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八月十六,月圆之夜,一片坟场当中,传来一阵极为压抑的抽泣声。
许是压抑得太苦了,那抽泣声突然转为放声大哭,竟是哀嚎起来……
只见那人开始还是跪坐在墓碑前的,因痛哭久了,便自然趺坐在地上,头发披散着,看不清面目。
地上散乱的摆着一些酒菜,酒是陈年的竹叶青,已干了半瓶了;菜却丝毫未动。
酒菜边是一匹质地柔软的白绢,长长的、舒缓的,摊开在地上,像是一个不胜酒力的美妇人,静静地躺卧在男子的身边。
只见这男子又抓起竹叶青的瓶颈,仰头就是一大口,“咕隆……”一声,重重的咽下去了。
男子用左手将头上散乱的额发略掠一掠,头也自然向后一甩,然后突然拿起那匹白绢,紧紧地抓在手上,右手将白绢一点一点的摊开、抻平,数一个名字,就大笑三声。
“哈……爹、娘!您看到了吗?28人啊……哈……”
“今年孩儿的书院,考上北华苑、清大苑的弟子,竟有28人!哈……”
“爹、娘……您看到了吗?孩儿终于做到了!”
“爹啊娘……”
男子痛哭失声……
过了许久,男子重新拿起边上一瓶尚未开启的竹叶青,然后轻轻地浇在墓碑前,肩膀仍然在剧烈的抽搐着。
倒完了这瓶酒之后,男子将自己那瓶竹叶青,一仰头,全灌进去。
“咳……”一阵刺鼻的呛味直冲喉管,男子也不禁大咳起来!
咳完之后,却一阵轻松,男子满脸得意地仰面躺倒在坟前。
十五年前的那一幕竟像是自己长了脚一样的再次爬进了脑海里……
02
“松儿!一会见到你外婆,一定要懂得礼貌,要下跪磕头,记住了吗?”
“记住了,爹!”名叫松儿的是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眉清目秀、面相俊朗,只是眉宇间似乎有一道阴云,显得心事重重。
“爹,为什么一定要进舅舅的北冥书院?别的书院不是一样可以考上北华苑、清大苑吗?”
“哼……你小孩儿,哪里知道什么!”
“可是咱们家里拿不出二十两银子啊,舅舅又不肯少一文!”
“所以才让你去求求你外婆……”
“可是……”
“别想那么多了,只管进去后好生念书就是,一定要考进北华苑,清大苑也行,那样就一定能有出头之日,咱老李家也就有出息了。”男子跳着一担南瓜,边走边换肩,不踹气的说着。
远远地见到一座大宅子,朱红的大门上,一排排整齐、簇新的门钉,闪闪的,在八月的夜空中,显得格外的亮。
松儿走近大门时,反而往后退了一步,心中似乎大恐!
男子将肩上的担子又换了一下肩,放了下来,嘴角一摆,“去叫门啊……”
松儿怯生生的走到门前,举手要去敲门上的兽环,顿时又缩了回来!
“松儿!”
听到父亲压低嗓门的大喝一声,松儿快速叩响了兽环,敲了两下后,马上就缩了手……
见门内没有反应,松儿极不情愿的再敲了两下,然而仍然是没有半点反应。
松儿索性举起手,重重地用兽环连续叩打了好几下……
“谁啊,这半夜的!”门内响起一声闷雷似得的声音。
一个醉汉“吱呀……”开了门之后,露出半个秃的头来,斜着一双醉眼上下打量着门口的父子。
“哟……这不是甥少爷么?哦……还有姑爷?”嘴里虽然客气着,身子却依然牢牢地把着大门,一丝儿让客人进门的意思都没有。
“王哥……王哥!烦请通报一声,就说甥儿来拜见外婆、舅舅一家人!”男子尽量地讨好着门房老王。
“老爷吩咐过,不让您爷儿俩进门,您二位还是请回吧!别再来了!”
“哟,您这担子里装的是什么呀?南瓜!哈哈……”
“王哥、王哥……”
“回去吧!不会见您的……就这么点南瓜!哈哈……”门房一个酒嗝,喷出一口酒气直扑到门口二人的脸上!
“哐当……”大门重重地合上了,留下一脸惊愕的父子俩。
03
松儿隐约记得很小的时候,娘就躺在病床上,一天到晚的,总是不停的咳咳咳……结果松儿还不到十岁的时候,松儿娘就一命归了西。
娘咽气的那天,外婆、舅舅到是来过,都黑沉着脸,殡殓了娘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松儿他们这个茅草房搭起的家了。
松儿后来才知道,爹原来只是王家的马夫,而娘居然是王家的二小姐!
