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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几何时,秧歌——是忙了一年的黑土地上的人民最盼望盛开的一朵红花!它热烈欢快,盛满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热爱与追求。是啊!谁又有权利阻止落后地区的人们渴望生活变好的真诚愿望呢?
一入冬,东北平原就换上了新的颜色。原本黑得发亮的一望无际的土地披上了银装素裹的外衣。那广袤无垠的地方就成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银白世界。
而在这片土地上忙碌了一整年的甜水县的人民,也开始了惬意地过起了猫冬生活。女人们不用再起早贪黑地爬灰做饭,脸朝黑土背朝天地跟土地对命了;粗犷的男人们也不再急赤白脸地吼孩子骂牲口了。和这个世界陡然变漂亮了一样,这片土地上的男女,也变得俊美多情起来。
闲时多了,乐子也就来了。
大年初一扭秧歌——成了这片土地上每年过年汇演的保留节目。这也是一年里参与人员最多,最让人惦记的一桩大事。尽管这甜水县在外界看来过于贫穷、闭塞,他们表演的秧歌也是多少年都一个样儿,可谁又有权利阻止落后地区的人们渴望生活变好的真诚愿望呢?
此刻,他们正在为1997年的秧歌汇演热火朝天地准备着。
年轻人高飞和徐大雁,去年的表演让他们一战成名。他们在一次偶然的碰撞中,尝试着搞了一个新的二人组合,他们用创新的形式演绎了当时正流行的《今儿高兴》的新派秧歌儿,形式新颖,气氛欢快、热烈,作为群舞之后的压轴表演,很受大家欢迎。他们的表演自然又成了今年大家最盼望的一个节目。
“去年只是试水,没想到效果那么好!这次让他们提前做准备,搞好了还能代表县里去市里参加比赛,要真能去市里,那咱们甜水县可就风光咯。”组织部长老郝高兴地说。
“这两孩子扭得是真好,长得也像金童玉女一样地养眼。不用比,他俩只往那一站,咱这队伍就赢了一大半。”宣传部韩部长也是满脸喜悦。
“高飞不是入冬就被征兵征走了吗?大雁也应聘去县里客运站上班了,听说大雁工作能力特别强,客运站还想重用她呢。”参会的崔干事说。
“啊?"众人一齐惊讶。
"得!这些年就出了这么两个扎眼的,还都一个个地飞了,我看啊,这往后秧歌汇演咱得多多地储备新人,可不能指着一棵树上吊死喽……”老郝身子往后一仰,拿手摩挲着他脑瓜顶上那为数不多的几根头毛。
“物色啥啊?咱这穷乡僻壤根本就留不住人……稍微有点本事的都飞走了。剩下的也就是咱们这帮老家伙。”韩部长抿了口茉莉花茶,呸了一口茶叶沫子。
“唉……走喽都走喽。咱们还是按照老惯例,只扭秧歌群舞得了,省心!”
