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二零零九年冬天的一个傍晚,小小趁着外公去巡田,一个人偷偷跑到了小山顶上。
小山是北庄村最高的一座山,决不像这个名字一样小家子气。在连绵不断的山峰中,小山就是“鹤立鸡群”中的鹤;一堆土豆里面高挑的胡萝卜。小小是有主见的,她总觉得自己和这座山有种特别亲密的关系,干脆就和自己叫一样的名字吧。于是叫了“小山”。
小山上常年流淌着山泉水,土壤松软肥沃,种出来的瓜又香又甜,个个饱满好看。勤劳的北庄人,在山脚开垦出了一片好地,分给各家各户。小小的外公就分到了靠近泉水的一亩,外公每年都种不一样的瓜果蔬菜,说是这样种出来的菜和瓜,都好吃。小小不明白那些,她只知道,一到夏天,吃了太多西瓜,她的肚皮就像西瓜一样圆。外公总是把她举到头顶,顶着小小圆滚滚的肚皮说:“小小的西瓜肚子,小小的西瓜肚子哟!”小小就嘻嘻哈哈笑起来,外公又说:“小小笑的不好听,就像鸭子嘎嘎嘎的。”她就揪住外公的眉毛,非得让外公说出好听的话来才肯撒手。
一年四季的小山,都美得不可方物。且遍布着大自然丰厚的礼物,什么蘑菇啦、竹笋啦、金银花啦、茶叶啦、野兔啦、蚯蚓啊、虫子啊、鸽子啊、斑鸠啊、布谷啊无所不有。小小在春天就去摘覆盆子,拔小竹笋;在夏天光着脚丫子抓螃蟹、捞螺蛳;到了秋天打枣子、捡板栗。冬天拾柴火、剪果树。总之,小小的生活,离不开小山,就像她离不开外公是一个道理。
不管在什么季节,你都能感受到这山村乡野的热情。最寒冷的季节,小山上吃不到甜美的瓜果了,小山没那么热闹了,小山一下子枯萎了似的。不过在小小看来,无论什么时候,小山都是有魅力的。
冬天,远远看去山脊一片土黄色,高大的枯树赤条条立在空中,枝桠的轮廓一动不动,风吹也没用,仿佛它永就这样永远地凝固下去了......多像个垂暮之年的老人,在年轻时享尽了所有的风光,如今失去了活力和色彩,只剩下凄惶。
不过在这里生活的人都知道,哪怕在苍凉的冬,人们依旧可以从小山上获得许多。那些干透了的木头,正是烧火做饭最好的燃料。小小有过几次这种经历,那还是爸爸妈妈在家的时候:在一个晴朗的天气,一家人带上柴刀、蛇皮袋、扁担上山砍柴去了。不多久,父亲走在最前面,担着两大蛇皮袋的松针满载而归,随着父亲的步子一起一伏,松针也一上一下的,很有节奏感。母亲则拖着大大的枯树跟在后面,说这树枝用来晒被子最好,把树拖到院子里,树就开始了新的使命。小小才不管那些,她关心的是妈妈的大树走过的地方留下了很大的痕迹,而自己的小树只有不起眼的稀稀拉拉的划痕,一点也不气派。于是她不走直的了,走一个弯型的路线,这样既盖过了前面的痕迹,又让自己走过的路变得不一般。
冬天的柴火是最好烧的,易着、干净。烧出来的烟都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味,特别好闻。傍晚,每家每户开始做饭,于是几十缕白烟一起升空,柴的香味、米的香味、炒菜的香味一股脑儿飘出来了,弥漫在小山村里。这时候小小蹲在灶台边,看着炉子里的火星欢蹦乱跳,听着锅铲不断翻炒的声音,闻着那美妙的香味,她感到无比的幸福,那感觉不好说,和考试拿高分的幸福是不一样的,和去县城玩的幸福也是不一样的。但是,小小简直是陶醉在幸福之中了!她经常一个人陶醉。
月落西山,天渐渐黑了,月亮悄悄爬上树梢,吃过饭之后,大人们都差不多洗洗睡了,一阵叮叮当当之后,小小也爬进了被窝。
夜色越来越浓,北庄村已经是深深的黑色,在月光下,依稀可以看见小山的轮廓,连绵起伏的群山中,像一只高贵的鹤。树上不知名的虫子断断续续叫着,外公的鼾声响起,小小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梦里她去了福建,和父亲母亲生活在一起,并且闻到了烧柴火的香......
