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家之南,是我的一个小菜园,约六、七分田大,菜园里四时生长着供全家人享用的蔬菜,还有一个小魚池,池边是父亲栽植的一些果木树,有柑橘、柿子、板粟和梨树,父亲在世时,除了梨树栽植得晚,还未长成树,其它都已挂果了。
记得每日清晨,除了下雨天,父亲总是最早出现在南园里的人,面朝东方地站在水池边,龧光映着他那清瘦的脸,背因负不起岁月而略显微驼。晨光中他扭腰、舒臂、跌腿、拍拍打打地练着全身的筋骨,做完这些,然后回屋打一盆冷水,深吸一口气,将整个脸埋进水里,直到憋不住气了,才抬起头来,长呼一口气,将手帕放水里打湿究干,使劲地擦着脸、耳和颈部,擦得通红才止。即使是寒冬腊月、呵气成雾的天气也是如此。
我并不觉得父亲这些举动奇怪,因为父亲在我小时候就不止一次地跟我炫耀,他从小就拜武师学过拳脚,打出去的拳风“嘭嘭”作响,对着井里打拳,拳风会把井里的水击起波纹……因此,晨练是父亲从小就养成的习惯。
父亲洗漱后,就会在园里侍弄着菜地。园里的土,他想栽种什么是不会问我的,虽然我当着个村官,是管着几千人的头,但家里的菜园,父亲是主,我就象个客,只能看着他细细摸摸地做,父亲从不叫我帮忙,也让我省下了这分心日日忙公家事。起始看着父亲忙着心里还有些过意不去,后来竟觉得理所当然的习惯了。
不知是不是年老话少,已老的父亲越来越没多少话了,不象孩时,父亲给我讲故事,教我念《三字经》《增广贤文》,以及关顾我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那样话多。好象父亲要跟我说的话,都已交待得差不多了。让我感觉以前是父亲在前路牵引着我,后来走着走着,父亲却落在了后面,而我总没顾及回头看一看,其实父亲还一直在后面默默地送着我。
每一天晨出,父亲在园里,每一日黄昏归来,父亲还是在园里,𣎴知园里哪有那么多的事要做,常常三餐饭都要到园门口叫父亲,我去叫,父亲头也不抬,口里蹦出一句“你们先吃喽”,继续做着他的事。没办法,只好给父亲留着菜。等我们吃完了,父亲才进门,洗了手,一个人落寞地在桌上用餐。我想父亲不知何解,两个孙儿都出外打工去了,每年要到春节全家才能团圆,家里就我与妻,还有父亲最喜爱的曾孙翰儿,四个人一起吃还不好?儿子媳妇又不嫌,人老了性格古怪。
有一次我要几岁的孙儿去喊老爷爷吃饭,孙儿一路小跑地到园门口,甜脆脆的喊了一声:“老爷爷,吃饭”,听见父亲开心地应着:“好,老爷爷就来”,那“来”字的尾音拖得长,好亲切的!不一会就见父亲牵着孙儿的手进来了,脸上的皱纹笑得象舒展的菊花。此后,每逢吃饭,我与妻总是叫孙儿去喊父亲,这法子很灵的。
一年四季,南园是一块画布,父亲用勤劳的双手,在画布上描绘着不同的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种出来的菜,家里是吃不完的,父亲看着怪可惜,常常早起在园子里摘菜,又在水池中洗好,用秆扎成一把一把装上竹箕,挑到镇上去卖,卖不完的,父亲会送给别人吃,虽然苦累是父亲,但父亲乐此不疲,人家跟我说:你父亲是个好人。我笑而无语。
园里的果木也一样,年年整枝、打药,都是父亲。春天,柑子花开,梨花带雨,弥漫在空气中的花香,会漫过围墙,溢满庭院,进入室内,让人神清目爽。父亲喜欢围着树转,眯着眼仔细地观看着树上一串一串的柑子花朵。树一年一年长大,花也一年比一年盛,老来寡言的父亲,忽然一天惊喜地对我说:“今年花开得旺,柑子肯定会比去年多”。其实,父亲不说我也预感得到,但我还是要随着父亲欢喜而欢喜,接上父亲的话:“嗯,一定。”
秋天,红色的柿子和黄色的柑子,在翠丛绿叶间馋着人的眼。还有树上长满刺的板栗球,经萧瑟的秋风吹裂后,板栗子掉落地上。父亲每日在树下捡,捡回来的板栗个儿大,油亮圆满,父亲说是良种。
南园里的果实家里人摘得少,大多的是叫别人摘,一袋一袋的,摘的人高兴,父亲也高兴。当然,还有树上未摘尽的柑子和柿子,挂在枝上象红灯笼一样,到了寒冷的冬天,分外惹眼。有时,发现父亲站在门前,呆望着一群乌雀,飞来飞去地在树上啄食红色的柿子,脸上溢着慈祥的笑容,不知父亲心里在想什么?
父亲最后在池边栽植的两棵梨树,我是不喜欢的,但我又不能阻止父亲栽。就在父亲栽后的第三年,也就是父亲八十四岁那一年,父亲先一天还好好的,第二天清早我喊父亲,父亲竟然就喊不应了,我知道父亲心里一定明白是我在喊他,不然眼角为何溢出了泪水呢?
父亲走后,南园里留下了我对父亲的许多回忆,我常常幻想父亲依然在园里挥锄挖土、弯腰除草、挑桶施肥……一幕幕情景就象放电影一样,是那样的真实,却又是那样的遥远。当我在南园挥起父亲用过的锄头,挑起父亲挑过的粪桶,做着父亲生前做过的事,我才明白:父亲真的走了!
十年了,南园不见故影,父亲栽下的那两株梨树也已长大挂果,只是结出来的梨个儿小,我摘下一个尝了一口,没感觉到甜,还暗酸!
我与妻说,把那两棵梨树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