争他们会第一个冲在前头。但是我们想过没有,我们会什么呢?我们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一种最极端的情况,如果发生战争。你是一名优秀的军人,你才能打胜仗;你是一名优秀的医生,你才能救死扶伤;你是一名优秀的政客,你才能保障民生。总之,无论各行各业,你只有成为一个优秀的人,你才能有所贡献。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充实自己,把自己这杯水装满,溢出来,这样才能成为一个有用的人,爱国的人。

后来我通过打听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一名浙大的学生,一个学生就有这样的觉悟,实属难得。我活了三十多年,还是在听了这名的大学生的话之后,才头一次思考一个公民与国家之间的关系。这也算是一次成长吧,我们设置这个交流会的本意不就是相互成长吗?

光我一个人成长不行,星云也成长了。有一天,他火急火燎地冲进我的办公室, 他说他参加了一个“我要拍一部电影,有人来吗?”的交流会。很多热衷电影的年轻人参加了这个交流会,他们有的懂摄影,有的会编剧,有的学过导演。一场交流会下来他们甚至把生产一部电影的各个环节都讨论了一遍,唯独缺少资金。

“然后呢?”我问星云。

“我们可以给他们钱啊。”星云直截了当。

“我们现在自己都捉襟见肘了,哪里还有余钱。”

“那种小成本的电影花不了多少钱。”

“一群小毛孩拍一个小成本的电影,市场呢?”我反问星云。

“这个…”星云一时哑口无言,估计被那群年轻人洗脑了。

“他们讨论的是什么电影啊。”我问星云,同时一个大胆的想法开始在我的脑海酝酿。

“讲的是边境上有一群和尚和毒贩斗争的故事。这个故事我看过,就在我们的伯乐平台上,我特地花钱看了完整的故事。我们的伯乐平台上有很多人在贩卖他们的小说和剧本,有的故事真的很不错。”星云说道。

“有没有那种可以改编成大制作电影的故事?”我问星云。

“有啊,还有很多现成的剧本。”

“那我们拍电影吧。”我一脸认真的和星云说。

“你不是说小成本电影没市场吗?”

“我们不拍小成本,我们拍大制作。”

“大制作我们哪里有钱投资?”

“我们没钱,有人有钱啊。”我已经在打别的主意了。

然后我们注册了一家电影公司,开始筹备我们的第一部电影。我们在书舍以电影公司的名义召开了一次电影讨论会,邀请了很多专业知识过硬的年轻人参加,告诉他们我们可以帮他们完成梦想。

拍电影的确烧钱,而且我们之前没有任何底子,所以前期筹备就几乎花光我们公司账上的闲钱。然后我一个电话打到了广州。

“老先生,我们之前的生意您不感兴趣,但是这桩生意您一定感兴趣。”

“什么生意便宜老朽?”

“拍电影。”

“不感兴趣。”老爷子直接拒绝了我。

“老先生,您听我说,现在电影公司大部分都是在投资名气,但是我们不同,我们投资的是故事,故事才是电影的核心。我们精挑细选了上百个优秀电影剧本,在杭州各大高校进行调研,有上万名学生参加了这次调研,我们选择了其中投票最高的那个来拍成电影。”

“你们真的进行了上万次调研?”老爷子不太相信。

“绝对真实,我们可以出具相关资料。”我们的调研资料现在就摆在我的桌上。

“那好,我叫我儿子来杭州和你们谈。”老爷子终于松口了。

老爷子的儿子来杭州的时候,我和星云接待了他,并且带他参观了我们电影筹备的进度。在了解所有细节之后,他当即拍板同意投资,但是他说他在香港有些人脉,为了保证票房,必须启用一些香港演员。我和星云当然没有意见,毕竟是人家掏的腰包。

这一年我的重心一直在电影公司这边,星云则负责生态厨房和书舍。在电影拍摄过程中,星云跟我说我们在上海的生态厨房旗舰店已经开业,反响不错。

再后来,经过一年的拍摄和制作,我们电影与观众见面了,票房还算理想,至少达到了投资人的预期。电影口碑很不错,我们的电影公司有了继续朝前走的动力。

7

到2016年,我们的在全国的书舍数量超过了20家,每一家都开始盈利了。生态厨房的发展也在循序渐进,唯独最后一站北京我们还没有征服。电影公司在这几年陆续拍了多部反响不错的电影,现在已经成了我们最大的钱袋子,集团旗下的三家公司中属电影公司盈利最丰。

