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练腿上功夫,我们几个从春天开始便每天跑山。
飞龙山的一草一木很快就像老朋友一样熟悉了,它们见证着每一个季节,我们见证着它们的变化。从春到夏景色不同,我们的心境也不同。
飞龙山天鹅湖南面有几株杏树夹在青松与杨柳之间。乍暖还寒时这几棵杏树便敏感地捕捉到了春的信息,悄悄地酝酿着一场惊天骇俗的演变。它暗暗鼓起每一个枝节间的孕囊,偷偷的探出米粒大小的花苞,等待着春风的一声令下。
在某一个温暖的下午,我们惊喜地发现苍绿的松柏树叶端有了点点新绿,更让我们惊喜的是几棵杏树枝头一片淡淡的绯红,这种绯红不易察觉,远远看才能看出端倪。走进细看,高高的枝头间挤满了细碎如大米粒般的花苞,有黑绿色的花蒂包裹着玫红色的颗粒,不甚显眼。但那份色彩已经藏不住,堆叠在一起,树也便红了起来,为冷漠了很久的春天增添了色彩。
有几日降温,我们没有去跑山,等再去的时候向阳的树枝上已经有花开放,粉色的花朵,黄色的花蕊,零零星星在枝头炫耀,旁边的那些花苞涨了不少,已经有指甲盖那么大了,鼓鼓囊囊的,蓬松起来,还是玫红色的外衣包裹着,就像红毯女星的乳房一样有种包裹不住,呼之欲出的感觉。
又两天未见,再见时候确实惊艳,满枝头的花全部绽开了,裹也裹不住,藏也藏不住了,满树杏花一片粉白,三个一簇五朵一团压着枝头,簇簇拥拥,初开的花瓣带些粉色,开了一两日的花瓣干脆就成了白色的,“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燕脂匀注。新样靓装,艳溢香融,羞煞蕊珠宫女。”这是宋徽宗描述杏花的传神佳作。小小的五瓣攒在一起,红红的花仓,浅浅的花瓣,细细柔柔的花萼顶着黄黄的蕊,香气四溢常常招徕蜜蜂蝴蝶陪伴,是任何能工巧匠都不能雕刻出来的,她不在意是一大株还是小小的一枝,总是灿烂地开着,开在天地间,拼命地绽放出自己的美丽。
杏花率先开花,飞龙山的春天瞬间爆棚,其他的花花草草似乎也耐不住性子,也急着鼓起花骨朵。几天后桃花也便悄悄绽放,与杏花争春。
几场沙尘暴后,杏花逐渐不再稠密,树底下零落着小小的白色花瓣,圆圆的,轻轻的,薄薄的,稍微有点风就可以把他们吹走,有点伤春,但又见满山粉红的桃花灼灼,柳枝抽芽像雾像雨又像风,天鹅湖水清澈明朗,映衬着蓝天白云绿树红花,一切让人如初见般美好。
杏花谢了,杏树枝头泛起了绿意,绿叶几乎和杏子一同长出来。小小的杏儿包在干掉的花蒂里“花退残红青杏小”,杏叶绿的发亮,嫩的发光,杏和叶一天一个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大。直到有一天小崔打量着那几棵杏树,伸手在枝叶间拽了一下,一颗指甲盖大小的杏便落在手心里。深绿色的杏带着点绒毛,像刚刚落地的娃娃一样新鲜可爱。她指头捻了捻杏儿的表皮,放到嘴里咬了一口,说好吃了。我吃不了酸东西,也没摘杏儿,也没尝一口。小崔说不酸,核还是嫩水水。想见那个酸涩,我生硬咽了一口口水,快步离开。
以后每日上山都要去看看枝头的杏儿,杏儿和绿叶颜色差不多,我不是色盲,但对杏儿和叶儿还得仔细分辨,结实饱满的是杏儿,光亮透明的是叶儿,杏常常藏在叶间让人难以发现,这大概也是杏儿的生存技巧吧。
看着山上的杏儿,我想起了学生时代。
我出生在改革开放以后,没经历过物质匮乏的年代,但我们生活的时代土地包产到户,家家户户把土地当做命根子,村里果树很少,市场上的水果也很少,一年四季除了枣儿以外,基本没有其他水果。每到春天,村里的孩子就盼望着杏花开放,盼望着偷杏子吃。每到三月中旬,便有跑校学生兜里揣着一两把青绿色的杏儿来了,要好的几个便可以分享着打打牙祭。班里有几个男生很调皮,吃完杏儿以后把还没有变硬的核用手揉捏几番,等核变得白亮透明,选一个好玩笑的女生,悄悄过去,朝着她的脸上“啪”一挤,杏核里的汁液便全部喷落在女孩的脸上,据说被喷了杏核汁的地方会长狗皮藓,于是女生边骂边追赶着打这个男生要报仇,还有些胆小的女生哭哭啼啼着找老师告状去了。偷来的杏儿不仅仅成了闲嘴的零食,还成了“伤人”的武器,也成了三四月间学校里最引入眼球的事件。