……
县里组织部正在开会讨论着当年的秧歌汇演安排。两个原本让他们挑大梁的主角都不在,领导们一下子也失去了斗志,又蔫头耷脑地抽起了烟,陷入了往年的沉默里。
本来这甜水县就是他们这贫困市里的贫困县,市里布置的任务十回有八回完不成。好不容易汇演的时候出了次彩儿,今年还想着好上更好,将来市里来人也能有个体面……
现在看来,这彩儿也像是传说中的昙花一样,一现就败了。不过,这昙花到底是个啥花?总是听说,至今谁也没看过。组织部长的思绪像他嘴里喷出来的烟雾一样,一下子随着烟圈扯到了没边儿的昙花身上。他摇摇头,无奈地咧了咧嘴。
要说,也难怪让领导们惦记。这高飞和徐大雁确实是人群里的头子,那是真出彩儿。看过他俩表演的,无人不叫好。可是人各有志,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人家有更好的前程奔着,谁还能一直在家扭秧歌不成?这事儿也就是农闲时候一乐儿,谁也没法儿拿它当正经日子过。
这个年关,闹心的可不止县里的领导们。让人念叨得耳根子发热的高飞和徐大雁的日子也不好过。
分开之后,他俩确实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确切地说,自从上次汇演碰到以后,从他俩确认组合到一起,再到拿到了满堂彩儿的时候起,他俩就在你来我往的眼神儿里读出了一些内容。
高飞当兵走之前,还特意去找了徐大雁一次。从他们彼此对视的眸子里,从那份儿依依不舍的万千情意里,我们便能猜出,他们是彼此互通了心意的。
她也去车站目送了他。那一刻,他胸前戴着大红花,挤在了将要远离家乡的人群里。他们再一次久久的对望、凝视,将那来不及述说的千言万语都变成了无声的语言,他们把那些浓情蜜意都藏在那深深的眼波流转里。
随着列车地徐徐远去,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细碎的泪水,鲠到喉上,吞到心里。
那是怎样复杂的无语凝噎啊!这一别,再见不知是何年?这一别,他们面临的不知是怎样的大山一样的考验?他们,能扛过这些考验吗?
一年过去了。
两年过去了。
高飞真像是远走高飞了一样,去了部队就没回来过。说好的一年一次的探家也没有。两人虽说一月三封信的通着,但大雁家里总在背后给大雁吹风,论起家境,他做豆腐的老高家是没法和专门跑运输的老乔家能放到一起比的。
乔木是乔家唯一的公子,在那次秧歌汇演时就相中了徐大雁。他三天两头地往大雁家跑,现在又子承父业跑县里到市里的运输。“那钱赚得,海了去了!”他俩以后要是真能成了,他徐家的日子也算有靠山了。
本来徐大雁是非常坚定的。她相信自己的感觉,她也相信高飞一定会如信中所说,带她一起走出这穷山沟。可他一走两年半,浓情蜜意的话该说的也早都说透了,剩下的就该是见面往正事儿上赶了,可徐大雁却越来越觉得,这感觉越来越缥缈了,人等不回来不说,连热情甜蜜的信也少了。
时间长了,她感觉自己是在和想像出来的人在谈对象。难道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他变心了!他被领导相中了,给留下来当女婿了?倔强的徐大雁不甘心,她也不敢多想。这是她的第一段恋爱,本来她以为那也会是她最后一段儿恋爱。可……她真的有点坚持不下去了。
再来说说高飞这边,他确实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考验。
他其实是个大学漏子,最次也能在县里中学当一名音乐老师。他在音乐方面实在是太有天赋了,他会作曲还会编舞,秧歌队里那一套乐器他样样精通。他长得又好,身段也灵活,让他下场来段即兴表演必定能赢得满堂彩儿。
就是这般出众的一位人物,原本该顺风顺水考大学的他,高考那一年,家里的顶梁柱——父亲,却突然生病了。顶梁柱倒了,作为家里的老大,他必须得肩负起自己的责任来。他接过了父亲手中的皮鞭,帮他教训起了骡马。豆腐得做,城里好不容易跑下来的饭店、商店的货得供上。
熬过了那半年,父亲的病好了,他却把自己给耽误了。
好在第二年征兵,武装部的人和部队的领导把他给选走了,这又给他的人生带来了新的希望。还有,就是徐大雁的出现,也让他灰暗的生活里多了一道亮光。他想在部队好好表现,努力学习考军校,然后把他的大雁也给带出来。他鼓励她坚持学习,出去上班,锻炼自己,增长见识,他们要一起飞出那个穷山沟,一道儿远走高飞啊。
可是,好事多磨。正当一切都朝着计划中发展着的时候,他却受伤了。
那一次部队家属楼突发大火,他第一个发现并且奋力地闯进了大火里。跟他同乡的、把他征兵过来的老领导被他救出了火海,可是他自己却被柜子砸伤。他在医院里躺了两个月,右脚的大脚趾还是没能保住。
虽说大的问题没有,但对于一个正值青春的大小伙子来讲,这也是个不小的打击。关键是他走路有点跛脚了,他在信中答应陪大雁再扭一回秧歌的事他做不到了。不仅如此,她这个十里八村的美人他也没法面对。毕竟是腿脚不利落了。
她,还能接受吗?一直反对他们在一起的父母能接受吗?还有那个横插一杠子的乔木,听说这两年没少给大雁家献殷勤……现在的他,能给大雁带去什么呢?他犹豫了。
他不知道这一切在信中该怎么对大雁述说。他一直在迟疑,给大雁的信也是撕了写,写了撕……还有,他不给她写,她就不给他写!他能感觉到,大雁也迟疑了……
难道乔木已经代替他在她心中的位置了?他不敢想,那可是他做梦都要娶的人啊……现如今,他该怎么办?如果苍天和大地能给他答案,他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跪下来,叩问一下苍天和大地!
