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龙笑道:“我爱你,关你什么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
葛薇龙是张爱玲1943年发表的短篇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中因故投靠孀居姑母梁太太的女学生。《第一炉香》便是写她从向往自由做新女性到放弃挣扎自愿成为姑母和丈夫乔琪的弄人、弄钱工具的整个过程。
附:梁太太小档案
她早年便“是个精明人,一个彻底的物质主义者”,做小姐的时候独排众议,与家庭决裂,离开上海嫁给香港一位年逾耳顺的富人梁季腾做小,专候他死。因此被家人指责自甘下贱、败坏门风,与其弟亦即葛薇龙之父闹翻,不通庆吊。而在做小期间亦是风流事不断,终于等到丈夫去世可还是略晚了些。她青春已远,但终于得到了她想要的资本——身为梁季藤生前的得意人儿,根据遗嘱她得到一大笔现款,以及独立的房产。从此,身为独居孀妇的她开始“光明正大”、甚至肆无忌惮的不断地追逐着各个年龄阶段的男人(如乔家的三代男人都是她的座上宾)的情感和关注的生活。她似乎永远也无法填满自己内心的饥荒,如此以往多年,即便在已年逾半百的情况下,仍旧不愿放弃,不仅费尽心机地想留住年轻时候的容颜,而且努力笼络、训练身为自己下人的睨儿、睇睇等年轻女子去帮她继续招蜂引蝶,然后“横截里杀将出来,大施交际手腕”,把人又收罗到自己手中。而《沉香屑·第一炉香》主要讲述的正是她毫无人性、藐视亲情地一步步将自己的亲外甥女葛薇龙拉入了自己那如古代皇陵般乌烟瘴气的陷阱。
1.步步沦陷
第一次踏入姑母梁太太的半山别墅出来,她觉得自己像是《聊斋志异》里的书生,她一早看出姑母家中的浮华与腐化,“她看她姑母是个有本领的女人,一手挽住了时代的巨轮,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做小型慈禧太后。”心里虽怕姑母的“交际”会影响到自己的名誉和人生,却还心存侥幸,此时的葛薇龙,给自己的人生定位还是完成学业,进入社会,嫁一个爱自己的男人。但她也已经隐隐地感觉到姑母家中氛围的“邪气”,甚至有些害怕。
至于我,我既睁着眼走进了这鬼气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谁去?可是我们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住了,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礼相待。外头人说闲话,尽他们说去,我念我的书。将来遇到真正喜欢我的人,自然会明白的,决不会相信那些无聊的流言。
待到真正住进这座“皇陵”似的半山别墅, 看到自己房间整整一壁橱的衣服,却也忍不住偷偷试穿,发现这都是自己尺寸的时候,却恍然大悟:“这跟长三堂子(高级妓院)里买进一个讨人,有什么分别?”但她还是在衣橱里一晃两三个月——梁太太拿她当幌子,吸引一般年轻人,那些追求薇龙的人,最终都被梁太太“横截里杀将出来,大施交际手腕”,然后收罗了去,作为自己的裙下臣。
此时的她还会在姑妈安排的一天到晚的应酬之后在夜里补功课到消瘦,想着自己念书费了太大地气力,必须要念出成绩;可也渐渐明白,即便念书有所成就,毕业也依然是没有出路的可能性大。就像姑妈的心腹睨儿所言:
不是我说扫兴的话,念毕了业又怎样呢?姑娘你这还是中学,香港统共只有一个大学,大学毕业生还找不到事呢!事也有,一个月五六十块钱,在修道院办的小学堂里教书,净受外国尼姑的气。那真犯不着!……还是趁这交际的机会,放出眼光来拣一个合式的人。
此时的葛薇龙已经渐渐发现自己以前所订立的人生目标的苍白,即便这样费力地完成学业,人生并不能得到根本性的改变。她其实已经在挑人了,只不过,姑母这里实在没有登对的,好不容易在唱诗班看上一个卢兆麟,还未怎样,已经被姑母盯上,又成了她的掌中物。就在她对卢兆麟的表现失望之极的时候,乔琪出现了,因了他清俊的外表,且又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能够抗拒梁太太魔力的人,对他平添许多分好感。而乔琪本是浪子心性,“撩妹”是刻在骨子里的脾气,一见薇龙,早已不由自主施展开来。两人竟十分投契。
薇龙那天穿着一件磁青薄绸旗袍,给他那双绿眼睛一看,她觉得她的手臂像热腾腾的牛奶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来了。
但乔琪不过是一个爵士家中不讨喜的某房妾室的不成器儿子,只会玩,想着以后找个有钱的老婆好继续这样游手好闲地玩一辈子。即便葛薇龙放弃做新女性的计划,放眼出去挑个人去嫁,也不该挑到他的。
葛薇龙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她看着梁太太收服卢兆麟之后吃饭都带着的笑意,想到的却是女人的讨好男人的劣根性:女人真是可怜!男人给了她几分好颜色看,就欢喜得这个样子!这是她所受的多年教育带给她的进步思想,但这种思想并不能带给她全新的生活。因为轮到她自己面对乔琪的时候,她依然是是同乔琪深夜幽会,还以为他们之间至少在一瞬间存在过爱情。
