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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家村有一个白老汉,白老汉有三个儿子,大儿子人称白老大,二儿子白老二,三儿子白老三,三个儿子挨着身子长大,各差了两岁。生三个儿子在五六十年代并不算多,白老汉也知足了。自己就是个独生苗,有了这三个儿子,老白家总算没断后。
老白家世世代代扎根在这黄土高坡上,日子过得穷,可白老汉有儿子就不怕穷,儿子能创造财富,儿子生的儿子们还能创造财富。这样一代一代地创造财富,白老汉光是想一想,心里就乐得酥酥痒痒的。
儿子们分家的窑洞,白老汉早就打好了,白老汉一个人一撅头一撅头地掏土,一车一车地往沟里倒土,再从山里背回来石头一层层箍起,胶泥弥严缝子,最后滚上一层白腻子,干净敞亮的窑洞就箍好了。
白老汉又托人买了几十块清涧石板,自己动手安瓮灶,打石柜,总算有个家的样子了。
这样的窑洞白老汉两年打了六眼,三个儿子一人两眼窑,加上自己的两眼窑。八眼窑并成一排整整齐齐,一看就是正正道道的人家。
三个儿子接连到了适婚的年纪。白老汉提着一篮子鸡蛋跟邻村的张姓人家好说歹说,总算说下张家大姑娘给老大当媳妇。这张姑娘长得膀宽背圆,最关键是屁股大,一看就是个能生的女人,白老汉喜欢,白老大也爱得不得了。
张姑娘的肚子很争气,结婚没到半年就有动静了。一天吃饭,老婆子在烩面片里边窝了一勺子羊油,那张姑娘刚在地里锄完草回来,一进门就跑下院吐了。老婆子以为媳妇儿害啥病了,赶紧回屋去取藿香正气水,手还没打开柜子,就被白老汉一把按住。
“不敢给吃,小心那是我老白家的种子。”
老婆子回想这几日儿媳总是茶不思饭不想,走路无精打采的,一锄头下去草根都砍不断,十有八九就是老头子猜的有种子了。
全家人都高兴,白老汉更是精神焕发,走路都像自家的公鸡一样昂着头。白老汉想双喜临门赶紧给老二也找个媳妇儿,天天跑县城,逢人就问有没有合适的姑娘给老二介绍。
老二性格腼腆,小时候歪了脚没钱治,到现在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白老汉也不指望找多好的人家,人品好,门户对着就行。
这一年冬至,白老二娶了李家庄的李玉英,玉英瘦瘦小小,虽说干活没有张姑娘利索,但缝纫机上的活儿,干得呱呱好。给玉英一块儿布,玉英就能做出时新的衣服来,比县城里门市上挂还要好。
自从玉英来了,老二天天穿得整整齐齐,的确良的裤腿支棱在那双瘸腿上,竟然还穿出个干部的样子。
白老汉心里美,自己咋这么有福,两个儿媳一个比一个好。
转眼快到张姑娘临盆的日子了。白老汉这两天天天赶着毛驴往十里庙去,村里人都知道白老汉又去送子娘娘像前上香了。白老汉一去就是一个晌午,跪在神像前又是磕头又是许诺,回家还不忘给家里稍带上两道符,说是能避邪。
一天,张姑娘半夜突然肚子疼,疼得直叫唤,白老大裤子都没穿就跳下炕叫唤爹娘:“大、妈,快起来,张姑娘肚子疼”,白老汉呲溜就坐起身子,麻利地穿上棉裤就往外跑。
他先去了娘娘庙,狠狠地给娘娘磕了三个大响头,又掏出两块钱夹在手里,双手合十虔诚地挤着眼睛念叨:“娘娘啊娘娘,你可得保佑我抱上孙子啊,要是真是个带把儿的,我过年给你送二十”。祈祷完,两块钱平平展展地塞进了娘娘的布施箱。
白老汉回去的路上,驴车晃晃悠悠地颠着,白老汉的心脏快跳到嗓门子了,这黑黢黢的夜,一点月光都看不见,却照得他一身热汗。
等白老汉回来的时候,见家里静悄悄的了,老婆子跪在炕上拾掇被血浸红的黄土,张姑娘两腿分得老大躺在炕上。白老汉踢了踢蹲在脚地上的白老大。
“走,出来一下。”
白老大趿拉着鞋跟着出了门。
“生了没?小子还是女子?”