时光在各怀芥蒂的岁月中流转。一晃,他们有半年没通信了。
高飞因为救人负伤提前转业了。部队给他记了个人二等功,还给他开出了转业介绍信发到了县里。希望他们务必重视这个品德高尚、业务能力又强的小高同志。
北上的绿皮车穿过了崇山峻岭,穿过了白昼和夕阳,带着满腹心事人的惦念和渴望,宛若一条蜿蜒的巨龙在夜以继日地行进着。当巨龙来到了祖国的最北端,重新回到了白茫茫的辽阔土地上时,离家三年的游子,终于回来了。
他微微跛着脚,背着他的行囊重新出现在了当时离开的小城车站。他出站以后本能地四下寻找着,他的身姿更高大挺拔了,他多想回到家乡的第一眼就能看到他日思夜想的人儿啊。
他确实看到了,他不仅见到了她,还见到了她身边的乔公子。他在给她拿着什么,有说有笑。看来一切都和他猜到的一样,她确实择良木而栖了。
他低下头,背起了行囊匆匆出站往家里赶。
“那个人应该是他!应该不会看错,那宽宽的背影,那挺拔的身姿,那后脑勺有些发黄的头发和没头发那一块儿的秃脑蛋儿……除了他,还会有谁有那样的身影和后脑勺……”
他们曾经在一起排练过一个月,他的身影她是熟悉的。她不会看错,是他回来了!接过乔木给她捎回来的学习材料的一瞬间,她看见了他。她一下子站定在那,委屈的、复杂的泪水从心头涌上眉头,她鼻子一酸,差点儿让乔木发觉出了她的异样。
他回来了!她日思夜想的人儿回来是探家,还是复原?他可真是狠心啊……这么大的消息也不提前告诉她一声儿?他已经有半年没给她写信了……他真的不要她了吗?下班路上,大雁手里拿着他叮嘱她买的学习资料,眼睛和心里却已装满了苦楚的泪水。
时间变得更加漫长和煎熬。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晃已经是半个月过去了……她始终没能等到他来找她。
她却等到了县里组织部给她打来的电话。组织部依旧邀请她参加今年的秧歌汇演,他们跟她说她的老搭档回来了,希望她能破破例回来跟他一起完成表演。
回?
还是不回?
她当然不是心疼这请假的工钱。是他不来找她,她却要用这种方式去见他,那她岂不是太不值钱了?这不是明摆着让他瞧不起她吗?
