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莜麦：你好，俞乐，再见，俞乐

俞乐走进三十九班时，我恰巧刚刚做完一套题，起身去接水，然后我看到她走进来。

复读班的教室都是在阴面的，夕阳正好从向西的窗子里射过，昏暗的教室像是一间被光阴镀了金的屋子，那一刻，我错以为时光倒流了。

十年前的那个女孩子，是她吗？

十年的时光抹去了她脸上的稚气，而那张已经在我的记忆里极尽模糊的面颊也愈见的美丽和精致，但那种倔强和略有游离的眼神和记忆里的那个她，如出一辙。

那个小小的女孩，每天抱着黑色的小本子。会在课间和体育课的时候静静的一个人躲在教室里看，认真的涂写，带着倔强。停下来的时候，眼底便会有游离的神情溢出，像游出鱼缸的漫无目的的鱼儿，静静的游离在她的小世界里。那时的我便对她充满了好奇，很想游进她的世界去看一看。

后来她转学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离开的原因里，多少有我的过错在里面。我还记得那个下午她松开本子，怔怔的立在阳光下的样子，那是一种被淬不及防的力量打破了她的世界的怔然，她呆立在那里的模样，老是出现在我的梦里。

她就像是从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精灵，来过，离开。她被爸爸带走的那天，我躲在教室里没有出来，我悄悄的哭着一遍一遍的在本子上写她的名字，不明白是对年少无知的歉意，还是其他别的我还未能体会的情感。但那以后，每每她出现在我的梦里，我都会想如果有一天，我可以有缘再次遇见她，我一定会走进她的世界，好好爱她。

我是相信缘分的孩子，因为妈妈告诉我，有缘的人，不用寻，百转千回终能相见。

放下水杯，我坐下来，在第七排远远的看坐在第一排小角落里的女孩，乔思远的声音把我拉回了现实，他问我：你认识她吗？
谁？
俞乐，你看的那个女孩。
我无比坚定的点头，我说我不认识，但是很快我就会认识她。
我是相信缘分的孩子，一直都是。

所以我走进了她的世界，像是实现了多年以前的梦想一样，再次见到她，我以极不容推脱的方式进入了她的生活。我没有告诉她，早在十年前，我便想要和她成为好朋友，我想就如我想象的那般美好，直到毕业以后，在毕业晚会上唱《十年》给她听，轻声的问她，俞乐，你还记得九岁时的云莜麦吗？

这样简单的愿望，这样温馨的画面，最终只是在我的脑海里一遍一遍的回放，无以在现实中上演。我们在一起的时光，不过一季。人生那么长，我陪伴她的却只有2008年的9月到12月。
我没有想到我会再见到夏韦华。

裴璐开始介入我的生活并施之各种刁难的时候，我只以为这是关于爱慕纷争的桥段，因为我喜欢的那个叫做夏延的男孩而已，但是审讯室里夏韦华久别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的时候，我觉得上天和我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我只知道他因为一个女人在我13岁的时候离开了家，而他却成了裴璐和夏延的爸爸，这算什么呢？

而他法律上的女儿裴璐，恶狠狠的对我说，是夏韦华破坏了她的家庭，是夏韦华害死了最爱她的爸爸，我是他的女儿，所以我要来偿还。

我要偿还什么呢？我何曾做过些什么呢？我不知道。

夏韦华来找我，晚修课以后，他在校门外问我可否愿意转学去十五中。我看着路灯下的他，昏黄的灯光照在他的身上，我凝视他，这个被我唤作爸爸13年的人，这是我的爸爸吗？丢下我而此刻又要赶走我的爸爸。于是我反问他，我说为什么走的人是我？凭什么走的人该是我？

然后一只书包从身后重重的击打在我的身上，我猝不及防的跌倒在地上，随后是裴璐劈头盖脸的抽打，她说：不要脸的小妖精，还敢来勾引我爸爸！

夏延拉开裴璐的时候，我感觉嘴角有咸咸的味道，夏韦华走过来想要拉起我，我挣扎着自己站起来，狠狠的推开他，开始奔跑。那一刻我想的居然是，希望教室里的俞乐没有看到这一切。

天开始下雨，像是顷刻间泻下来的样子，我在雨里奔跑，向着未知的方向，精疲力竭的时候，夏延从身后抓住了我的手臂。雨依旧在下，愈来愈大，从头上浇到脚下，再从脚下漫起，没过踝骨，没过小腿，我感觉身体从里向外的冻结起来，直到失去知觉。昏死之前，我对夏延说，我离开，这样就可以了吗？
我离开了，甚至来不及和俞乐告别。