2016年底,我们在集团总部分别约见了三家公司的高层,研讨了各公司明年的发展方向。我们给书舍定的目标是要照顾到更多的学生群体,书舍尽量靠近各城市的大学城。生态厨房明年要往北京发展,到时我和星云都会去,因为这是我们创业初的梦想。电影公司设置专门的培训班,培养更多专业人才,特别要打造自己的专业化特效团队。

各公司的人员相继离开之后,我开了一瓶酒,和星云在办公室对影小酌。

“你的腰怎么啦?”我看星云一直扶着他的腰,脸色不太好看。

“最近一段时间老是隐隐作痛,估计是没休息好。”星云最近一段时间的确忙得不可开交。

“抽空去医院看看吧,现在你可不能倒下。”我虽然担心,但是并没有当回事。

“不要紧。”星云显然也没太在意,转移话题说道:“我好想把杭州买下来。”

酒还没有喝几口,他就在那里开始说疯话。

 “好啊,算我一份。”今夕何夕,犹在梦里,如此场景,疯言乱语又如何,如今这一切都让人心生狂傲。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我们如今在杭州,骑什么好啊?”不知道星云从那里偷来的诗句,居然套在自己头上。

“骑猪吧,腰缠十万贯,骑猪绕西湖。”我也跟着打趣道。

“我们要去北京啦。”星云站在落地窗前,深吸一口气,朝着窗外的杭州说出了他的心声。

“是啊,我们要去北京了。”我和星云并肩站在一起,外面的城市车水马龙,我们的梦想灯红酒绿。

8

新年刚过,我就接到了一个电话。去年年初的时候我们在贵州黔东南捐修了一家乡村图书馆,现在竣工了,当地的村支书打电话给我,叫我无论如何也要去参加他们的开馆仪式。

因为今年我们要大刀阔斧地进军北京,所以手头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但是盛情难却,我还是去了。

捐修乡村图书馆这个建议是星云提出来的,他说我们生态厨房的根基就在农村,建设美丽乡村,我们也应该出一份力。之后他当起了甩手掌柜,这个事情一直是我在盯。

我从车上下来的时候,看见当地村民摆起了流水宴,杀猪宰牛,彩旗飘舞,那场景好不热闹。村支书还带着几个小孩过来给我献花,让我有点受宠若惊。

村支书说他们是按照乔迁的风俗来办的,从今以后,图书馆就是全体村民的新家。他还让我上台讲几句。

我站在他们临时搭建的舞台上,由于之前没有准备,实在不知道讲什么。我指了指之前给我献花的一个小孩,叫他也到台上来。

“你今年几年级了?”我摸了摸小孩的头

“三年级。”小孩很可爱,丝毫不认生。

“平常爸爸妈妈教你写作业吗?”

小男孩摇头。

“那你写作业的时候,他们都在干什么呢?”我又问小孩。

“打麻将。”

这时候台下一片哄堂大笑。

“乡亲们,这不好笑。”我打断了他们的笑声,“站在我旁边的这个小孩不但聪明,而且诚实,我从他的语气中丝毫没有听出责怪父母的意思。他现在不会责怪,是因为纯真,但是将来呢?有句俗话叫‘成龙上天,成蛇钻草’,很多家长都用这句话去教育自己的孩子,我认为不对的,你们扪心自问,有多少人把这句话当成了放养孩子的借口。孩子是需要教导的,是需要陪伴的。我们建设乡村图书馆的目的就是为了让父母给孩子更多的教导和陪伴,你少打一个小时的麻将,带着孩子来图书馆,翻开书,给孩子讲个故事,或者孩子给你讲个故事,难道这样不好吗?有人问我,为什么不在城市修图书馆,反而在农村修呢?能有多少人看。我告诉他…”这时候,我的司机急急忙忙地跑上来,打断了我的讲话。

“老板,您的电话。”

我从司机手中接过电话,“喂”字还没说出口,就听见一阵哭声传来。

“喂,刘青?”