可是……一想到不回,她又一百个不舍得。也不甘心。自己明明是那么地想见他,想得肠子都快断了。
再说,她凭什么不敢见他?是他先不给自己写信的。明明是他不理自己在先,凭什么要她躲着他?这回好了,她还要找机会当面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即使真不处了,也得让他给句痛快话。
“回!我偏要回!我倒是要看看你高飞高大能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反正我徐大雁坦荡磊落,不怕跟你见面。”从打定了主意的那一刻起,她心里就变得特别的敞亮。不管怎么说,她要见到他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把自己捯饬一新的徐大雁赏心悦目地出现在了人群里,人们看到她能来都表现出了特别地开心。
“大雁,还是高部长面子大,他一回来你也跟着回来了。”之前的郝部长热络地打趣她。
“高部长?哪个高部长?”徐大雁爽利地问。
“怎么?你还不知道?自然是咱们县里钦点的高飞高部长啊。你三年前的老搭档,这次可是戴帽儿回来的。人家底子好,在部队又表现得好,回来就直接高升当部长了。”
徐大雁听完一愣,心里又开始打起了鼓。难不成真攀上了高枝儿回来就当官了?所以才不要她?她面色凝重,走进了排练大厅。
高飞正在带人排练着大鼓,见他进来,他放下了手里的谱子和鼓锤。
“好久不见……老搭档!”他稍作迟疑,还是主动地跟她打起了招呼。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她,那带着肥皂香的大手随之也伸了过来。
她的心忍不住地一动。可她的眼神儿却只是轻飘地掠过他,带着假笑,一视同仁地跟所有人打着招呼。
“高部长好,老搭档可不敢当。三年不见,听闻您已经今非昔比了,还能认得我们这些小地方的小人物,也是难为您了。”她没伸手,只是嘴上揶揄他。
他脸红地一低头,悻悻地把手收了回去。接着就拍巴掌叫了大伙都聚拢到了一起,认真仔细地讲着他接下来的工作安排。原来他真的是不再跟她做搭档了,只给她安排了一段儿独舞。
“插根鸡毛当令箭,还真拿自己当干部了?连两个人的节目都不参加了……”她在心里念叨着,整个动员会她都拉着脸。
排练的日子,还是能够天天见面的。只是谁都没再多说什么,两人儿都要脸一样的劲儿上了。从表面上看,谁都看不出他们是书信了三年,也好了三年的“纸上恋人”。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可真是傻!可能人家就只是寂寞的时候找个伴儿,反正写几个字也不用负什么责任。她越想心越寒,甚至还有几分后悔。还不如不见面,他也不回来呢。她见不到他,起码心里还能有个念想,现在见面了,连那三年的感情也快被她否定干净了。
马上就来到年了,新年汇演的日子要到了。据说今年还有个大领导回乡,要一起观看他们的表演。天空依旧灰云密布,小城河边的冰上舞台搭好了。茫茫一片的纯白世界里,红色的舞台是那般亮眼夺目。
一早上,高飞就给大雁拿了一套演出服,让她穿上再好好练练,找找感觉。还说今天的表演非常重要,务必要演成功了。
她当然知道重要。不为别的,就为自己心中的那口气,她也得把这支独舞给跳好咯。她要让他和全县的人都看看,没有他,她自己一人也能把舞台给撑起来。她满腹心事地换上了演出服。别说,还真是合身,简直就是按照她的身量给她量身定做的一样。望着镜中的模样儿,她自己都惊呆了。
那是一身儿水红色加长绒的演出服,绒嘟嘟的厚厚实实,又好看又保暖;贴身服帖的剪裁设计,显得她的身段玲珑有致;红裤子上紧下松的甩脚,让她看起来像一条鲜活饱满的红鲤鱼。真是又喜庆、又丰满、又漂亮。他还怕她冷,给她单独加了一件白色戴帽子的裘皮斗篷,把它披在身上,毛茸茸的质地衬得她鹅蛋一样的圆脸更显得楚楚动人了。
前面的秧歌群演已经热热闹闹地进行了有一阵子,作为本场的压轴表演,她在后台一遍一遍地进行着最后的带妆演练。为了跳好这支秧歌独舞,她不知道练习了多少遍,录音机里的磁带都要开始闹意见了。
终于,轮到她登场了。
她就那般如仙女儿一样婀娜的、亮眼地站在了舞台当间儿。天公也是作美,浓厚的灰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经一层一层地飘远了,太阳快露出来了。
她摆好了手势,就那般标志的、明星一样地站在了舞台中间儿,也站在了苍茫的天地间。她把眼神儿很自然地往舞台侧面一甩,是他!竟然还有他!高飞也一身装扮地弓身站在了大鼓旁边儿,离她只有几步远。此刻他正一身威武地持锤准备着,他把目光狠狠地投向了她,原来这是一场别开生面的二人表演,他还是要跟她一起演!