娘是在那年八月里,一个风清月朗的夜,跟着马夫李三逃离王家的……
王家人自然很快就找到了这一对亡命鸳鸯,李三差点没被打死,要不是王二小姐用身子死死地护住李三,李三估计早去见阎王爷了。
自此之后,王家就对外讲二小姐突然得暴病死了,松儿自然没见过外婆、舅舅一家人。
舅舅王韧是这一带十里八乡最出名的北冥书院的山长,掌管着儒学教喻之职,为人最是恭敬有礼,受到一众乡亲的敬仰。
王家出了二小姐私奔马夫这档子事,让王韧对这个妹妹恨得牙痒痒的,然而又不能不顾及这个情分,不能把事做绝,所以只好任其自生自灭。
王二小姐扶起被打得半死的李三,胡乱用了一点草药,将就着把李三的伤慢慢熬痊愈了。幸好李三身体火力旺,躺了没几天就又生龙活虎起来。
靠着私奔出来时夹带的那些细软,开始时日子过得到并不十分艰难,加上王二小姐,也就是后来的松儿娘,会算计,置买了几亩薄田,虽不宽裕,也还能将就。
但是松儿出生后,日子是一天比一天艰难了!李三毕竟只会驾辕、赶车,训牲口到是在行,可是侍弄庄稼就不行了,田地里的收成一年比一年少,松儿娘的那点积蓄,没吃到十年,早就见了底,松儿娘也就是在积蓄花光之后,无钱治病才咽气的。
娘咽气之后,松儿才第一次见到外婆、舅舅。
外婆到是把松儿搂在怀里哭了一阵,舅舅却黑着脸,远远地站着干看了一会儿,什么话也没说!只顾着催老王赶快驾辕、赶快赶车走,老王也黑着脸,干瞪着李家父子。
临走时,外婆悄悄地塞给松儿一锭银子,十两的,并留下一句话,“有难处,来找我!”
父子俩靠着这十两银子省吃俭用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看着食量与日俱增的儿子,李三心里一阵阵的愧疚,想着要不是自己没文化,不懂得算计,日子也不至于过成这样。
说什么也一定要让松儿去书院里念书……
04
北冥书院这些年在王韧的严格管理下,声誉日隆,弟子中考上北华苑、清大苑的也逐年增多,山长王韧的声名也就越传越广,连京城里很多富贵人家的子弟都送来就学,而王韧自然是惬意的,因为最多的那年居然考上了14人。
但王韧心中还是有一点隐痛——那就是外甥李松!
这孩子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是眉宇间自有一股勃勃的英气,王韧任教喻多年,门下弟子无数,自认为相面之术还是挺内行的,李松这孩子,就是有一点与众不同。
三年前,妹妹不幸亡故,那时虽然一百个不情愿,可在母亲的要求下,还是来帮助殡殓了妹妹,也就是在那时,见了李松一面,当时即留下了深刻印象。
可是,这个外甥是绝对不能认的,否则王家隐瞒了十年的秘密,就再也包不住了,那时王家的清白家声可就毁于一旦了……
所以尽管日子苦,李三也从来没有为此来求过自己,可是李三近来为了儿子李松进书院读书的事情,已经来求自己三四次了,每次也没别的话,只求收录在书院里,即使是当一名负责洒扫的书童也行。
不行!做书童也不行……绝不能靠近王家半步!
王韧是严格的,也是认真的,李松自然进不了北冥书院,更进不了王家大院。
眼看着松儿娘都死去三年了,李松转眼也十三岁了,李三再也忍不住了,就想着亲自带李松去拜见外婆、舅舅,也好让李松能够有书读。
李三还是顾及到王家的,所以选在晚上的时候去,怕旁人看到不好。
八月的夜空,晴朗如洗,圆圆的月儿似玉盘,高高的挂在天空中,照着赶夜路的李三父子俩。
松儿虽然还小,却也多少知道了一点,外婆、舅舅很不待见自己俩父子,可是爹一定要自己跟着来求他们,又拗不过去,只好壮着胆子来了。
走在月色下,一点都不黑,可是松儿心里直打鼓,外婆的怀里尽管温暖,可是舅舅的那张黑沉沉的脸,实在是太可怕了。
不答应还好,万一答应了,日后在他书院里处处受管束,可怎么得了?!
李松心里仿佛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05
果然还是被拒绝了,连大门都不让进!
父子俩回家的路上,一句话都没说,说什么都嫌堵得慌。
李三回到家里,还在忙着把南瓜搬出来、摆好;李松可是一回家就倒在床上,闷声不吭的。
刚才门房老王喷出的那一口酒气的味儿似乎还没有散尽,那种恶臭……恶心!
从此之后,李松在心里就把王家大院看作了陌路人。
尽管李三隔三差五的还想着去求求王家,李松是再也不做此想了。
李松一门心思,只想着种好庄稼,帮家里多收点,虽是十三四岁的孩子,心气儿可高了。
李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时间一年一年的过去,松儿也在飞长着,再不进书院、念书识字,此生就又像自己一样做个睁眼瞎子,一辈子叫人看不起。
终于在李松十五岁的时候,找了离家二十里地的一家私塾,把书给念上了。
李松也到底争气,年底去给先生家里送一点南瓜、土豆当年货的时候,先生说起李松时,夸赞个没完,李三心里美滋滋的。
跟着先生学了三年,十八岁的李松已经出落得一表人才,在先生的一封引荐信之下,李松来到京城的南海书院。
在这里,李松感到像是掉进汪洋大海里,很快就被淹没了。
不过用不了多久,李松就浮出了水面,毕竟书院里的先生们都是饱学之士,跟着他们不怕学不到真学问。
三年后,李松如愿考进了北华苑!