“不是小子”白老大不紧不慢地说。
“噢”白老汉一个噢,胸口就耷拉到了腰上。
第二天晌午,白老汉又去十里庙了。回来的时候,白老汉信心十足“没事儿,一个不行再生一个,我有三个儿子呢。”白老汉一边赶着驴车,一边给自己念叨。
一转眼又到了收秋的时候,地里的谷子、黑豆、玉米都得赶紧往回来收,实在忙得不行,就让老婆子看着小孙女,张姑娘和玉英跟着下地收庄稼。
张姑娘干活真利索,拿着镰刀割谷子,一刀一支,动作麻利快活。玉英虽说没有张姑娘那么利索,在地里也绝不偷懒,割谷子、换袋子、除杂草,玉英一刻不停得忙活。
“俩儿媳真好呀,虽说暂时还没有孙子抱,但家里人和和睦睦的,真幸福呀!”白老汉在心里感叹。
收完秋就该过八月十五了,老婆子让玉英和张姑娘帮衬着打月饼,硬柴烧铁锅,打出来的月饼又香又甜。两个儿媳跟商量好的一样,一口也不吃。老婆子眼睛一亮,激动地抓着俩儿媳的手,说道:“不会是”?两个儿媳相视一笑,接连点了点头。
真是好日子啊,又是八月十五又是要抱孙子,而且一起抱两个,怎么能不高兴呢!
白老汉这回长了记性,一定要等生出了儿子再去娘娘庙上布施,不然送子娘娘不讲信用,他白老汉的两块钱就白送了。
可眼下,地里的玉米、谷子还没收完,白老大出去打工了,二儿子一瘸一拐也帮不上大忙。白老汉一狠心,两个儿媳都不用下地干活,就在家里养着,他白老汉加上老婆子和老二,三个人也能顶得上两个人。庄稼哪有抱孙子重要,等孙子将来长成大后生,收的庄稼可要比现在多多了。
白老汉起早贪黑,为了白家后代,什么都顾不上了,哪怕今年买粮借粮,都得保住根孙子。
这一年可把白老汉和老婆子累坏了,只要看见两个儿媳干啥粗活累活,就赶紧揽到自己手里。儿媳们都不好意思了,啥也不干不好意思张嘴吃饭呀。白老汉坚定地回答:“吃吧,吃好了肚子里的娃才能长好。”
转眼杏花开了,张姑娘和玉英都要到了临盆的时间,这回白老汉有了经验,信神不如请个稳婆子,撺掇着儿子,去县城找了个稳婆子,生产的时候可以随叫随到。
说来也巧,两个儿媳同一天肚子疼,张姑娘倒是还好,可怜那玉英,身子单薄,疼得头发都揪掉了一大把。
白老大赶着驴车去县城里接稳婆,那稳婆年纪大了早上又吃坏了肚子,驴车颠一路就吐了一路,吐得翻江倒海,白老大也顾不上稳婆的死活,硬生生地把稳婆拉回家,等回家那稳婆已经快成一摊烂泥了。老大背着稳婆往屋里走,还没进门,就听见一阵儿婴啼声。只见那张姑娘生下一个红彤彤的小婴儿,跟张姑娘一模一样。
老大沉默了,这回,又给他老子丢人了。
隔壁窑里的玉英还在炕上叫唤,第一胎难免有些费时。只见玉英已经脸色惨白了,身下的血淌了一河滩。
等稳婆缓过神来,去瞧玉英,一见玉英就慌了神,吩咐老二赶紧取擀面杖来。
只见那稳婆憋足了力气用擀面杖在玉英肚子上用力一擀,一个肉团子从下体喷涌而出。
白老汉蹲在院子里抽着旱烟,吧嗒吧嗒,一口接着一口,面色凝重。
“是个带把儿的”稳婆子一声叫,白老汉差点门脸摔到地上。呲溜站起来,却发现两条腿已经麻了,钉子一样在地上钉着,不得动弹。
白老汉高兴啊,两只耳朵支棱得老高,等着小孙子“哇啦”一声破天嗓呢。
白老汉门外等着,却迟迟不见动静。只见屋里那稳婆倒提着婴儿的脚脖子,pia pia 屁股上就是两下,没反应。再来两下,还是没反应。pia pia pia pia 从屁股到上背来来回回拍了个遍。短短几分钟这小婴儿已经从红彤彤变成紫钳色了,甚至有一些发黑。
“憋着气了,救不活了。”稳婆低着头摆了摆手就走出了门。
白老二一头埋到玉英胸口,捶打着炕堎呜呜呜的呻吟。玉英干涸的嘴唇蹦出了几个字:“白生了一回”。
门外的白老汉等得心急火燎,见稳婆子出来赶紧把手里的二十块往稳婆兜里塞,那稳婆子摇摇头又摆了摆手,一声叹息像一阵儿风,把白老汉手里的钱吹到了地上。
“造孽啊!”白老汉扑通就跪在了地上。
白老汉这辈子一没偷二没抢,勤勤恳恳一辈子,逢年过节去庙里烧香,就是害怕干了缺德的事情遭老天爷报应。娶进门的女人也都是正道人家,咋能遭这种报应呢?白老汉想不通。