电话那头还是没有应答,哭声越来越大。

“说话。”我大吼一声,电话那头的哭声让我很不安。

“师…父,星云…他…”话音含混着哭声,时断时续。

“星云他怎么啦,你他妈别哭了,好好给我说话。”一种强烈的不安让我失去了理智,我以前从来没有对星云夫妻爆过粗口。

“医生说星云肝癌晚期,师父…师父…”

这两声师父是叫得我肝肠寸断,那股绝望的气息让我绝望。

“等我,我马上赶过来。”我强忍着倒下的冲动,颤颤巍巍的,在司机的搀扶下回到车里。

我从来没有想过失去星云会是什么样子,当年那个老尼姑挑拨离间,我一气之下把她的破庙拆了。现在星云罹患重病,我又该何去何从呢?

我在杭州的一家医院见到了躺在病床上的星云,他的状态看上去没有那么糟糕。坐在旁边的刘青眼睛通红,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

“到底怎么回事?”我问刘青。

“过年的时候他老是喊腰疼,有时候晚上都睡不好,所以我们提前回杭州,陪他到医院检查,结果…”刘青作势又要哭。

“我在来的路上联系了北京最好的肿瘤医院,如果北京不行,我安排出国。”我打断刘青,对着病床上星云说道。

“师父,不用了,我知道肝癌晚期意味着什么。”星云从床上坐起来,不悲不喜,很坦然的接受这一切。

“你说了不算,我来安排。”我也知道肝癌晚期意味着什么,但是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也不可能看着星云在我面前倒下。

“师父,我信命。”星云示意我坐在床边,他拉住我的手,思绪一下子飘回到许多年前,“你还记得吗?我给你讲的‘白蛇传’地故事,那时候那个尼姑说我们两个人一个必享神恩,一个必遭神弃,没想到真的给那个老尼姑说中了,我成了那个被神抛弃的人。”

经星云提醒,我渐渐想起了其中的许多细节。那个老尼姑说我们菩萨面前造孽,那我们到底造的什么孽?那个老尼姑还说,留我和星云在那里当苦力消业,如果我们真的如她所言,那么如今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我越想越觉得恐怖,越想越后悔,星云原本已经在那里当苦力,结果我却把那座破庙拆了,难道是我害了星云?

“我要去找那个老尼姑。”我也失去理性,把希望寄托给鬼神。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就是一个巧合。我现在就算躺在病床上,也不相信那个老尼姑的鬼话,我当时留下当苦力是因为我知道你会来救我。”星云紧紧抓住我的手,说道:“如果当初你没有拆了那座破庙,让我在那里待足七天,那么我回来之后就会辞职,因为我对你来说可有可无。”

星云的最后一句话就像是情侣之间的告白,但是我知道他想表达什么。如果当初我没有去救他,就意味着我一个人可以搞定所有的事情,根本不需要他,那么他也就没有留下的必要。

没想到此番旧事重提,还有这么多原委,如果星云没有病重,那么这个秘密会不会隐瞒一辈子。

“往事不提了,徒增伤感。”以前和星云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历历在目,我实在不敢往深了想,“我们去北京吧,听我话。”我再次提出要去北京治病。

“等我死了再去吧。”星云脱口而出。

星云直接说出了最坏的结果,表现得很轻松。但是我和刘青做不到,两个人被这突如其来的话语震得头脑发晕,一时不知所措。

“老公,就算只有一丝机会,我们也不应该放过。”刘青又在那里抹眼泪。

“老婆,你去把爸妈还有儿子接过来吧,别人生病都怕父母孩子知道,但是我不怕,因为我想多陪陪他们。”星云伸手抹去刘青的眼泪,脸上露出温暖的笑意。

看来星云已经准备好了接受命运的安排。我呢?我准备好了吗?

我找到星云的主治医生,询问一些关于星云的情况。

“他这个情况,太迟了。”医生连一丁点希望也不愿意透露。

“还有多久?”

