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电梯关门前的一刻，一只手伸进来挡住了电梯门。他有点不悦，不自觉地皱起了眉。电梯门重新打开后，进来的是公司里的女孩。女孩小声地跟他打了声招呼，便伸手去关电梯门，电梯徐徐升起。

        女孩似乎是一路小跑过来的，还喘着气。他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新买的手表，那是一只比入门级高一点的名表，花了他年终奖的大头。带出去能不经意间表明他的身份，虽然不是生活必需品，却又是不可或缺。他侧眼看了一下女孩，女孩正抬头看着电梯门上方的显示屏。差不多到点了，他这个级别的领导，是不需要打卡上下班的，但身旁的这个小姑娘需要。他又伸出手来看了一眼时间，分针正不慌不忙地走向整点，而秒针却跑的飞快。女孩仍然没有留意他的手腕，但他却发现了女孩背了一个新包。他对包包不甚了解，但奢侈品牌的标识还是认得的。

        现在的女孩子还真是爱慕虚荣，他一边想着一边打量着这个女孩。这个包包，估计她的年终奖都不够买的，说不定是刷卡买的。现在的网贷这么方便，也说不定是哪个平台里面办的分期。他又不自主地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那年代大学很不好考，家里也穷，勉强混了个中学文凭已经是全村最高的学历了。听别人讲大城市好挣钱，便出来闯荡，进了现在这个公司，从小平房搬到现在的高级写字楼。现在公司新招来的人，不管是985，还是211，甚至是海归，都只能是他的下属。当然他也混了个业余的本科文凭。

        如果说有什么遗憾，那只能是没有去混一个户口。年轻时政策不允许，后来允许了，学历又不够。学历混到了，年纪又超标。他只恨自己没有早早买房，当年的房价大概也只是现在一年的年终奖，而现在同样的钱，即便是存到退休了也不一定够个首付。因为没有户口，他的孩子一直在借读，虽然成绩不错，但今年的高考还是要回老家的县城。老家是一个边远贫穷的小乡村，离县城还有些距离。村里早前才刚通了水泥路，但年事已高的父母住惯了，说什么都不肯搬到县城上。说起来，村里面剩下的基本都是老人了，每年也只有过年的时候，人才会多起来。

        公司没有提早放假，所以即便他用尽各种办法，也只能买到年二九的头等舱机票，然后到在省会里面做事的朋友家里睡一晚，年三十一起开车回去。在县城读高三的孩子和陪读的老婆，也会在那天坐车回去。老家里没有网络，也没有抽水马桶，老婆孩子都不愿意多呆。前几天发了年终奖后，想起老家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电，他特意从网上买了一堆，电冰箱，电视，洗衣机之类的，还特地买了按摩椅给家里的二老。多得现在物流发达，就是快过年的时候平台也接单，还帮他特意确认大年三十前要送到。

        电梯继续上升，他看了看身旁的女孩。如果是平时他不会向级别比他低的员工主动搭话的，但两人一句话不说的气氛又有点尴尬，于是他便问到：“你回家的票买了吗？”

        “啊？”女孩似乎没想到领导会跟自己拉家常，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没买的。”

        “哦，那是打算怎么回家？”

        “我天天都回家，坐公交就能回去，我是本地人。”女孩笑得很天真。

        “本地人好，本地人好……”气氛似乎比刚才更尴尬，但女孩大大咧咧地不懂世故，只留下他一个人在支吾。幸好这时候电梯发出“叮”的一声，电梯门徐徐打开，女孩飞奔着跑向打卡机，只留下他在发呆。

二

        “请问几位？”她刚走进餐厅，服务员就上前问到。她刚示意是来找人的，便看到邻居大妈在招手，背对着大门还坐着一个男人，不用说，这是她今天要相亲的对象。

        其实她自己对于相亲一事，是十分抗拒的。毕竟自己才刚毕业出来两年，公司虽然知名度不高，但办公室也是设在市中心的高档写字楼内，在行内也是有点影响的。能得到一份这样的工作也不容易，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正是自己事业的上升期，她才不想让别的事去分了自己的心，而且自己一个人也没什么坏处。为了说服自己和别人她过得很好，她一咬牙买了个奢侈品牌的包包。但现实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一直给着她无形的压力。比方说妈妈会有意无意地跟她说她的哪个同学结婚了，哪个同学生孩子的消息。家里住的是宿舍楼，当年读的也是爸妈厂里办的子弟学校，所以即便是自己的同学，爸妈竟然能混得比她还熟，同学结婚没有请她，但同学的爸妈请了她的爸妈。那些结婚的同学，很多都是当年因为早恋被两老当作反面教材要她划清界线的，没想到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现在成了她要学习的榜样。

        在无数次旁敲侧击以后，她答应了父母给她安排的相亲，只提出一个条件：要有本市户口。其实她并没有把自己嫁出去的打算，同意相亲，但看不上眼是缘分问题，拒绝相亲那是态度问题。

