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贝壳

电影《小偷家族》的片名一语双关，剧中人既偷走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也偷走了不属于自己的人，并非血脉相连却惺惺相惜。

繁华似锦的东京，逼仄破烂的旧屋，五个困顿求生的可怜人组成了看似完整美满的三世同堂。全家靠着奶奶初枝的养老金过活，爸爸柴田治生性慵懒，带着儿子祥太专偷超市里的泡面、面包、饮料以及洗发水等生活必需品，游走于犯罪的边缘。

“生活会一直这么苦，还是只有童年才这样”，看电影的时候突然想起这句台词，12岁的早慧少女马蒂尔坐在楼梯边，瘦弱单薄，摇摇欲坠。

生活是什么呢？

电影《小偷家族》描述的生活里，妈妈

是市侩的，把奶奶去世留下的钱数得哗哗响；

是温柔的，把有着同样伤疤的尤里紧紧搂在怀里，“他们说喜欢你才打你，是骗你的，喜欢你，就应该像我这样抱住你”；

是性感的，倾盆暴雨的下午，和丈夫吃着冷面调情；

是会哭的，面对警方“诱拐”的质疑，泪水决堤，问“生下孩子就自然成为母亲了吗”。

生活啊，

是生存，是一家人围坐，煮着偷来的泡面时氤氲的热气；

是恐惧，是尤里看到新裙子的第一句话是“会不会挨打”，眼角低垂；

是美好，是一家人在庭院里听着远处的灿烂烟花，心系一处，如同翔太喜欢的小黑鱼；

是抗争，是翔太为引来警察，终结盗窃生涯的纵身一跃。

人心凉薄，纵然是血缘至亲，残忍至此。有人说，世间最大的谎言便是“这世上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

人性自私，抱团取暖是为了活下去，所以所谓“亲人”原本也是因利捆绑，油尽了，灯也就枯了，绳断了，珠子也就散了。

哪有什么非黑即白，哪有什么理所应当，那些似水年华与艰辛挣扎共同组成了生活本身。

正如是枝裕和在随笔集《有如走路的速度》中写的，“并非我在孕育作品，作品也好，感情也好，早已蕴含在世界之中。我不过是将他们捡拾收集起来，然后捧在手心，展示给观众看。”

豆瓣有段影评写道，“最费力的成长留在树上的只有壳，最狰狞的伤口留在皮肤的只有疤。最动人的烟火绽在空中看不到，最深沉的感谢飘进风中听不清。”

导演是枝裕和的高明之处在于，本片不只是为了呈现家庭、亲情、生活，更是通过一个故事，展现出日本社会乃至现代社会的诸多问题：比如儿童失窃案件高发、社会基本结构奔溃、政府救济缺位等。

而作为一名法律人，被电影深深打动的同时，我也想起了以往办过的一些相似的案件，结合我国法律，梳理电影所涉法律问题如下，以供探讨。

其一：拐骗儿童罪

爸爸柴田治和儿子翔太回家路上经过小女孩尤里家，见其被亲生父母虐待，心生怜爱，便抱回家悉心照料，并将其改名“柴田玲玲”。柴田一家自知行为不妥，但以并非用以出卖为理由，自我宽慰，养育“柴田玲玲”直至案发。

➤ 那么，为收养而偷盗婴幼儿的行为是否构罪，又该如何定性？

柴田一家主观上不具有勒索财物或者出卖的目的，因此其行为不构成绑架罪或拐卖儿童罪，没有异议。

但孩子确实被带离了家，脱离了父母的监管范围。根据《刑法》第二百六十二条规定，拐骗不满十四周岁的未成年人，脱离家庭或者监护人的，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其罪质在于“侵害家庭或者监护人对于未满十四周岁的未成年人的监管和保护权利”。

柴田治一家精心照顾玲玲，是有意收养。

➤ “收养”和“拐骗”又似乎是正反两极的两个名词，何以关联？

拐骗儿童罪为行为犯，构罪的社会危险程度下限为“致使不满十四周岁的未成年人脱离家庭或者监护人”。依据《民法通则》第十六条规定，“监护人”是指未成年人的父母以及其他依法履行监护职责，保护被监护人的人身、财产以及其他合法权益。

➤ 柴田玲玲是自愿与柴田治一家生活，何以谈“骗”？

我国立法认为，由于婴幼儿年龄、智力等条件的制约，缺乏独立、自觉、自主的辨别能力和思维模式，因此，客观上无法对婴幼儿实施拐骗行为。此处对“拐骗”的理解不应仅依照字面含义，应当遵从立法原意——指采用欺骗、利诱或者其他手段。