“接下来的压轴表演,是我们最最盼望的二人组合——他们就是我们的高部长和徐大雁!请欣赏新派秧歌——《大地飞歌》”主持人抑扬顿挫的语调,带动场下一片欢腾。
她的脸上“腾--”地升起了一团红霞。顾不得想那么许多,他的鼓锤已经强有力地敲击在鼓面上了,他那浑圆有力的膀子已经甩起来了,他鼓锤上飘逸的红绸已经潇洒地荡在了半空中,她像是得到了指令一般,很自然地随着隆隆的鼓声铿锵有力地舞起来了!台下紧接着响起了比她亮相时更热烈的掌声……
随着鼓声由慢变快的节奏紧密地排来,随着她身姿由慢变快的尽情演绎,随着台下人们的掌声和欢呼声在逐渐热烈,那天地之间难得一见的表演给这座河畔小城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欢腾。她的脸更红了,她全身的血液都跟着沸腾起来了……
终于,最后一声鼓响落地,一条数米长的红绸冲上天际。太阳出来了。台下的人们全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他们把整场演出带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
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的指甲都发烫了,更不要说她的心,她的双眼了。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她甚至觉得这眼前的一切都让她天旋地转。她忽然有些眩晕,一个没站稳,脚下一趔趄……他就站在了她的身后,他扶住了她。
她听到了他因为兴奋而狂放的心跳声,她看到了他因为兴奋而激动得有些发红的笑中带泪的双眼……他们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仿佛,时空又转回到了三年前……他们心中有彼此,他们倾心已久,他们一眼万年。
台下响起了经久不衰的掌声和欢呼声。所有的演职人员都汇到了舞台中央,台下的领导们也都洋溢着欢快的笑脸,他们鼓着掌、赞赏地向他们走来。
他们慌忙收回了目光,跟着人群久久地鼓掌。鼻翼一开一合,胸脯一起一落。他们和他们一起庆祝着演出的圆满。
传闻中的大领导朝他们走来了。他先是跟她笑着点点头,就朝身边的高飞猛地伸出了手,并一把把他搂在了怀里。“不错啊不错!小高同志真是有能力又好眼光,这次回来我看到了期盼已久的《大地飞歌》,我没那么歉疚了,看到你现在的一切我很为你开心。”老领导久久地抱着高飞,言谈恳切、动情,虽然她听不太懂。
他又转身朝她伸出了宽阔的大手,“祝贺你啊,徐大雁同志。演出非常成功,中午庆功宴之前先跟小高来一趟我住的地方,我要提前给你们庆功!”老领导满脸慈爱地看了看她,又把目光转向了高飞,透着发自内心的喜悦,还有一些毋庸置疑。
她很明显地觉察到,老领导和高飞是旧相识。只是为什么要单独接见他们?她一时猜不透,但她隐隐地觉得,可能有大事发生……她的心头猛地一紧,她不敢再往下多想了。
卸了妆、换了衣裳,高飞已经在门口等她了。