他看了看刺眼的日头,又看了看铁丝上玉英给孩子晾洗的花布衣裳,一阵巨大的悲痛从脚底涌上眉心,白老汉觉得头疼,脑子跟晒脱皮的核桃一样,要炸开。
他难受,他不想去庙里求娘娘了,他和娘娘没缘分,要是有缘,娘娘早就给他个大孙子了。现在老大都结婚三年了,才有两个烂怂女子。女子能管啥用,迟早都是外人。老二结婚两年了,倒是生出来个带把儿的,可惜没有活人的命。
老婆子、老大、老二都在忙着照顾月子婆,大家都耷拉着头,脸上蒙了一层灰一样,老婆子一手抹着眼泪一手把风箱拉得呼啦呼啦响。
玉英在屋里捂着被子抽泣,声音小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等老二揭开被子,玉英两只眼睛已经肿成大核桃了。只有那张姑娘,一言不发,眼神坚定得像一块铁。
张姑娘心里有数,结婚前她不知道公公非抱孙子不可,现在生了两个女儿,这个家的男人女人一个给她好脸色的都没有。平时她割草、喂牛、担柴、上粪,该干的不该干的都干了,因为生了两个女子就给她摆脸色,这口气她受不下去。
那边玉英也是,死了孩子她比谁都心疼,肚子经擀面杖那么一擀,疼得动都动不了。就这样,那白老二还说“没了再生一个,没了再生一个。”玉英再也不想生了,生孩子要人命啊!
在外读书的老三今年刚好中专毕业,分配到了县城的初中当老师。老三在县城有了工作,村里人见了白老汉就夸他有能耐,儿子当上老师了。白老汉布满阴霾的脸上又有了一丝光彩。
老三逢着周末才回一趟家,一到天黑,白老汉就说起生儿子的事:“张姑娘人泼实,可惜生的都是女子。玉英生的小子,那小子要是活下来也该会爬了吧。三翻六坐九爬爬,刚好九个月,多可惜呀!你将来要是结婚了,可得给老子生一窝胖小子......”
“你快别说了,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白老三刚刚参加工作,一门心思都在工作上,哪有工夫听老头子家长里短的,翻个身吼一句,任老爷子说啥都不吭声了。
因为生了两个女子,白老汉和老婆子对张姑娘也没从前那么热情了,有时候做好了饭也不叫张姑娘。张姑娘也看在眼里,自从生了二女子,计划生育找上门来催罚款,门槛都快被踏破了。张姑娘没钱交,白老汉也一声不吭,全靠她带着两个女子跟娘家妈借了2000块,才平息了这事儿。
从此,张姑娘越来越看不惯白家人,窝囊,没本事,自己受了气连个给出气的都没有。
白老汉不这么想,老大家超生了又是个贱女子,计划生育让交罚款就自己交去,女子又不能传宗接代。
就这样,两家人的隔阂越来越深。
这些年,老二也带着玉英四处求医问药,玉英每天跟个药罐子一样不停地往喉咙里灌药,肚子还是平得跟打谷场一样。
好在家里还有一桩喜事发生,老三带着女朋友回来了。这个女朋友可不简单,父亲是县城扶贫办的主任,母亲是个医生,家里就这一个女儿。白老汉既高兴又不高兴。这么好的条件哪是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能够上的。就算攀上了这门亲事,老三以后在女方家也低人一头。再说了,人家就这一个女儿,将来他们生出来的孙子跟谁姓。
可这些哪是两颗恋爱的大脑能考虑到的问题,年轻人一旦谈了恋爱就跟牛套上了缰绳一样,任别人牵着鼻子走。
白老汉打死都不同意这门亲事,要是攀上这么个干部亲家,老三得给别人当儿子不说,他白老汉也得跟着给人家点头哈腰,自己没有屁股还钻到别人屁股底下去了。
这门亲事不光白老汉不同意,女方的父母也坚决不允许女儿嫁个农村人。索性,这两个年轻人就私奔了。说是私奔他们没有奔哪去,就在县城,只是睡到一块儿去,不跟家里人来往了。
白老汉气得天天在家里骂,骂着老三不解气,就把老大老二也顺带着骂。骂着骂着就跑偏了,骂到了张姑娘和玉英身上,白老汉骂她俩:“一个下的蛋早晚都是别人家的,另一个就是只不下蛋的母鸡”。