“三个月吧,如果他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们最多可以延长到半年,但是你知道,那种情况是很痛苦的,对家属和病人都是一种煎熬。”医生把所有的情况都跟我说了一遍。

我出医院以后,去了那条当初我和星云缔盟的大街,遥望着公司所在的楼层,我仿佛又听见了那句话:那一栋吧,那一栋最高。星云,我们现在正是如日中天,居高临下的时候,你怎么忍心抛下我。

星云生病之后,除了紧急事务,我很少再去公司,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陪他。

9

2017年7月11日,不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星云选择在那天离开我,他说他无论如何也要熬到那天,因为那天是我们缔盟的日子。

那天,我紧紧握住他的手,感受着他的体温渐渐消散,一股冰凉的刺痛猛地扎进我的内心,我拼了命地想哭,但是我哭不出来,那种压抑的情感被堵在了喉咙,无论我怎么用力,就是哭不出声。

星云的父母趴在他的身上,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实在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刘青抱着孩子蜷缩在角落里,孩子的眼睛也噙满泪水。

这一切渐渐消停之后,一个律师走了进来。

“各位家属请节哀,我受何星云先生委托前来宣读遗嘱。我知道此刻前来不太合适,但是遗嘱涉及到何星云先生的后事,所以请各位家属见谅,这也是何星云先生的意思。”律师说道。

星云在身前交代了很多,我们没想到他还立有遗嘱。

 “下面就是遗嘱的正文。”律师接着念道:“我这一辈子还算值得,总的来说不枉此生。唯一遗憾的就是父母年迈,不能陪他们颐养天年;小儿尚幼,不能陪他一起长大;妻子芳华,不能陪她白头偕老。我最对不起的还属我的师父,因为我给他的许诺最多,而现在不能陪他一起实现了。我生前留下的东西不多,但还是在此分配一下,以免活人再起纠纷。我名下的所有财产皆归我的妻子刘青所有,他负责赡养我的父母和幼儿。而我在公司的股份系早年我的师父李晓天赠予,我去世之后,我名下的股份全部归还李晓天先生。这里还望我的父母和妻子予以谅解。我的身后事给李晓天先生另有交代,所以我的身后诸事也一并交由李晓天先生办理。好了,该交代的也交代完了,从此黄泉陌路,我会一路走好的。”

我先前不哭出声,现在听到这份遗嘱,我压抑的情感一下爆发了出来,哭得泣不成声。

我按照星云的交代,回他老家帮他操持丧事。诸事完毕之后,我找到星云的父母,跟他们说我要带走星云。

“星云生前交代,说要我带他去北京,所以就先不安葬了。”我怕两个老人误会,因为他们讲究入土为安。

星云的父母表示理解,他们遵照星云的意愿。

我又单独找到刘青,给她说了我的安排。

“星云在遗嘱中提到,他把公司的股份归还给我,那是属于他的,我不能要。我回公司之后会把星云的股份拆成两份,一份给你,一份留给孩子。”

“但是我有一个要求,你将来如果要改嫁,必须把孩子送到我这里来寄养。你不要误会,是寄养,孩子永远是你的,只是我不知道你将来会遇见什么人,我不放心孩子认别人当父亲。”

“你也不要反驳,我不是怀疑你的人品。还有,等过了这阵之后,如果你愿意,随时可以回到公司上班。”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对的安排,但是就算是错的,我也愿意付出代价。

我回到杭州之后,把生态厨房的总经理叫了过来,叫他尽快安排去北京的事宜。

这就是我抱着一个木匣飞往北京背后的故事。

10

星云在他意识还清醒的时候,老是那他的身后事开玩笑,他说他咽气之后,身体还是热的,我们会趴在他的身上哭泣,等他的身体冰凉之后,沾满泪水的病服被脱去,他赤条条的身体被投进火炉,变成一捧白灰,最后装在一方小小的木匣里。他还说他在这个世间的遗留,还不够猪崽的一口食。

有时候我都在想,如果人死了真的可以变成鬼,那么他一定是开心鬼。

好了,故事讲完了,飞机也快到北京了。

我看向身旁的严秋,她正在擦拭泪水。

 “不要太在意,说不定我和他只是普通人,这个故事是我编的呢?”这的确是一个普通的故事,发生在两个普通的人之间。星云死了,带走了这个故事最美好的部分,我活着,只能分享这个悲伤的结尾。