他们并肩走在路上,熟悉又陌生。两个笨拙的年轻人这时候都百感交集,感慨万千。她隐隐地觉得,他的右脚怎么有点跛?她其实早就注意到了,只是她一直没机会单独跟他在一起,又离得这么近。
可是她要一张嘴就去关心他吗?她要问他的话简直太多太多了,又何止是这一桩一件。还是等见完领导再找机会说吧。徐大雁心里思忖着,就那么低头跟他并肩走着。
她在心里十分享受跟他并肩走的这一段路程。在苍茫的天地间,在暖阳的照耀下,好像发生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她不忍心破坏这难得的安静时光,她的泪水又在她的心头凝聚,又聚到了眉头上。她强忍着,不想破坏这来之不易的独处时光。
这段路他也走得十分珍惜,尽管他知道走到老领导那里,老领导会帮他跟她说明发生过的一切。但他也是心里没底的,他听到了更多关于乔木追求她的话。他是复原回来以后,才知道老领导给他安排了这个体面的工作,他亲手策划的这台汇演就是他向家乡和老领导做的证明,能力的证明……
可他终究没能如愿带她离开这个穷山沟。虽说现在他做了县里最年轻的小领导,可只有这些,他就能给到她想要的外面的生活了吗?他贫穷的家境始终都是没法和乔家相比的。他爱她,他希望她能幸福,可他目前的条件真的配娶她吗?他又一次迟疑了。
他们终于来到了老领导下榻的酒店房前。他轻轻地敲了敲门,老领导和夫人笑容满面地把他们迎了进去。
里边儿是个套间,领导夫人亲热地拉着大雁的手说了许多亲热的话。说了一会儿,领导夫人又拉起徐大雁进了里间儿,还说她们一见如故,要在里边亲亲热热地说些悄悄话,不能让他们两个男人听见了。
进去之前,徐大雁和高飞飞快地对视了一眼,两个人的脸就“刷”地一下又红了。望着她们进去,老领导也拉着高飞从沙发上挪到了桌子旁,他也有很多话要对小高同志讲。
原来,老领导这次携眷回乡也是为自己退休打前站。这次见他,一是要看看县里对他的安置好不好。这一点从私人感情上来讲,他还是希望不要亏待他,毕竟他是因为救他才受的伤;再一个,他也到了该复原的年龄,在部队待了近四十年,组织上给了他几个方案让他选。
其中一个,就是回到生他养他的县里做书记。他考虑再三,他倾向回到家乡来。和他一样,他们都是励志要从这个穷山沟走出去的人。可走得再远,在心里他都放不下这片热土——他的老家。他想靠自己这些年的见识、人脉,用余下的时间为家乡建设贡献一份力量。
他还要跟他商量,如果他回来了,他希望高飞能到他的身边来好好帮助他,组织部那边的文艺工作可以继续挂职,但更多的精力是要着手去搞经济。听说大雁很能干,他要把大雁也鼓动起来,年轻人就是要发挥才干,要趁着年轻,风风光光地大干一场。
只是他听说,他回来以后还没去找大雁把事情原委给解释清楚。他这才着急出面,让他们莫耽误光阴,赶紧把话说开了,把心思稳住了,剩下的就是集中火力抓生产、搞经济了。
一番话下来,听得高飞热血沸腾。如果真的能如老领导所言,那就太好了。出去三年,他做梦都想回到他山清水秀的家乡,他做梦都想把自己的家乡建设的和外面一样好!他做梦都想给大雁和自己一个好前程,他简直太激动了!