她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固执地爱着乔琪,这样自卑地爱着他。最初,那当然是因为他的吸引力,但是后来,完全是为了他不爱她的缘故。也许乔琪根据过去的经验,早已发现了这一个秘诀可以征服不可理喻的妇人心。他对她说了许多温柔的话,但是他始终没吐过一个字说他爱她。现在她明白了,乔琪是爱她的。当然,他的爱和她的爱有不同的方式——当然,他爱她不过是方才那一刹那。——可是她自处这么卑下,她很容易地就满足了。今天晚上乔琪是爱她的。这一点愉快的回忆是她的,谁也不能够抢掉它。
但窗前发现的睨儿和乔琪在一起的时候,她唯一的一点带有罗曼蒂克色彩的梦幻也破灭了,她的最后一丝尊严受到了侵犯,她打了睨儿,决心定了船票回上海,却在订票回来的路上淋雨而大病一场。但在病了许久之后,她也惊觉,自己早已陷身在这一场浮华的梦境里不愿离开,早已没有勇气回到上海,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做一个新的人。
念了书,到社会上去做事,不见得是她这样的美而没有特殊技能的女孩子的适当的出路。她自然还是结婚的好。那么,一个新的生命,就是一个新的男子……一个新的男子?可是她为了乔琪,已经完全丧失了自信心,她不能够应付任何人。乔琪一天不爱她,她一天在他的势力下。她明明知道乔琪不过是一个极普通的浪子,没有什么可怕,可怕的是他引起的她不可理喻的蛮暴的热情。
她最终还是决定留下,嫁给这个极普通的浪子,明知乔琪的理想结婚对象只是妆奁丰厚的小姐,她还是不顾一切地作出自己的选择,甚至想通过姑母这里的“交际”来给乔琪赚钱。而乔琪在梁太太的几碗迷魂汤下,也觉得娶薇龙既可以有钱花,又有玩的自由,所以两人很快结婚。
看似葛薇龙得偿所愿,但她的命运已经在梁太太说服乔琪的一席话里得到了预言,虽然文章并没有写到那么久之后。
当然,过了七八年,薇龙的收入想必大为减色。等她不能挣钱养家了,你尽可以离婚。在英国的法律上,离婚是相当困难的,唯一的合法的理由是犯奸。你要抓到对方犯奸的证据,那还不容易?
不用说七八年后,她当下的生活也好不到哪里去。
梁太太正舍不得薇龙,便把乔琪招赘了进来,拨了楼下的三间房给他们住,倒也和独门独户的公寓差不多。从此以后,薇龙这个人就等于卖了给梁太太与乔琪乔,整天忙着,不是替梁太太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
小说的最后,她和乔琪去逛湾仔的新春市场,连乔琪都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实在不公平得紧,就在此时,葛薇龙爆了文章开头的金句我爱你,关你什么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葛薇龙看到揽客的流莺,也早知道自己跟她们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她知道自己的结局,但却固执地要这么走下去。
2.就这么堕落下去吧,至少这样不费力
这就是张爱玲笔下的女子,聪明的女子看透自己心事和别人心事的女子,终究亦不能比愚昧的人把自己的人生过的更好多少。她的未来只是无边的荒凉和恐怖,她早已没有天长地久的计划。她要当下的幸福,她没有勇气做一个新女性,只能退而求其次。
在这个故事中,葛薇龙一步步从追求进步的新女性,堕落为一个高级交际女的故事。看似,梁太太一点小小的手段就把她收服了;看似,她是发痴地爱上了一个不值得爱的乔琪乔,才会甘愿“卖给”他们,帮她们弄钱弄人。其实,作为一个出身书香门第,且受过多年新式教育的进步女性,她也曾梦想去社会上做事,嫁给自己爱的人,她为了念书不惜投靠作风open的姑母,她也曾渴望走出家门,自食其力,摆脱束缚。但最终却发现,这个梦想远不如耽溺在一场浮华的梦里更切实,所以她决定重回黑暗。
造成她的悲剧的原因根本不是她的愚昧,而是她的软弱,以及整个社会的威胁。一方面,女性的生存状态根本没有发生质的变化,她依旧很难在社会中找到理论许诺的那样光明的出路;另一方面,葛薇龙也不想放弃作为女性的特权,所以,她决心继续履行身为女性的义务。她不是不知道自己这么走下去只有绝望一条路,但她已经决定了,要就这么堕落下去,至少这样并不费力。
张爱玲在这个不长的故事里,写出了启蒙的无力性。葛薇龙不过是一个被旧和堕落吞噬了的女人,觉醒的女人并不比“黑屋子”里的女人的命运光明多少。觉醒之难,并不在于觉醒本身,而在于,觉醒之后,有没有决心地不管不顾地冲向那个理论中描述地渺茫的光明。每一个觉醒者都如披破絮而行荆棘之中,左右掣肘,一壁是渺茫无定的理论许定的光明和希望,一壁是一条绝大多数的人走过的一条看得见底的堕落之路。太多的理论上的觉醒者都是因为追求光明路上的势单力薄而重回黑暗,即便她们曾经那样的向往那个理论中的光明。
我们不得不承认,和新相比,旧更勾人——它是厚重的,是世俗的,甚至是看起来最正常的,当然也是本质上最符合人的堕落本质的。葛薇龙就这么耽溺在一场比梦也坚固不少的逢场作戏之中,贪这点子爱。从思想性上,张爱玲的《沉香屑》就像一部女性版的《呐喊·自序》。
虽然鲁迅后来决定呐喊,但他也曾深思:“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觉醒的人,不一定能够走向光明,但却一定比愚昧的人更痛苦。其实葛薇龙和乔琪之间也根本未及言爱,只不过是乔琪是葛薇龙选择那条人生道路上的一部分。她终究是耽溺在一场浮华堕落的梦境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