小小现在站在山顶上,她觉得有些冷,山顶的风实在太大了,把她的小脸吹得通红。不过她此刻只愿意在这待着,站在这里可以看到整个北庄。这是一个被山围住的小村子,一座又一座的山川相连,延绵不绝,东、西、南三面都是让人看不到边际的绿色,甚至让人绝望的绿。这些山脉好像已经在这很久了,并且会一直这样守候下去。可是,小小看到这些山一点也不觉得亲切,她甚至有些讨厌这些不讲道理的“山!”,不由分说就把她框在乡下的“山!”
她不去看那些起伏的绿了,东边有一条窄窄的水泥路,盘桓在另一座山的腰身上,这山的左边是一个大水库,小小一眼看过去,水库像一个倒三角形,先是一个尖尖的小口,慢慢地开阔了,干脆豁出一个大口,外面就是明朗的世界。水库那头,是开阔的平原,所谓平原其实就是平整的一大片的稻田,一望无际。不像北庄,东一块西一块,高低不平的,早晚稻颜色不一样,就像穷人家拿不出手的补丁裤子。现在小小觉得自己的小北庄拿不出手了。
顺着水库,也是顺着水泥路,就可以坐镇上的班车去县里,然后坐上火车,睡上一觉,就能到福建。小小的父亲母亲就是在那个地方打工,今年暑假她去过一次,就再也忘不掉了。她才知道,原来,外面的世界有高高的楼房,那么高的房子,小小从来不知道,原来,外面世界是不一样的,之前她还以为,所有地方都像她的北庄和小山一样呢!在这样的地方,她小的简直就像只蚂蚁,不对,比蚂蚁还小。
小小有些虚荣,看过更好的地方,就不太喜欢北庄了,所以,当小小从高楼大厦回到小山,居然有一种失落感,还掉了眼泪,内心觉得自己是属于大城市的。哪怕后来她还是深深爱着家乡,不过,在那样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小小是不开心的,她极力要求到福建生活,去福建上学,是的,小小太狠心了,居然完全没有想到外公,一点也不难过,坚决的、坚定地要去福建。
所以,小小之所以会一个人来到山顶,正是因为刚刚母亲打电话来,告诉她自己没有当地户口,是不可以在那里的学校上学的。还承诺了一大堆自己会早点回来,让她在家好好听外公的话之类的。一向温顺懂事的小小,像只发了狂的小狮子,对着电话那头歇斯底里地吼叫了起来,她捡最难听的说,捡她认为最伤人的话说,她边哭边嚎叫,她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悲伤最惨的人了......
不等母亲开口,小小就挂了电话,一个人跑到山顶上来了。想到这悲伤的事情,还有刚刚发生的一幕幕,那山、水、路统统变得模糊起来......
......
一段时间之后,小小终于冷静下来了。她不去看山,不去看水,也不去看路了。只看见各个不同颜色、不同大小房子的烟囱上,都飘摇着雪白的炊烟,仿佛在召唤孩子们归家了,小小好像又闻到了柴火的清香,就在这时,她听见外公着急地一直喊着
“小小,小小回家吃饭——”
“小小,小小,你在哪里啊?”
“小小,小小————”
小小在想,外公的声音居然这么大,这下大家都知道我还没回家了。 说来也奇怪,小小本来不想应的,不过她好像肚子有些饿了,就大声喊了一句:
“哎——外公,我听到了,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