那一刻,李松真的是喜极而泣,偷偷地一个人望着家乡跪下,连连磕头,直到第二天起来,额头上还有一个大包!
进了北华苑的李松,很快就声名鹊起,无论是交相问难、还是诗词文章,李松都是名列头筹。
不久,李松的名字就在京城传开了。
毕业之后,李松轻松的在京城谋到了一份差事,可是李松想着自己年迈的老父亲,一心只想着回到老家。
回到老家的李松,没几年间就办起了自家的书院——南菁书院!
因为在北华苑表现很好,李松跟北华苑的山长、先生们,关系处得非常好,所以李松可以经常将京城里鼎鼎大名的北华苑的先生们,千里迢迢的请到自己家乡开讲座,家乡的父老听说之后,家家都争相把孩子送往南菁书院。
这一来,舅舅王韧的北冥书院就渐渐地没了生源,王韧的名气也随着他的年纪一同老去,成为了昨日黄花,直至倒闭关门。
外婆咽气的时候,李松去送了一百两银子,以书院山长的名义,地方乡贤。
看着舅舅王韧的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李松只拱一拱手,便转过身去,望了一眼日落黄昏中的王家大院,抬脚出去之后就再也没有进来过。
06
凭着跟京城里的北华苑的良好关系,李松上上下下的打点了一番,慢慢地跟清大苑也牵上了线,关系日渐熟络起来。
对清大苑的先生,李松也是一样待遇,请过来讲课,车马费、茶水费、游山玩水费……
所以李松的南菁书院很快就远近闻名,成为了十里八乡首屈一指的著名书院,家乡的父老都争相将子弟送入南菁书院。
书院的门槛很快就被踏破了……
李三自然不用再下地干活,也请来专人给自己驾辕、赶车,时不时从李家大院坐着大马车来南菁书院视察一番。
这年八月的一天,李三照常坐着自己马夫驾的马车,心满意足的离开书院时,在院墙的拐角处,看到一黑一白的两个脑袋,瞬间一闪,就没在了院墙那一边。
李三忍不住,就下来,去那院墙边看看,没想到一过拐角处,就跟一颗花白脑袋差点撞上了。仔细一看,更是吓了一跳,居然是王韧,须发全白!
原来是王韧带着十岁的孙子来院墙偷看,刚才的黑脑袋就是那小孙子的。
李三百感交集,一时说不上话来,这世道、这年月……
听说王家大院卖了,佣人也遣散了,王家两儿子也不成器,外出谋生了,扔下这么个小孙子,守着爷爷过日子。
晚上,李松回家里陪父亲吃饭的时候,听父亲说起王家,嘴角泛起一丝轻蔑的笑!
父亲李三问起,“要不要让王家那孙子,进你书院啊?”
李松想想,自己十三四岁那年,在八月,一个月朗风清的夜里,跟父亲吃到的闭门羹……
一仰脖子,便干掉了杯子里的一满杯竹叶青酒。
“爹,您再喝一杯……”
李三是穿着金丝纺绸的衣衫,在自己金丝楠木的大床上,心满意足的走的。
第二天李松去见爹的时候,看到这一幕时,不禁放声大哭。
“爹啊……今年的榜单还没有出来呢!您怎么就走了?”
李松跟自己叫着劲儿呢,今年一定要考他个大满贯!原想着等榜单出来了,再跟爹好好庆贺一番,谁知道,这下可好……
多少年之后,附近十里八乡的人还在说道当年李三的丧事,办得那叫一个风光啊!
李松把银子花得跟流水似得,不仅丧事大操大办,而且将整座山买了下来当坟场,将娘的坟墓也迁过来,跟父亲一起合葬。
丧事办完之后,李松病了,躺了七天七夜,水米不粘牙……
过了八月十五,榜单都陆续到了,最后一张榜单送来的时候,李松突然爬了起来,浑身轻松,跟没事人似得。
今年考上北华苑、清大苑的学子共有28人,足足是王韧当年2倍,这样的成绩早超出了预料。
李松爬到李家大院屋顶上,朝王家大院的旧址望了望,又朝北冥书院的旧址望了望,正得意时,一脚没站稳,又突然跌落下来,耍折了一条腿。
再次躺在床上的时候,李松朝自己这条折了的腿看了看,吩咐套车,去坟上哭坟去,告诉爹娘今年的收获,不仅有28人的好成绩,还搭上了自己这条腿!
出门的路上,八月的夜空,月光晴朗如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