故而，以收养为目的，采用其他手段致使未满十四周岁的柴田玲玲脱离监护人监管，构成拐骗儿童罪。

影片最后，信代入狱，柴田治独居。回家了的玲玲孤零零地哼唱着信代教她的数字歌，上学了的翔太折返回“家”舍不得他没叫过爸爸的柴田治。

纵然是短暂的温暖，却是一生的羁绊。

幸好，玲玲和翔太遇见的都是好人。

其二：虐待罪

女孩尤里经常被亲生父母随意打骂，身上不乏烫伤。有天，“妈妈”信代给尤里洗澡时发现，尤里手臂内侧结了疤的烫痕和自己的一模一样，回想起自己悲惨的童年，“为什么父母不能选择”。尤里在看到新裙子时噤若寒蝉，小心问出“会不会挨打”，让信代了解到，尤里的亲生妈妈经常用裙子为诱饵殴打她。

➤ 那么，我们国家对虐待罪的处罚是如何规定的呢？

根据《刑法》第二百六十条，虐待家庭成员，情节恶劣的，处二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犯前款罪，致被害人重伤、死亡的，处二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第一款罪，告诉的才处理，但对于被害人没有能力告诉，或者因受到强制、威吓无法告诉的除外。

坏消息：虐待罪是绝对自诉案件，排斥了公安机关、检察机关对案件进行侦查或者审查起诉的管辖权。亲告罪设置的初衷是公权力对个人私权的妥协让渡，是对被害人隐私和意愿的充分尊重，但在玲玲和信代的案件中，这也意味着被害人需要自己取证、自己举证、自己起诉，过程甚为艰难。

好消息：对于“没有能力告诉”，法律规范给予了救济。最高法、最高检、公安部、司法部联合出台《关于依法办理家庭暴力犯罪案件的意见》第九条规定，被害人是无行为能力人、限制行为能力人，其法定代理人、近亲属没有告诉或者代为告诉的，人民检察院可以告诉。

比如14日青海政法的微博显示，青海西宁的12岁男孩遭继母虐待半夜惨叫撕心裂肺，经查继母常打孩子，还拿刀戳，甚至拉开窗户逼迫跳楼。生母气愤不已，起诉前夫。西宁城东区民事行政检察局检察官作出支持起诉决定，最终帮其夺回抚养权。

“如果孩子也能选择父母，这个世界会不会好一些？”

“生下孩子就自然成为母亲了吗？”

信代的控诉，有没有人能帮她解答？

难怪有人说，世间最大的谎言便是“这世上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

其三：盗窃罪

影片中，一家三口偷钓鱼竿那幕何其默契，柴田治诱开店员，玲玲破坏电门，翔太拿杆麻利溜走，一气呵成。

便利店的老爷爷心如明镜，善良的他送了翔太一个玩具并告诉他，不要再让妹妹偷东西了。

面对警方的讯问，柴田治讪讪低着头“我没其他什么能教给他们的了”。

盗窃罪，片名即是最清楚的指控。

根据我国《刑法》第二百六十四条的规定，盗窃公私财物，数额较大的，或者多次盗窃、入户盗窃、携带凶器盗窃、扒窃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处或者单处罚金。

柴田治是个小偷，但，谁能否认他是一个好父亲呢？

爱的表现方式有很多种，教导谋生手段是一种，烹制全世界最好吃的泡面是一种，细腻解答青春期疑惑也是一种。

“你教我食物最美味的吃法，却教我获得食物最羞耻的手法；我学会祈祷最灵验的手势，也学会用来祈祷最不齿的心愿。我在商店里偷换掉童年，你在泥土里掩埋了伤疤，而我们组成了家。”

我们什么都没有，唯有爱。

而爱，最珍贵。

人来人往，曲终人撒。如果旧屋的墙会说话。

卑微如蝼蚁的生命里，谢谢你们的陪伴，温暖我荒凉的晚年，彷佛我也儿孙满堂过。谢谢你，捡我回家，心甘情愿被我拖累。

离家出走只能在风月场所求生，“你的脚似乎比平时冰一些”，那是我在原生家庭许久不曾感受过的温暖，谢谢你，让我走进这个“真实”的家。

我是多么渴望听你叫一声“爸爸”啊，可是我能给你什么，能教你什么呢。谢谢你们，让我假装做过父亲。而信代，我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啊。

难道不是没有办法在家里读书的孩子才只能去学校么。谢谢你给予我你的全部，全部的技能、全部的关注和全部的爱，我在返程的公交车上喊了一声“爸爸”，你会听见么。

孤独恐怖无人关心的童年里，谢谢你带我回家，我在庭院坐立难安，等你，等没有血缘的你，把萍水相逢视为生死相依。

不能生育的女性仿佛被判了死刑，把你们一个个捡回来之后才发现，我们这个家有了生气，入狱是我心甘情愿，让我再最后为这个家做点什么吧。还能称为家么。

我也曾想过抛弃你、算计你、嫌弃你、埋怨你。

可最终，恶与残忍，爱与善意，皆随风散去。

人间值得么？

爱是一朵从天飘下来的雪花还没结果已经枯萎，爱是一滴擦不干烧不完的眼泪还没凝固已经成灰。

认识你，不算白活一场。

别再走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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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贝壳，一枚喜欢写字的90后检察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