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他们这一架,鹤澜堂内外暂时都比较闹腾。天祁君本就喜清静,于是便背着明煜神君毫无体统地直接翻了墙头隐入了后山的小树林中。眼下天府内马上要进行武备科汇试,自然不会有人出现在林子里打扰他们躲清静。
可叹打架委实是个纾解愤怒的好法子。这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架再加上被公孙念背着走了一阵后,明煜神君已是消气了。拜天祁君所赐,也算是托他的福,下午的武备一科他们已经提前完成,于是便就凭白多出了一个无所事事的清闲午后。
山高水长之处,茂密树林遮挡了炙烤大地的烈日,空气微凉,干燥舒适。没有了天府中的闷热,叫人的心都跟着静了下来。
“醒了便自己下来走。”
话虽如此,可公孙念夹着他膝弯的两只手却没有松开。所谓近墨者黑,同这位天祁君混在一起时间久了,明煜神君的脸皮厚度也是渐长。
“我被你砸晕了,现在浑身无力,让你背会儿怎么了!”他非但没下来,反而攀得他更紧了,还继续心安理得道,“再说了,又不是我让你背我来的后山。”
公孙念没有反驳他,只背着他继续往前走。待到走出一段后,就连明煜神君自己都觉着有些奇怪了。
“沐凌,你今日吃对了什么药?”
“什么什么药?”他莫名道。
“你今天怎么如此好心!往日里我这么胡闹的时候,你不都是直接把我扔在地上掉头就走,随便我烂在地里还是自生自灭的嘛!”
白衣仙君默了半晌,低头继续走路。
“沐凌,你倒是说说话呀!你不说话我都以为你是中邪了!”
“不会了。”他这才淡淡答道。
明煜神君被他说得一愣,“不会什么?”
“不会再把你丢下了。”
他随即一掌拍上了他的肩膀,高兴道:“瞧瞧!这才是好兄弟!说实话,你以前的行为实在是太不够义气了!你也不怕我被妖兽叼了去!”
天祁君闻言瞬间顿了脚步,那头妖异的六头獦狚再次闯入他的脑海,刺痛着他的神经。
背上之人对这突如其来的停顿格外防备,遂赶紧收手转而勾紧了他的脖颈,认真道:“不准把我甩下去,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说过,不会丢下你。”说着,他又将背上的子炎往上抛了抛,以便能背得他更稳当些,“你松一松胳膊,要勒死我了。”
头上还插着几片树叶的神族皇子遂就松了胳膊上的力道,随意问了一句,“下午去哪儿玩?”
“刚才还没玩够?”公孙念意味深长地唔了一声,“也对!只同我扛了整一百招,是也没那么容易累才是!”
被毫不留情揭穿老底之人一时语塞,索性脸皮一抛,脑袋一垂,继续装晕。
许是刚才这一架着实累着了最近一直不太精神的天祁君,他们这一路并未行得太远。前方有一处僻静的小池塘,正是昨日里他们散步经过的地方。装晕的明煜神君这才两只脚着了地,着地的同时他非常及时地“醒了”。蹲在池塘边泼了点水在脸上,明煜神君算是将风干粘腻的汗水简单清理了一下。方才那一架委实激烈,他的衣裳也已湿透,此时半干不干地黏在身上很是不舒服,遂就索性蹬掉云靴整个人往池塘中一跃,顺便连衣带人地就着清凉的池水洗个澡。
他们都是男人,虽为如珠似玉的仙人,却总也带点儿爷们的糙。历练在外伤筋动骨风餐露宿久了,到了夜晚便就累得什么事情都不想做。洗澡时也是图个方便,穿着衣裳去河里泡一泡再掐个干衣诀,就当是人和衣裳都洗干净了。可施过干衣诀的衣裳到底不及太阳底下晾干的来得舒服,云游在外条件有限的情况下还能勉强凑合,眼下在这个僻静的池塘边还没事可干,明煜神君便就犯起了他身为金枝玉叶的娇气毛病。
湿哒哒的衣衫随意地搭在了池塘边的一颗歪脖子树上,水泽似断了线的珠儿快速砸在干燥的草地上,压弯了纤细的绒草,渗入底下干涸的大地。
“沐凌,这水不错,要不要下来一起洗?”
从小一起玩、一起野、一起干混账事,他们早已习惯了彼此的陪伴。许多事情,他们都要一起干。而在荒野一起跳进河里洗个冷水澡对于他和公孙念而言自然不算什么大事。毕竟他们经常外出历练,且大家都是男人,身上也没有不该有的以及看不得的部件需要遮遮掩掩,委实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歪脖子树下,天祁君已是倚靠在那处闭目养起了瞌睡。觉冷被随意摆在了一旁,树叶落下的斑驳映在他身上,更添了几分随意闲散。明煜神君见状便收了声,安静地洗自己的澡,不再去打扰他。
时不时就要外出历练,他的墟鼎里总会放上那么几套方便行动的玄色衣袍,自然不缺换洗衣裳。不过合着此时头顶大好的阳光,明煜神君便起了些放浪不羁的随性来。简单洗去身上的汗渍后,他光着膀子便上了岸。水珠从他的身上滚落,勾勒着他平日里隐藏在衣袍之下的那副强健的身躯。掐了个干衣诀将下身衣物弄干,随后他便找了一处惠风和畅之地躺了下来。胳膊枕在脑后,身下垫着细软的长草,日暖风和,怎一个舒坦了得!
