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淑河《念楼学短》
文字作为一种语言交际符号系统,是用来交际的,在完成基本的交流功能基础上,还可以利用修辞增加其美学韵味。不同的文体、场景、知识背景,都会让人们形成不同的语言特点,当这一特点固话下来并持续稳定时,就会形成我们所说的风格。语言的简洁,可以说就是一种话语风格。
风格是相对稳定的一种美学呈现形式,它的最终成型,主要来讲,还是与写作者的审美观念有关。举个例子就很容易理解,比如中国现代作家茅盾,他的创作风格就是自然主义的,而其源流是法国以左拉为代表的自然主义写作,追本溯源则是现实主义作家对社会现实的关照,然后面对以怎样的笔法反映世界这一命题,所做出的写作实践方面的选择。
有怎样的审美,也就会有怎样的美学实践。家居布置、穿衣打扮,无不体现着审美。有的人喜欢精雕细琢的雍容之美,有的人喜欢粗线勾勒的砂砾质感,多彩与黑白、繁复与极简、极速与悠缓、模块与线条、绵柔与钢硬……我们的建筑、摆设、语言、衣着、汽车、书籍,都显示着其外型背后的内在审美观。
之于文字,既有鲁迅的干硬素劲(鲁迅行文也主张把文章删减到不能再减为止),也有朱自清的典雅优美,还有汪曾祺的洗尽铅华……读过朱大可作品的人都知道,他的风格起初读来极为炫灿,但读得多了,不免有些太过“雕饰”了。那种多重定语的句式,结合多种修辞在一句中的使用,让人觉得如同个人言说的文字迷宫。近期发现了一本书,正好如同一本清茶,冲淡一下浓艳。
钟淑河先生的《念楼学短》,开篇序言写道:“学其短,是学把文章写得段。写得短当然不等于写得好,但即使写不好,也宁可短一些,彼此省时省力,功德无量。”这就是作者所持的行文审美观。钟淑河先生也从文字历史的演变来看待“学其短”的必要性:“汉字很难写,尤其是刀刻甲骨,漆书竹简,不可能像今天用电脑,十几分钟就是一大版。故古文最简约,少废话。这是老祖宗的一项特长,不该轻易丢掉。”
全书体例很有特色,先是以《论语》《孟子》《庄子》《左传》《国语》《战国策》《世说新语》等经典古文为前七篇,形成了对经典作品与传统文化精华的摄取学习之纲要。后面接续的是以文体为统摄的议论文、记叙文、说明文、抒情文、游记、人物志等篇章。再后就是以古文主要作家的作品形成的篇章,如苏东坡小品、苏东坡短简、陆放翁题跋、张岱文、王渔洋诗话、广阳杂记、郑板桥杂文等。这是一条很别致的纲目:纵向来看,有重要的古文典籍;横向来看,又以文体之维进行了分类;重要的作家作品,文章单独进行了简评。
那么书中所谓“学其短”又“短”在何处呢?首先是选文只是摘取原著一部分,然后解释也极吝惜笔墨,个人的评述也非常简短,但也能点中要害。以《孟子》篇为例,有一文是《不如无书》,孟子原文为: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者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
作者已经注意到了孟子对文字记录是否真实地反映事实本身所持的怀疑态度,里面也隐含了孟子的民本主义思想。很遗憾的是作者孟子的观点审视《孟子》,这部经典却早就成为了既当领袖又当导师的专制帝王统一思想的本本,后来又成了考试科目,抄都不准错一个字,谁还敢质疑它们说得对不对。这是一个很无奈的悖论,提倡批判精神的书,后来成了阻碍批判精神成长的绊脚石。作者反思现代,在八届二中全会前,都认为“两个凡是”是无可怀疑的政治正确……这让人想起陈寅恪先生说过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到现在,这话还是十分警醒人的。
全书其他章节也是节取小节,进行简议和述评。全书以“短”为美学要义,颇有古文运动中反对骈文的某种意思。反思我们当下,文章也罢、讲话也罢,还是应该做到“彼此省时省力,功德无量”。苏格拉底的“认识你自己”,这样短命题,穿越了千年,无数的解读和外围的文章,都无法泯灭这一哲学命题的价值。文章不在长短,更多的意义在于思想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