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左手的虎口和四指握着手机,在手机屏幕的右侧只能露出她的三个细小的指尖,我想食指大概在手机背面支撑着手机的一部分重量。
这是一双很小的手,指甲都被修剪得很短,指尖由于指腹的过度用力而变得通红,仿佛流淌在她手上的血液全部聚集在指尖上,马上就要喷涌而出。
她在阅读一本电子书,用右手拇指轻轻翻动着页面,在拇指上靠近虎口的位置,有一道很明显的疤痕。
她读得很慢,几乎是逐字逐句地阅读,她读到的一页,界面左上方有大写的标题:“塞浦路斯闪蝶”,然后是一整页的文字介绍。别名。科属。翅展长度。体型。色彩。习性。特征。地区分布。
她的拇指在屏幕右下方蜻蜓点水般略过,往后翻了一页,屏幕上的白色视野中央有一张图片。点开。图片中的塞浦路斯闪蝶,翅膀上大面积的紫色上有斑斑点点的白色。
黑色的细线从蝴蝶不同位置延伸出来,分别标注赛普思路闪蝶的前翅、背部、不同位置上形状不一的白点、白色的宽带、波浪形的翅缘,以及后翅上蓝色的金属光泽。
她观察插图的时间甚至比逐字逐句阅读文字介绍的时间还要长,仿佛要将图上蝴蝶的每一条纹理都刻进脑子里。
她忽然迅速地往前翻了两页,停在“光明女神闪蝶”的插图页面上,点开。
“光明女神闪蝶”与“塞浦路斯闪蝶”看起来非常相似,只是前者翅膀上是大面积的蓝色,后者是大面积的紫色,都有白色的斑纹,同样细长的触角。
她再度翻回到“塞浦路斯闪蝶”,又翻回“光明女神闪蝶”,反复观察那两张图,非常专注。在这样反复进行了多次之后,她停下来,抬头看了一眼前面的队伍,依旧很长。
她又低下头,往后翻,这一页是“太阳闪蝶”……
2
此刻食堂里人很多,声音非常嘈杂,似乎每个人都在说话,但是任何人说话都听不清,除了窗口负责打饭的工作人员重复地扯着嗓子大声询问:“同学,打包还是在这吃?”
“同学,打包还是在这吃?”
“同学,打包还是在这吃?”
……
他对着每一个在窗口排队的人询问这句话,或许这句话会成为他的肢体语言,即使是在工作之后,也可能会下意识地将这句话脱口而出。
我站在另一条长队伍中,站在她的右侧,距离不到一米。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她,看见她手上的动作。
她头发剪得很短,发尾超过耳垂大概一指,不能遮挡住下巴,只能与嘴唇齐平。有几根发丝由于空气干燥而轻轻地飘起来,并随着她缓慢地往前挪动脚步而前后摇摆。
她一直在阅读那本关于蝴蝶的电子书,我的目光一直跟随她,就连选择的餐桌都是离她很近的位置。
吃饭的时候她不再看手机,低着头吃饭,每一口都要咀嚼很久,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餐盘上,就这样缓慢坚定地进食。
我常常会做一些让人无法理解、自己也无法给出合理解释的事情,就像此刻这样,吃完饭后我依然跟着她,但与她保持固定的距离,并不与她搭话。
我以为她要回宿舍,但是并没有,她走到校园的人工湖边,坐在了长椅上。
她——一个女大学生——就这样在黄昏时分独自坐在长椅上看湖。
在我犹豫该走开或者走到她的身边去时,她转过头来:“你不过来坐吗?”
我拘谨地坐到她的身边,大脑飞速运转,想要找到切合时宜的话题与她交谈。
但她一言不发。
我也就一言不发。
我们沉默。沉默。
3
过了很久,天色完全暗下来,湖对面的一排路灯已经被点亮,发出昏暗惨淡的白光。
月亮慢慢升上来,照亮整个湖面,也照在我们身上。
“我要回去了,”她说,“把你的口罩摘下来,让我在月光下看看你的脸。”
我摘下口罩,将左半边脸完全暴露在月光下,暴露在她面前。
她伸出手,温柔地用指尖抚摸我左脸上的烧伤疤痕,沉默不语。然后起身,那一瞬间,我看见她的眼里有晶莹的光,下意识地伸手去接。
她推回我的手,“我没有哭。”
她的眼睛这样闪亮,而我却以为是她在哭。
她走出几步后回过头对我说:“再见,商陆。它,”她指了指我的左脸,“它真像一只蝴蝶。”
她竟是知道我的,而我没有询问她的名字,也不会向任何人打听。
我重新戴上口罩,指尖触碰到“那只蝴蝶”,她已经走出去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