呼吸沉沉却流畅,细碎的额发还黏在他的脸上。骨节分明的手指攀上了他的侧脸,将凌乱的额发绾到耳后。许是觉着痒,明煜神君整张脸都皱了皱。但兴许又因为这日头晒得太过舒服,片刻后他又安静了下来,睡姿霸气,相当肆意,半点都不见神族皇子该有的端方仪态。
“我一个不留神,你就又不老实了!”
白色的衣袍盖了下来,将他胸前那片被烈日绘上的桃红遮掩。
“热……拿开……”
他呜呜哝哝地嘟囔了几个字,遂手脚并用去扯那碍事的衣袍。
“听话……这山风要是再吹下去,你又要发烧了。”
公孙念索性用衣袍将他裹了起来,揽着腰抄起膝弯把人抱到了树荫底下。
在他的潜意识里,还是难免将子炎当做从前那个体弱多病的瘦弱孩子。小时候的子炎瘦小得一阵风都能将他吹跑。时不时便要莫名生上一场大病,烧得整个人像个注满热水的汤婆子,嘴里还不停说着胡话。后来,他不在九重天上住了,见到子炎的机会也就少了。可记忆中总有那么一段,那个瘦弱的小男孩浑身是汗地缩在他的怀里,神志不清地抽泣着说要抱抱。而那时,公孙念不过是个被寄养在九重天上的孩子,无亲无依,只有天后会将他揽在臂弯中轻摇着安抚。那是他已知的唯一的哄人法子。
他用着老法子安抚他,替他穿衣穿鞋,再将他背在背上。子炎的呼吸依旧均匀流畅,时不时还会紧一紧揽着他脖颈的臂弯,脸颊无意识地蹭着他的颈窝。徐徐微风拂着他们的青丝和发带,还有纠缠在一起的衣摆。公孙念就这样无所顾忌得背着他行走在林间,又沿着碧佑河,回到了碧海边。
饶是明煜神君熟睡如死人,也被这一路的颠簸给颠醒了。其实在他们行至碧佑河下游时,他便就模模糊糊转醒。可当意识到自己在短短一日内不知是撞了什么大运,竟能连着两回爬到沐凌的背上时,明煜神君还是摁着自己蠢蠢欲动的良心装了一回睡。他在沐凌面前从不乏各种装模作样,从装傻到装死,可谓是劣迹斑斑,却又屡试不爽。眼下装个睡自然也不在话下。沐凌不戳穿他,他就继续装,就算被人看见也无妨,反正全天府都知道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好得很,也不怕遭人指指点点误会他们点什么。
在碧海边漫无目的地转了一会儿,白衣飘飘的仙君这才驮着背上的大活人回了天府。
是时正是当日武备一科考核刚落幕,学子们精疲力尽地出了考场准备歇息。院落廊亭间喧闹声不歇,哀怨声不息,叫这暮色下的学府失了平日里该有的肃静。公孙念默默地幻了个仙障在周身,旁若无人地背着人从这雀喧鸠聚之地穿行而过。直至入了鹤澜堂,那流淌着银色仙泽的仙障依旧妥妥地将外面的喧嚣阻隔。
考完武备便坐在廊下埋头苦背律法典籍的姜翊头昏脑涨地抬眼朝他们那处望了望,觉着这两个人最近委实太过黏糊了些!就算是男女处相好都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只可惜他们都是男人,也没有什么所谓的男女授受不亲之说,否则这天府倒是又可以多一条茶余饭后叫人津津乐道的八卦来,聊以消遣解乏。
公孙念将人背到厢房里,往床上一扔,还算是轻手轻脚。待到门板关严实了,明煜神君这才偷偷摸摸地启了一只眼来探一探自己现在的处境。
“这……”
望着周围陌生的环境,他登时愣住了,意识到这处并不是他自己的厢房。
这是哪里?
明煜神君惊坐而起,环顾四周,这布局摆设的风格委实眼熟。
这不妙,也不妥。同窗这么多年,他还没来过沐凌的厢房,沐凌自然也没去过他的厢房。明煜神君刚想下床悄无声息地从这间屋子溜走,溜回自己的厢房,孰料脚还没着地,头就撞上了个不明物体。
“嗷!”