大雁这时候也从里间红着眼走了出来。她脸上挂着泪水,看着他微微撇出来的右脚,眼光里满是心疼和责怪。
“你这个傻子,还是不够了解我。我徐大雁认可的人,纵是瞎了、瘸了,我也认了,屈屈一个脚趾头差点儿让你错过了我。”她怨他对自己没信心,“穷不怕,只要咱肯干!甭管是外面的世界还是家里的光景,只要咱能在一起,那都是可心的光景。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你可真是个傻子啊!”漂亮的大雁眼圈又红了,高大的高飞也落泪了。
两个如画儿一样的年轻人,当着两位前辈的面把话都说开了,他们的手终于紧紧地握到了一起。
他们又把今年的计划给合计了一番。除了尽快熟悉县里工作以外,他们还要加些新思路进去,像大秧歌的群演和独舞一样,他们要在地方建设上也开拓一些新思路。要能留得住年轻人,新旧结合一起搞,新老班子一起干。
老领导还会去集结一些老战友投资进来,他们要充分利用家乡土壤好、水质好这一特点,开办饮料厂和矿泉水厂。再建设几个红菇娘基地,把那酸酸甜甜的红菇娘做成特色饮料销往全国各地。总之一句话,要干的事儿太多了,他们未来有的忙。
东北广袤无垠的大地上,再一次热烈地经历了一回完整的四季交替。勤劳肯干的人们眼看着这片土地白了又黑,黑了又绿,绿了又红,红了又白。他们在这一年结结实实地迎来了一个丰收年。
眨眼到了2000年。这也是人们盼望已久的千禧之年。
老领导已经按计划转业回到县里一年了。高飞和徐大雁作为他的得力干将,已经把饮料厂和矿泉水厂做得风生水起了。
他们这一年的秧歌汇演可是有了新的主题:一是庆祝千禧年;二是庆祝县里经济大幅增长;三是要给高飞和徐大雁举行婚礼,他们是因为这个舞台结缘,他们要在这舞台和父老乡亲的见证下举行婚礼。
至于乔木,其实他早就释怀了。他追徐大雁到第二年的时候,就发现这个姑娘其实是个实心眼儿。无论他怎么努力,她心里只有高飞一个人,既然做不成夫妻,那就干脆做兄妹。
受到高飞和徐大雁的鼓励,他现在也离开了父亲的庇护,应聘成了饮料厂和矿泉水厂的车队主管,专门负责跑运输。他还和厂子里的洋气、泼辣的会计刘小燕搞上了对象。
人们都说,其实谁和谁在一起,命运早就安排好了。“大雁注定要高飞,小燕才会留下来配乔木。”这四个年轻人也商量好了,他们要在千禧年一起举行婚礼。
2000年的大年初一终于在人们的热烈盼望下,如约地走来了。
这一天,老天爷也是十分的开心。一大早儿,他就把湛蓝的天空,暖融融的太阳送到了甜水县人民的眼前。人们都说,这往后的日子肯定好。因为千禧年的春天来得比以往都早,这是多好的寓意啊!
美好的天气几乎让全县的老百姓都出动了。他们盼望着、盼望着,从四面八方喜气洋洋地涌来参加今年的迎新汇演。他们也都想出来沾沾这些能干的年轻人的喜气儿。这可是实打实的喜上加喜,他们也想给县里最出众的两对儿人物送上最真挚的祝福。
秧歌队的成员们今年终于采买了新行头。他们头戴着花盔,脚踩着高跷,涂脂抹粉的脸上盛满了热闹。他们一身儿玫红色的衣裳,在太阳底下显得格外的耀眼。那绿色、红色的彩绸系在腰间,把这片沉寂已久的黑土地显得十分灵动和喜庆。他们在太阳底下尽情地扭着、乐着,不远处的“猪八戒背媳妇”正在热热闹闹地上演着。
而欢快的小孩子们,则头戴着虎头帽,脚踩着虎头鞋,正在冰面上你追我赶地嬉戏着。他们那一身身儿崭新的、喜庆的红衣服让他们看起来像年画里跑出来的、招人疼的小娃娃。
他们的手里,有的攥着热腾腾的烤地瓜,有的举着红艳艳的糖葫芦,他们就那么欢快地在冰面上跑着、闹着、蹦跳着。甜水河边的冰面上,上演着从未有过的热闹。
白底红妆,甜水河畔俨然向世人展开了一幅生动丰满的画卷,且这画卷的内容只有一个主题,那便是欢乐和喜庆的主题。
然而,最热闹的还没来呢!
随着两串巨长鞭炮的齐声奏响,高飞、徐大雁,乔木、刘小燕的结婚典礼也要开始了。
这是小城有史以来最受人瞩目的一场婚礼,也是排场最大、参与人员最多的一场婚礼。县领导和老领导分别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新春贺词和新婚致辞。
我们有理由相信,接下来在苍茫的天地之间,在铺天盖地的爆竹红衣里,甜水河畔的人们会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向着生养自己的土地和即将到来的新生活,向着自己和所爱的人们,大声地唱响一曲激昂嘹亮的——大地飞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