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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你上班的地方——社区,看你熟练地操作电脑整理资料,看你拿着电话向上级汇报,看你与辖区里各色人等打交道,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婆婆,要你们为她做主,因为她那三个不孝儿子相互推诿,不给她兑东西,不让她上他们家的门,她的眼睛红了,声音哑哑的,却没掉下眼泪,也许眼泪早已哭干了吧,她说起自己年轻丧夫,一人拉扯三个男孩子,再嫁太难,真的是含薪茹苦,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局。你扶她坐在沙发上,坐在她旁边,握着她那只瘦骨嶙峋的手,像女儿对待娘亲一般温声细雨,设身处地去宽慰她,总算让她现出勉强的微笑。
“霞娃,我真佩服你,当年咱班上的乖乖女,小美女,现在干起事来雷厉风行,还那么会安慰人,那句话咋说的?”
“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看”,霞娃看着我,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一如三十年前的那种表情,全然不是成熟稳重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而是活泼开朗蓬勃向上的十八岁少女。看着霞,我一丝愧疚涌上心头:
那时她多瘦啊,让人一伸胳膊握住细腰;眼晴好大啊,又是双眼皮,顾盼生姿,即便望一眼地上的小草,小草也会眨眨眼晴挺直了腰;走路小步娉娉袅袅,如可爱的小鹿在林中欢跳。班上男生禁不住眼光罩着她,视我为空气,让她身边的我恨不能钻进地里,我虽然没她好看也不至于像东施那样吧。
我们俩好多时候都是合二而一。她的善良温顺让每一个女生都想和她在一起,可我却想独占,像贪婪者想独自占有美色一样,而不管人家是否愿意。
她和另一女生在说笑,我恨恨地望着;饭厅内她给另一个女生捎馒头,我嘟囔我责怪;操场上她和班上一群女生在疯跑,我在边上懒得鼓掌,只会哈哈大笑,自以为那有点不怀好意;只要她和别人在一起,我就告诫自己:别上去凑,那快乐是她们的,我只有孤单。
可我时时处处都想围着她转,如果她周围暂时无人,我一准会像幽灵似的站在她面前,变戏法似的给她一块小白兔奶糖,我会尽量讲些好笑的段子给她听,不管是哪个老师的的轶事还是哪个同学的糗事,抑或拿以前初中的往事作以自嘲,我喜欢看她一脸天真灿漫地对着我笑,那笑如冬日正午的暖阳如夏季午后的骤雨。
这时候,我不允许别人来打扰我们,不光是不喜欢。那一天下午课外活动,我和她约定去伊河边跑步,可玲也想和我们一道,我本想找借口把玲支走,可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一路上,我没和玲说一句话,也没和她多说话,只听她二人爽朗兴奋的笑声,脸上想必是一百个不愿意,事后她埋怨我神经,玲则私下里问她“你们俩是怎么回事啊?同性恋吗”,被她知道好多天不理我,我知道后去质问玲,我和玲差点儿翻脸。
高中三年,我就去她家做过客,快要放暑假了,下了几天的连阴雨,走在湿漉漉的大路上我侧脸看着她长长的白皙的脖子,粉白桃花般的脸,黑黑的长睫毛,羡慕地想:我要是个男生该多好啊!那天晚上,我们久久难以入睡,只因她村內那口池塘里呱呱不停的青蛙。忽然我脑子里浮现辛弃疾的词来,我们真是“絮絮叨叨说流年,听取蛙声一片”了,神奇而有趣。
我不知道,其实是我脑中自私嫉妒的种子在疯长,竟然给她带去了不大不小的困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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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毕业,你越发漂亮了,你拉着我四处找工作,我还暗笑你的迁,你太天真了吧:两个女孩子跑到哪个单位人事办公室直接去问人家要人不要,人家会当面急巴巴地说:要,要,你明天就可以来上班?当然是不会了。
你终于去上班了,一个当时正鼎盛的企业,可不到两年,企业倒闭你就顺其自然地下岗了。
然后你随着丈夫到他那个满山都是桃花油菜花,据说是满山都藏着金元宝的村里为他育女生儿,赡养公婆,他则在城里悠哉悠哉教书。
待到咱们再见面时,你们已经在县城买了房子,孩子也大了,你已经在社区上班了,看到你红晕不减的白亮亮笑迷迷的脸,我又一次想:我要是个男的就好了。蓦的,难言的愧疚又一次袭上我的心头。
那一年春天她从村里出来,舍了五岁的女儿和两岁的儿子,撇开丈夫,专门找到我,问“娟子,我想报咱县教师进修学校的培训班,听说毕业后,就是正式老师了,带着指标呢,中不中?”还是一般无二的诚恳。
“那拿钱会多吧,多少?”
“嗯,得2万。”声音无奈中夹杂着渴盼。
“哎哟,那么多!教师又苦又累,一年里挣不下多少钱,地位还那么低,多少年才挣够2万呢?”我毅然决然地说。
“可我想干,孩子马上大了,我总得有事干才行。……”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并低下了头。
我的心内酸酸的,二万呢,若她丈夫不支持,谁想也白搭,何况教师职业真不是好事。
“要不,你不报吧,钱多事多,我是一刻都不想干呢,要不你再和你家那位商量商量啊?”,我的话不多,却足以浇灭她心中刚刚蔓延的小火苗。
事后多年,我才悟出她当时的潜台词,可能是她想向我寻求心理支持,抑或是想找我借钱,总之我拒绝得太坚决了。
谁知,此后这些年教师工资一涨再涨,每当我拿起自己的那份时,总觉得背后有双哀怨的眼睛盯着我,盯得我内心堆起一块大石头。
而现在的你呢,这么忙,要向上级汇报,要安抚老婆婆这样的弱小,想必还要对付一些没事找事的“强者”吧。那一次,我无意中听到你和上级的对话,是关于提工资的事儿,那位上级说话到底有些不客气,你们提工资原来是没影儿啊。你沮丧得抬不起头,我搂着你拍拍你的肩,轻捏你的手,我们俩好半天都不再言语。
一个即将退休的老职工,工资才不到一千五,现在的消费水平下,能顾得几天家?每想起多年前我拒绝你的那些话儿,一些苦涩的愧疚感就让我感到脊背发凉,唉,多少忏悔都来不及了!
我不敢对你说这些话,怕引起你的难过:若你当时也确实想向我借钱,你该怨恨我的无情;若你当时只是想让我给你出主意,你该痛悔自己当年不够坚持,轻视我的目光太短浅了。
我只有拿起手中的笔,向你表达我的愧疚。若你看到,希望你会懂我;你要看不到,我只当抒发心中的块垒,给自己一个喘息的机会。不过,你永远是我的好朋友,今生今世我们还要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