        她走到桌子边上刚想坐下，男人便扭过头来，两人一对望，便异口同声地说：“怎么是你啊？”邻居大妈还在一面狐疑，她便解释到两人是大学同学。大妈一听乐了，拍拍两人的肩膀让他们好好聊，便借故走了。

        她从呼吸声中感受到气氛的尴尬，刚才她并没有跟大妈讲，这个男的读书时曾经追求过自己。正想着怎样借故离开，还是同学先开了口：“这么巧啊。”

        “是啊。”她应到。

        “今天是同学聚会，不是什么相亲啊，本来我也不想来。”男人说完便招来服务员点菜。没想到这一句打开了话题：“你也是被逼的啊？”

        “是啊，这阿姨是个远房亲戚，老家里父母硬要托她帮忙，我不便推辞便来意思一下，没想到会见到你。”

        她突然想起当年自己看不上他的原因之一是他的外地乡音。“入户了这里了吗？”她装作不经意的问到。“是啊，买了几年社保，分数够了就把户口迁了过来。”下次要把条件设成身份证号开头是本市才行，她一边想着一边回应。席间两人都小心翼翼地聊着天，谁也没有提起当年的事。

        饭后，男人准备结账，她拿过自己的奢侈品包包掏出钱包，执意要给一半。男人笑着摆摆手，刚升了经理，当是庆祝一下吧，而且相亲不管成不成，都是男方结账啊。她便不再推辞，但强调自己也是被逼着来的，所以这顿饭必须是定性为同学聚会和庆祝他升职。

        “怎么了，抗拒结婚吗？”男人笑着问到。

        “你不一样？”她也半开玩笑地反击。

        “怎么一样？”

        “怎么不一样？”

        “你今年26了吧？女人生孩子最好要在30岁以前，那就是你最迟29岁前就要怀孕，怀孕不一定一来就有，或者要想过那么一两年的二人世界，那27岁就要结婚，结婚前要谈个一两年，看看是否合适，这样一算，你已经晚了。”

        她感到自己面上的笑容僵硬了，幸好这时候服务员过来找零，算是解了围。两人道别后，她头也没回地走了。虽然彼此交换了联系方式，但她明白大家都不会再见了。

三

        他今天一回到公司，行政就把新印好的名片递了给他。回到自己的工位上，他马上打开来看。名片是刚印好的，还能闻到一股墨水的味道，卡片的上方写着他工作的这个物流公司的名字和商标，下面印着公司的地址和固话，而中间印着他的名字，还有手机号码。最让他得意的是印在姓名后面的头衔：副经理。他悄悄把自己名片夹里面印着销售代表字样的名片收好，换上了这新印好的名片时，电话便响了起来。

        “什么？送不了？”他不禁对着电话那头破口大骂。“我可不管你有没有人，跟总部签的协议说好了过年不打烊的，总部不是没有让利给你做补贴，反正这个单子你们必须给我按时送到！”

        他在一个全国知名的物流公司里面做事，这几年经营激烈，总部今年抄了同行的作业，对自营和各加盟商提出全年无休的“倡议”。这点对于总部自己控制的站点问题不大，大概就是多给点加班费而已，但对于一些偏远地区，加盟商就不一定好控制了。这通电话，就是一个偏远的分部想跟他推迟某一票货的派送时效。若是平时，他可能会让对方跟收货人自行沟通，但这次不行，客户在单子上清楚明白地写到必须年三十前要送达，更重要的是这家客户是他千辛万苦拉回来的，靠着他们给的业绩才升的官。

        对方也不含糊：“我这小站点一年也跟你们做不了多少业务，本来手下的人一年都回不了几趟家，过年实在没有留人的道理。本来我是打算有单的话自己跑的，但你这票东西太多，我那小面包装不完。”他查了一下系统，的确这票货的重量体积都能顶那边一季度的数。虽然这样，他还是不服软：“但你和总部签了协议的，如果送不到的话，那可不单没了返点，还要加点的，严重起来，可是要终止合约的。”

        “你要终止我也是没办法呀！”对方继续：“你看下我这边一年的量，能拿你几个点？终止了看看谁干呗！”

        “那你还有没有其他办法？”他耐着性子问。

        “我这边想想办法找台货车，再找两个外面回来的搬运，车我自己开吧，虽然不常开，驾照还是有的。不过费用你想办法。不然我没办法了。”对方报了一个价，毫不含糊。

        “好吧我考虑下。”他挂了电话便抬起头，看到经理室的大门紧锁。在总部给他升职的文件下来以后，他就知道今年过年留守的重任就交到自己肩上了。大过年的，其实业务并不旺盛，只是总部为了打响名堂搞的战略。再过几天，偌大的一个站点就剩下几个人了。

        问了手下几个还在留守的老员工，大家都觉得对方的报价有点偏高，但也不算离谱。只是总部不会给报这笔费用，时间紧迫，大过年的找其他人也不一定赶得及。看对方的样子也不怕向总部告状，想按时送到，也只能乖乖就范。听到这，他愤怒地一拳砸向桌子。