有一年我们年轻的英语老师怀孕了,早自习时候常常见她匆忙跑到教室外面呕吐。早熟的女生课后悄悄议论老师怀孕了,等男生们再偷来杏儿的时候,女生们觍着脸要一把酸杏儿,找个借口去办公室里,趁着老师不注意偷偷放办公桌上。有几个直男知道以后,上自习前直接把新摘来的杏儿放到讲台上。英语老师来上课时候,发现了杏儿,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学生的心意,脸上泛起了羞涩,嘴角微微上翘,未置可否。那几颗杏儿老师没有带走,但学生们赤忱的心意她已经感受到了。
去年驻村,五月正是杏黄麦熟时候。我一个人在村里走访,五月的太阳红红的直射下来,没有一点凉风,热到嗓子冒烟。从庆义二妈家出来,79岁的大娘也跟着送出来。突然她抬头看见窑洞边上的杏树,对我说:“张书记,那棵树上还有几颗杏儿,我给你去摘吧。”我本想阻挡,但大娘且说且走已经到了树底下。树很粗很高大,树上枝叶茂密,墨绿色的树叶将杏儿藏的牢牢的,但却逃不过大娘的火眼晶晶。树杈分枝比较低,大娘手攀着树枝,几下子就上了树,看得我目瞪口呆。一个将近80岁的大娘,上树也是高手,左探一枝,右拽一枝,蹭蹭几下就把枝头黄黄的杏儿摘下来了,两个上衣兜转眼间就满了。她边摘杏儿边和我说:“张书记,这棵杏树上的杏儿可甜了,一会儿给你,你尝尝,我们村里再没个其他,这杏儿了好吃的。”我怕大娘再上高枝:“大娘,有几颗尝尝就行了,你赶紧下来吧,你是我见过年龄最大的还能上树的。赶快下来吧,我扶你。”大娘笑着说:“你上不来,你们念书长了那么大,不和我们一样。”我悻悻地在地上捡了几颗刚刚落下来的杏儿,鹅黄色,椭圆形的,不是很绵,用手搽搽,吃一口,酸甜可口,微带一点涩味,杏儿特有的果香沁人心脾,满口生津。大娘从树上下来,小心掏出口袋里的杏儿给我,苍老干枯的掌心里是圆润黄绵的杏儿,我分明觉得那不是杏儿,那是老百姓的心啊!脱贫攻坚我们下沉到最广大的农村,与村民共同奋斗在致富的道路上,改变着他们的生活环境,水电路网房等基础设施全部配齐,家家户户吃穿住行没有问题。村民们明白党的政策好,所以他们愿意对党的干部捧出一颗红心。
那年也是五月份,造林英雄赵蛇则打电话:“张记者,给你往上捎了一箱子杏儿,我们树上摘的,不是全黄绵的,怕压碎了。”我忙着拒绝:“我不喜欢吃杏儿,路途太远了,你也不要往上拿。”不等我说完,老赵说:“已经捎上去了,孩子们联系你呀!”果真,傍晚时候老赵的孙子骑电动去送来一箱杏儿,我带到办公室。打开箱子,一股香甜便扑鼻而来。杏儿个头不是很大,鹌鹑蛋一般,黄绿色,颗粒分明,我咽了咽口水,“望梅止渴”可能就是这样的。同事们围过来,我招呼大家吃杏儿。洗一颗尝一口,我最害怕的那种酸味没有占据口腔,有的只是甜中带酸的纯正的杏儿味。我打电话给老赵,告诉他杏儿很甜很好吃,老赵说:“你来我们赵家墕吧,李子,毛杏,桃子,西瓜,甜瓜,葡萄,苹果,可多了。”我笑了,这个造林英雄啊,辛苦四十余年造林千余亩,脱贫攻坚时期把千亩树木无偿捐给国家。这种无私奉献精神值得我们学习,我也曾先后五次带着各个媒体的记者前去采访,尤其是山西新闻联播采访那一次,有户外镜头,我们在他的树林里冻了两个多小时,他一直耿耿于怀觉得是我帮了他很多忙,所以他老是记得我,杏子熟了给我捎来杏子,苹果熟了给我送苹果,我也不好意思要他的东西,再捎牛奶等东西给他。
又到杏儿成熟时,几颗青杏勾起了我许多回忆。
山上有杏树,一树一树的繁花,灿若云霞,艳若胭脂,丽若美人却生在山间小路旁,梯田地垄上,窑前土坯间,崖上石缝里……无论在哪里,有你的点缀山涧不再幽深,田野不再空旷,窑洞不再单调,山崖不再陡峭,笑颜不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