“什么?这个故事是你编的?”这时候坐在我后面的一个中年妇女站了起来,“你们这些后生,就喜欢编故事来骗人的眼泪,比电视剧还可恶。”

我看见中年妇女手里捏着一块手帕,眼睛泛红,没想到她居然也在听我讲故事。

“这个故事是真的。”这时候坐在我前面的一个中年大叔跟着站了起来,他的手里捧着一本杂志,“这个杂志采访了你和当时在病床上的何星云,上面你们记录了你们在商海浮沉的点点滴滴,和你讲的故事一模一样。你和何星云是天云集团的创始人,你们集团旗下有三驾马车,分别是天云城市厨房,天云乐居书舍和天云影视传媒。”

“什么?你就是天云城市厨房的老板?你就是那个蔬菜大王?”我侧后方的一个大妈也站了起来,她很激动,“我是北京人,我女儿嫁到了杭州,她们街道就有一家城市厨房,我经常光顾的,那里的蔬菜很新鲜,买完之后还可以在透明厨房加工,算下来比饭店便宜多了。”

“天云乐居书舍也是您的产业吗?”走廊那边的一个年轻小伙也站了起来,“我就是你们那个青年作家计划‘逐梦一号’的受益者,现在我的书已经出版了。”

我旁边的严秋竹也站了起来,难以置信的问道:“你是说,你就是我将要去面试的那家影视公司的老板?”

“我也是北京人,也曾经光顾过你们的城市厨房,我那时候还好奇,为什么这么好的店北京没有呢?你这次准备把店开到北京来吗?”那个捧着杂志的大叔喊了一句:“北京欢迎你…们。”

大叔说完“你”字之后,看了看我怀里的木匣,拖了长长的尾音才说出那个“们”字。

站起来的所有人也都跟着大叔喊了一句:“北京欢迎你们。”

星云,你听见了吗?他们在说我们哎,你永远都在,这份荣光不只属于我,还属于你。

下飞机的时候,我把严秋竹叫住了,“你去哪里,我送你。”

“嗯。”严秋竹还没有从刚才的冲击中平复过来。

我的司机打开车门,我抱着木匣坐了进去,严秋竹跟我坐在后排。司机启动车子,朝严秋竹预订的酒店驶去。

“我刚才给你讲的故事中有一个细节,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我问严秋竹。

“什么细节?”

“就是我和星云在破庙磕头那一段,正常人磕完头直接就起来了,星云起来的时候扶了一下那个香案,导致那个香案垮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个跛子,他起来的时候必须要借力。”

“他是个跛子?你是说天云集团的二把手是个跛子?”

“没错。他以前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他九岁的时候,经常和一个小女孩玩耍,有一天那个小女孩叫他爬墙去摘一朵牵牛花,他在墙上踩滑,掉下来的时候把腿摔折了。小男孩的父母并没有追究责任,但是小女孩的父母怕日后纠缠,就带着小女孩举家搬走了。”

“小男孩的小名叫什么?”严秋竹很激动,她在努力控制情绪。

“小柱。”

知道真相的严秋竹再也控制不住,趴在前排的座椅上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问我:“你为什么要把真相告诉我?让这个秘密随他一起消失不是挺好的吗?”

“星云在病床上的时候,以小柱和小竹的故事为脚本创作了一个故事,我准备把这个故事拍成电影。所以我和你在飞机上相遇是一场预谋,请你当女主角也不是无缘无故的恩赐,这是星云最后一个心愿,我希望你不要拒绝。”

“好,我答应你。”严秋竹答应得很果断,“你现在叫司机掉头,送我回机场,我要去小柱和小竹的老家看看。”

严秋竹走了,去寻找童年的回忆,她也许会在那里痛哭一场,她也许会在那里找到小柱。

送走严秋竹之后,司机问我要去哪里。

我想了想,说道:“去通教寺,听说那里有个喜好给人相命的老尼姑,我有笔账,要找她算一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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