        他用自己钱默默地向对方打款之后，心里想到： “早知道昨晚就不装大方了。”昨晚他赶了一场相亲，碰到的却是自己读书时曾经追不到的女神。女神坚持这是同学聚会，说要AA，他看着女神的名牌包包，感觉不能让对方看低自己，便坚持要自己买单。

四

        他拿着手机来到饭桌旁，瞄了一眼众人，转头向妈妈问：“我爸还没到？”

        “快到村头了，我们出去接他吧。”妈妈边说着边把他推出了门。他知道妈妈和其他人话不投机，便撑起伞出了门。

        门外躺着的老狗一看到有人开门，便摇头摆尾地走过来撒娇，但看到两人没有拿着食物，便又走了回去。

        “狗和人一样势利。”妈妈边说边跟他吐槽。她这样说是有理由的，因为爸爸说过买了一堆大件会送来，所以母子俩今早就随便买了点水果就坐车回来了。她们到家时，送货的车还没到，看着两人手里提着那点东西，老人没说什么，其他人却是明嘲暗讽。快到中午时货车到了，卸了一堆的东西，这才堵住了那些人的嘴。说来也怪，刚卸货没多久，这干冷的冬天却罕见地下起了大雨，大家狼狈地把东西往屋子里搬，塞得过道都是，于是邻人们又开始讽刺他们浪费钱净买一些没用又占地方的东西。因为说的是家乡话，他不是听得很懂，于是他便躲进房间装作复习功课。

        雨已经快停了，他便收了伞，两人一边小心翼翼地避过路上的积水一边向前走着。村子里的路还只是黄泥路，一下雨就成了汤汤水水。他不由得想起自己之前生活的大城市。那是一座排名全国前列的一线城市，他在那里出生，在那里读书，他所熟知的一切都在那里，却在某个年纪被告知，他不属于那个地方。那个地方有丰富的教育资源，但他无权享用，因为他属于这里。为了照顾他，母亲辞了工过来陪读，但因为她是外地人，从来都没办法融入这里，对于母子两人，这里的一切都很压抑。

        本来爸爸下午就应该到了的，可是后来打电话过来说，在进山的蜿蜿蜒蜒的窄路上，有一辆出去的货车轮子打滑，半天开不出来，把路给堵了。

        接到爸爸后三人便往回走，一路无话。赶了一天路的爸爸已经很累了，但吃过饭后还没有休息的意思，拉着老人的手在聊天，直到电视上的联欢晚会结束才去睡觉，临睡前还不忘告诉老人明天他会把买来的东西装好。而他一早便借口复习，躲到房间里面，妈妈没有借口，只得装作给他送水，送水果，送零食之类的不断进出他的房间。每次听到开门的声音，他就连忙把手机收好，拿出书本。这里的虽然网络不好，他还是可以跟以前的同学聊天，这让他感觉稍稍好了一点。但这也只是自我安慰罢了，以前和他成绩相若的同学，可以轻易考上那个城市里的本科，同一个分数到了这里，只够过了专科的录取线，这一点他心知肚明。

        因为之前那辆货车动静太大，第二天半个村子的人都挤在他们家外面，透过低矮的土墙看着热闹。大电视，大冰箱，洗衣机，还有村里第一次出现的按摩椅，还有一堆厨房用的小零碎。老人嘴上在埋怨浪费钱，但从表情就能看出他们很享受邻人羡慕的目光，或许这目光给他们带来的满足，远远大于这堆东西本身。安装这堆大件时基本上全程就是爸爸一个人在忙活，但他也忙的不亦说乎。当一切准备就绪，那双门冰箱的压缩机发出嗡嗡的声音，占了客厅大半堵墙的等离子电视在大声播放新年特别节目，而按摩椅在低声运转，椅背的按摩头在松弛着老人那紧绷了一辈子的肌肉。直到这时，一切看起来还不错，只可惜当洗衣机的滚筒开始转动时，那多年前老电工安装的闸刀开关里面的保险丝因电流过大烧断后，整个房子又重新安静了下来。

        邻人窃笑着散了，他看看身边的妈妈，和在更换保险丝的爸爸，突然在想，这一家三口，一个无法融入这里，却不能离开；一个不被这里接纳，却留了下来；还有一个自认为属于这里，却早已跑得太远，再也不会回来。虽然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

——End

（这是玩票性质的一个系列短文的第十二篇，这系列短文我会遵从以下几个原则：

1，由4篇篇幅相近的小故事组成

2，每一个故事都与前后故事相关，而第一个故事也与最后一个故事相关，达成一种伪环形叙事的效果

3，故事都是些小人物的故事，不出现任何人名和地名，因为这些故事可以发生在任何地方和任何人身上

4，触及一种不正常但却能被约定俗成地接受并被视为正常合理的事情。

希望通过这个系列表达出那些人们认为是事不关己的事情，最后都会影响到自己。如果喜欢可以点赞，如果希望看这个系列的其他作品可打开正文后文集《四段式伪环形系列》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