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清明,寻山踏青、祭扫先祖的时节,空气裹挟着雨丝湿冷湿冷的,让人浑身不自在,连带心情也不那么舒展。
此间某天,梦到小时候在姥姥家玩耍嬉闹的场景,又见熟悉的摆设,又闻熟悉的气味,然而物是人非,醒来已是泪湿满巾——不知不觉,两位老人已经走了将近20年。
我的姥爷姥姥,是一对儿看上去普通到泥土里的老头老太,一辈子活得平凡且又平淡,白开水般索然无味。他们相识相知前的三分之一人生,委实云泥之别,毫无交集。
当年,姥姥父亲是地方上颇有权势的大地主,宅子周遭垒着高墙,四角布着岗哨,有自己的家丁护院和长枪马队,经常组团去深山老林猎打野味。姥姥是长房长女,在男尊女卑的旧社会,早早地入家学读私塾,培养了知书达理、温婉如兰的气质。
姥爷家是随大帮闯关东来的穷苦百姓。穷到什么程度呢?无房无田,人口又多,挖个土窨子随便铺点东西充当褥子、拿块木板堵上风口算作门,这就是个家了。连年累月,愁的全是一日三餐与冬寒夏暑。
这样门不当户不对的两人,解放后一个做了小学老师,一个成了电台技术员,经人介绍结成夫妻,开始了相濡以沫、养女教子的患难几十年。
不同的家庭出身,造成两人生活中的小争小吵不断。姥姥是个干净利落的人,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乱,家里家外收拾得妥妥贴贴,几件朴素的衣服洗完也是熨烫得服贴平整,身上永远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姥爷则是不修边幅也不拘小节,自我记事起,他经常被念叨要记得刷牙洗脚、吃饭不要吧唧嘴、勤换内衣袜子之类的话。姥爷脾气很犟,有时听得烦了,会发火吼两嗓子。姥姥便也住了嘴,从不怼回去。过了一会儿,老头儿慢腾腾起身,该洗漱洗漱,该收拾收拾,没话找话地缓和气氛,姥姥便也配合他翻过这段小插曲,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姥姥年轻时,想必是位爱好文学的文艺女青年吧。那时国内精神文化贫瘠,前苏联电影被大批引入,风靡一时。一部描写苏联卫国战争女英雄卓娅的影片《丹娘》让姥姥痴迷不已,她便把这女英雄的名字揉进了第一个女儿——也就是我母亲的名字中。在“芬芳淑珍兰”遍布大街小巷的年代,母亲的名字在当时乃至现在都显得清丽脱俗。自那以后,再有了孩子,姥爷干脆让姥姥放手创作,我的舅舅姨姨们名字便也跟着别致起来。
姥爷年轻时,想必是位心怀抱负的有志男青年吧。姥爷一辈子不善言辞,不晓世故,一门心思钻研技术带徒弟。曾经有一份进京深造的机会眷顾这老实巴交的人,学成归来意味着仕途更加坦荡。如此难得的机遇,姥爷胸无城府地告诉了要好的同事,隔天意外地被通知更换了人选,代替他的便是这位好朋友。多年后,子女们依旧因为姥爷错失进京而埋怨他,老头儿总是嘿嘿笑笑,不争辩也不嗔怒。姥姥总是恰到好处地解围,说他那个犟脾气,去了也八成半路劝退,还不如本本分分鼓捣机器,挺好。
小时候,因为父母工作繁忙的关系,我每逢假期就被送往姥姥家常住。退休后的老两口利用房前屋后的空地,种花圃,开菜园,还养了一条温顺的黑背犬,在他们下地干活时看家护院、为我壮胆。于是,我的童年结结实实地被春采风、夏斗虫、秋收果、冬战雪的各种乐趣填满,在斗转星移中乘马远去。待到课业增多,假期被各科老师轮番上阵的补课测验无情征用,我连每周末的例行看望也不得不放弃,再难成行,总是侥幸地寄予下一次、下一周,忙过这阵,考过这次,再去也不迟。
可是岁月这个神偷,从不因我们的意愿放慢他的脚步。
印象中,始终身体健康、精神矍铄、时常送些自己种的应季蔬果给子女们尝鲜的老头老太太相继病倒了。
小城医疗资源有限,两人被安置在不同的医院,子女们轮流看护,也成了两人了解彼此情况的人肉传声筒。直至弥留,下不了床,说不出话,在每次探望的时候,依然用眼神询问着另一个人好不好。这是他们婚后分开最久的一次。
撑了三个月,姥姥先走了。母亲把这消息告诉姥爷的时候,神志不清的老头儿只是喉咙里啊啊发出囫囵两声,然后两眼直直地望着天花板。
一个月后,姥爷也走了。
后来,我问母亲,姥爷姥姥之间,是爱情么?母亲先是摇头,又犹豫着说,是吧。
富家千金和穷小子,没有冲破门第偏见的浪漫故事,没有互相欣赏倾慕的小资情调,只有你懂我,我便懂你,一生无波无澜,粗茶淡饭,心念牵挂,相守白头。
也许,是爱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