我在医院里打电话给俞乐，我告诉她我在机场，马上就要登机了，我说俞乐别难过，我们是有缘分的，所以百转千回以后，我们还是会再遇见。

挂掉电话，关机，我在纸上一遍一遍的写她的名字，像是时间还停在九岁时她离开的那一刻，而这一次，是我先离开了，我真的很难过。

乔思远答应我，会代我照顾好俞乐。其实无所谓答应，高三的时候，我便和乔思远做了同桌，我知道他有一个暗恋很久的女孩子，他是因为那个女孩才复读的。而在三十九班初见俞乐的那个下午，乔思远不加思索的叫出她的名字时，我便知道，那个被暗恋的女孩，就是俞乐。

我托付乔思远在毕业晚会上代我唱一首《十年》给俞乐，告诉她，十年来，我一直都在等待遇见她。

在麦锡十五中，我开始了新的复习，努力的学习，做习题，只是身边再也没有了可以给我讲题的孩子。我不再结识新的朋友，几乎不与周边的人交流，只是安静的在我的世界里默默的努力，这是俞乐赋予我的，可以安静的待在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

元旦休息的时候，我无意识看到了一个叫做柏棉丛生的博客，里面的文章，文笔像极了俞乐的日记。

于是我忍不住给叫做柏棉的博主留言，我问她，你是小乐吗？
几天后，我收到了回复，“我是小乐，是你吗？”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打给俞乐，电话接通的时候，我问，
“小乐，我离开了， 你的小说里是不是就没有我了。”
“不会，你一直都在的。”然后我们听到了彼此的哭声。

俞乐问我为什么离开时，我告诉她有些事情不告诉她，只是为了保护她，她说她相信我。

离开前，夏延说如果我安静的在麦锡十五中到毕业，不联系俞乐，不联系任何人，然后安静的去我的北京，一切或许都会过去。我问他如果我不在了，裴璐刁难俞乐怎么办。他说不会，他会看好裴璐，也看好俞乐，他不会让她们再受伤。

我答应了夏延，但是我没有做到，而夏延许诺给我的，他同样没有做到。

我太割舍不掉这样的友情了，我太渴望有这样一个人，可以陪伴我在我的内心深处，给我勇敢前行的力量，就像是妈妈曾经给我的力量。我想俞乐也是一样的，我们都割舍不掉彼此。

所以当我知晓我离开以后，俞乐开始备受裴璐的为难时，我恨极了夏延。我不知道其实裴璐一早就发现我还在麦锡，她刁难俞乐，无非只是想让我出现。

我们都上当了，生活的谎言和命运的玩笑。

血从我手腕的刀口里涌出来的时候，我以为我会死在这个暮春，我想这样也好，这样很好。
然后夏延摇醒我，他说莜麦别睡，求你别睡，告诉我，不是裴璐，不是裴璐。
我笑了，我想我笑得一定很苍白，不只是失血的面容，还有失血的心，我爱的男孩，在我濒临死亡的时候，心里惦念的，依旧不是我。
“夏延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你知道我现在有多恨你吗？”我看着他，愈见看不清他的脸：“要么让我死掉，要么用你的一生来偿还我，守在我的病床前，等我醒来，看到你，我就告诉你，不是裴璐。”

我没有死，再次醒来时，我看到的是妈妈的脸，我知道我回到她的身边了，她在哭，我疲倦的闭上眼睛，我在等，等着睁开眼睛的时候，可以看到夏延。

和夏延的谈话，我知道俞乐就在房间里，我想让她听到也好。
她问我，值得吗？
值得，这些都是我预想之外的事。我只是想不再欠任何人的，结果我还的多了，于是有人开始欠我的了。当然，这些都是俞乐不知道的事。

某个醒来的午后，我看到趴在床边熟睡的俞乐，我坐起来，靠在床头看她，我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这个，我可能已经完成了高考，并且已经开始挑选北京的大学了，我难以割舍的友情，像一把锋利的刀，割伤了我们彼此。我该很她吗？不，我不恨，一点都不，我觉得或是因为十年前，我让她离开了，我欠了她的，十年以后，我以沉重的方式偿还了她，那一刻我突然就释怀了这段友谊，我们不再相欠了，我觉得我可以放下了，放她离开，放我自己离开。

哪怕我不想这样，我也不知道我可否能够做得到。人生很长，我知道很多事情是说不好的，如同失之千里的我的人生。

还有我误解了爸爸很多年，我同样以惨重的方式偿还了，而夏延欠我的，他给了我一生，哪怕只是许诺，哪怕还没有爱情，但我相信，有一天，会有的，我都不曾惧怕死亡，活着如何，等待又如何。

我告诉俞乐，不必再惦念我，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爱你想爱的人，我告诉她，我会幸福的，所以你也要幸福。

我托乔思远唱给俞乐的歌，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还有那句我终没有说出口的话：我还记得九岁时的你。

你好，俞乐，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