他哀嚎一声,抬手揉着自己前额的同时定睛看了一看。面前空无一物,他甚至还能清晰看见远处书桌上的精致香炉正冒着一缕青白色的烟。屋子内弥漫着淡淡的冷杉香气,这倒是与他自己身上的气泽有些相似。于是他探出手来摸了摸。阻碍他夺路而逃的东西无色无形,触感冰凉,在这夏日炎炎的东荒大泽上可谓是清凉舒爽。白衣皇子撇了撇嘴坐回了床角,心了这是沐凌在鲛帐口封了个仙障。
明煜神君盘腿坐在床上支着头,委实百思不得其解。沐凌弄了这么个仙障把他关在里头,到底是为什么呀!这处是鹤澜堂,即没有危险又不会走丢,更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下闯入个姑娘来劫他的色。想到这处,明煜神君不由地抓了抓自己的衣襟,这才意识到在自己睡着的那段时间里沐凌干了挺多事。这里衣、中衣还有外衣,层层叠叠如此繁复,此时却是整整齐齐地穿在身上,衣襟合得严丝合缝,恨不得把他的喉结也给包起来。
明煜神君不禁惊叹,“我睡得可真死啊!”
他复又抱着膝盖坐在床角愣神了半晌,后怕道:“这要是换做江湖浪迹,行至山穷水恶之地还睡得如此没心没肺,不得被人掳去卖掉!”
遂还觉着一阵庆幸,“还好有沐凌在。”
胡思乱想之际,门板开启,白色衣裾扫过门槛,殿门遂在身后合拢。
“醒了?”
公孙念低低沙沙的声音响起,带着些意味深长的戏弄之意。
“沐凌,你早就知道我是在装睡吧?所以才把我关在你屋里捉弄我。”
来者唔了一声,诚恳道:“毕竟你装得那么努力,我也是怕外头太吵,影响你的发挥。”
明煜神君磨了磨牙,皮笑肉不笑,“看我笑话,你很开心吧?”
“第一次装睡难免生疏。”公孙念谆谆告诫道,“下次装得再像些。”
无语望帐顶,明煜神君挫败地往后倒去。背脊还没来得及砸到床板,一条胳膊便就捞了他一把,将他的身子扶正。
“要撞到头了。”
他赌气道:“砸晕了岂不更好,都不用装!”
公孙念默了一瞬,“会疼。”
“又不是你疼!”他哼唧着摸了摸肚子,“你把我关在这里这么久,笑话也看了,这下可以放我出去了吧!晚膳的点都快过了。”
一个粟米馒头遂就扔了过来,还有些温热。明煜神君拿在手里看了看,面露嫌弃之色。
“就一个馒头?”
随后两个仙人果便砸了过来。他接得有些吃力,接下来后还夸张地甩了甩手,吃痛道:“疼!”
“知道疼了?”公孙念看了一眼他身后的木质床头,没给他好脸色,“若不是刚刚我护你一护,疼的就不是手了。”
明煜神君嘿嘿一笑,讨好道:“还好有你在。”
他遂就一口咬上了仙人果,“嗯!还挺甜!”
“你中午便没进食。现在别光吃瓜果,吃些实的。”
“你也知道我饿了一下午,竟然还把我关在这里!”他遂就啃起了馒头,含糊道,“下次打架能不能别挑在饭点?”
公孙念好笑道:“子炎,这可是你挑的时间。”
明煜神君叼着馒头愣了愣,遂就讪讪一笑,“好像是这么回事……”
“快吃吧!一会儿该凉了。”
“沐凌,你没给我带些小菜来?”他举起左手的仙人果和右手的馒头晃了晃,“除了这些,就没别的了?”
“不方便拿。”天祁君挪了尊驾去书桌,随意从桌上拿了本书看了起来,“晚上吃太多,也不好睡。”
悻悻垂头,他觉着沐凌今天是在故意虐待他。可想着方才自己装晕装睡还累他来回背了一路,明煜神君不免又觉着挺满足。他就是这么个容易知足的人,只需那么一点点来自沐凌的关怀,便足以让他高兴很久。
三口两凑合了一顿过后,明煜神君一时半刻也不想离开这间屋子了,遂就觍着脸皮凑到了沐凌身旁,不拘小节地坐在他的书桌上温习明日要考的几门课业。
他在天祁君的厢房一赖便就赖到了亥时,厢房的主人倒也不赶他。一直留到礼法不容的时候,这位神族的大皇子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收了课本起身准备离开。出门前,他整了整自己的衣襟,抹了抹两边鬓发,好似刚才在这间屋子里头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似的。待到确保自己仪容齐整后,他方才若无其事地推门而出。
一阵幽冷的夜风扑面,伴着阵阵夜鸣虫的叫声。院落内的夜来香开得烂漫,白色的花朵似夜空中缀着的繁星,映着这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香气四溢,熏得人昏昏欲睡。
门外空空荡荡的,连一个人都没有。
明煜神君愣了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一系列举动都挺多余。再多此一举地左右一望,他便闪身出了厢房,还贴心地替人把门板合上了。
本也不算热闹的厢房内彻底安静了下来,公孙念放下了手中的书卷。他目光悠远,望着窗外那人离去的背影。随后,他的手覆上了方才他坐过的地方,执过的课本。留恋地捕捉着他残留的气息,他来过的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