白老汉的满腹牢骚瞎释放,张姑娘和玉英不跟白老汉顶嘴吵架,但她俩心里都记着,白老汉的嘴戳了她们最痛的地方。
这个家越来越散了,老大被张姑娘管得大气不出,老二没啥本事,老三好不容易书读出去,却跟人家跑了,爹娘都不认了。
这过日子怎么这么难。
白老汉天天坐在院子里看着日落发呆,想当年自己连生三个儿子多威风,现在咋就没有抱孙子的命呢!哪怕一个也行啊!白老汉看着日头照在自家的大门上,又一点一点的升到树梢,最后藏到云里睡着了。
“老三多久没回来了?该有一年了吧。”晚上,老婆子坐在炕上嘟囔着。
“就让他死到外边吧。”
“你呀,就长了张刀子嘴。”
村里的人事摊上,有人说,在县城碰见老三挽着新媳妇的手买麻糖,那新媳妇还大着肚子,好幸福的样子。
白老汉听说了,想问那人个啥,又没问。
又一年开春,老三回来了,带着媳妇儿带着一个小婴儿。白老汉让老婆子做了一锅羊肉面,算是和解了。老三哗啦啦吃着面,真香。
住窑洞是啥感觉来着?老三快忘了。现在他住的是叶家的楼房,楼房住得高了,眼就宽了。可就是脚底下少个啥,每走一步都不自在。不像自家的砖脚地,走路发出的声音是实腾腾的。
白老三没有过夜,自从结婚,他就失去了住窑洞的机会,因为孩子妈住不惯。临走的时候,白老汉拍了拍老三的肩膀说:“走吧,趁天还早”。
白老汉现在不像老大刚结婚时那么满怀希望了,他只能等,等着老天爷给他赐一个孙子,掉到张姑娘肚子里也好,玉英肚子也罢,是他白家的孙子就行。
白老汉坐在窗台下的马扎上,这马扎是他的爷爷结婚时找木匠做的,如今棱角已经被打磨光滑。
白老汉坐上去忽然想起爷爷告诫父亲的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父亲只生了他一个儿子,在爷爷面前总抬不起头,爷爷说他死了以后也没脸见祖宗了。现在轮到自己身上了,要是哪天死了,老祖宗们非得一人啐他一口痰再踩他两脚不可。
白老汉越想越害怕,他害怕祖宗们变成孤魂野鬼找他算账,再把他带到阎王那里严刑拷打。他不敢睡觉,睡梦中的人是最容易跟祖宗碰面的。
白老汉茶不思饭不想,萎靡不振。这一天,村里来了一些贴标语的人,这些人见了墙就用刷子往上抹“生男生女都一样”“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少生优生,幸福一生。”等等标语。
白老汉的门上罕见地来了几个老头儿来串门子,进门就夸他好命,夸他幸福。白老汉不知道为啥夸他,脸上勉强挂着笑。几个老头儿夸着夸着味道就变了,什么县里的干部们亲自来村里写标语安慰他,这么大的标语就是要让大家都知道,生男生女都一样,还得到祖坟给老祖宗上个香,把这标语念给祖宗们听。
白老汉听到这里,操起鞋底子就扔了出去,骂道:“日你老祖宗,都来看爷爷笑话,老子招你们惹你们了”。几个老头儿见势夺门而出,剩下白老汉一个人坐在炕上。
白老汉越发不想出门了,一出门就能看见那白花花的大字,看一眼就往他心头扎一刀。
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白老汉坐在门口吹风,凉风吹得门框上褪色的对联哗哗作响。大孙女一把扯下对联举得高高的满院子跑,两个孙女你追我赶,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白家院子里。大孙女玩腻了,就把对联铺平,左看右看,小手指着上面的字问玉英:“二妈,这是什么字呀?”
“人 丁 兴 旺,认这字干啥,你们换一个玩吧”。
白老汉蹭地睁大了眼睛,“人丁兴旺”几个字在他脑海像一只蚊子嗡嗡嗡响个不停。他悄悄举起大手往脑门上一拍,只听pia 的一声,一只硕大的花蚊子就死在了他脑门上。只见这蚊子双腿挺拔修长,伸出长长的尖嘴,正要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