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云华家里也很穷,父母去世后留给他们兄弟三人的遗产只有深山老家里的一栋旧瓦房,所以小姨王芬嫁给他后日子一直没什么起色。夫妻俩一起卖过自行车,开过米粉档,甚至一段时间靠去边远省份卖假表和劣质小电器为生,大概后来折腾够了,肖云华才静下心在老家养了几只羊,还经常下乡去打些土狗来卖给市里的餐馆,这份工作收入稳定,唯一的缺点就是为了保证狗羊肉的新鲜度,必须早上天没亮就起来点着大灯宰杀牲畜,长年累月下来,夫妻俩眼睛都高度近视。小姨平时也很疼爱张文,闻言回过头笑容可亲地说:“没多少牛肉的,我自己切就行了。快吃饭了,小俊的作业还没做完,你去帮他看看吧。”
“对啊,文哥哥你快来教我做题。”小肖俊挠着脑袋,大概正为那些不会做的题而苦恼,听到母亲的话忙抬起头热烈地呼唤着他。
“你自己不会做吗?上课又没听老师讲课吧?”
“哪有,我们的作业真的好难啊,我刚刚让我妈看了,她也不会。”肖俊委屈巴巴地说。
张文有些不信,小姨当年读书的成绩非常好,就算忘了也不至于小学二年级的也做不出来啊,于是过去拿起肖俊面前的语文练习册,扫了眼也愣住了,那是几道古诗词的填空题,第一题是李白的《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然后一条横线,让把后面一句填出来。“有没有搞错,这不是高二才学的吗?”他又接着看,四首诗词居然只看出一个《过零丁洋》,另外三首生僻到他这个语文不错的高一生都不知道。他觉得不对,翻过来看看封面,才发现并不是九年制义务教育的教材,说:“这是老师给你们额外买的练习册吧?这些烂教材,编的人只图敷衍了事,随便找些诗句就往上面写,这别说小学生了,大学生都未必知道答案。”
小姨现在可以说苦尽甘来,每天在家两件事,一家务,二就是照顾儿子的生活和学习,她听了放下菜刀,将手在围裙上搽干,走过来拿起练习册认真地看看,摇头说:“怪不得那么难,我还以为是现在的教材改了呢,不过既然是老师布置的作业,你就把知道的告诉他,让他认识几个生字也好。”
张文点点头,先把文天祥那句著名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教肖俊填上,小姨在一边给儿子解释:“照,就是阳光照射的照,你们前几天才学过的啊。汗青就是史书,连起来的意思就是人生自古谁无死呢,作者只想自己的一片忠贞必死之心光照史册。嗯,就是汗水的汗,青颜色的青。”见儿子一笔一划写完,才放心又去拌凉菜了。
张文惊讶的看了眼小姨,没想到她解读得这么好。《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还没学过,但他喜欢诗词,家里各种诗词集有五六本。对于千古诗仙李白的诗耳熟能详,尤其喜欢他那种“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洒脱劲儿,也只有他,才能写出那一首首奇谲瑰丽的不羁篇章。张文曾经背过这首诗,现在印象却有些模糊了,思索间仰头望着窗外满天繁星,刹那间只觉得天地广阔,宇宙浩瀚,心里似乎有所触动,喃喃念了出来:“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文哥哥。”肖俊接连叫了两声,才把张文从思绪中拉回来,他摸摸小脑袋笑道:“文哥哥,你刚刚说什么福生做梦、几何啊,都是什么啊?”
张文微微一笑,给他解释了这句诗的意思,肖俊听完仍是一脸迷惘地看着他,用清脆的童音说:“这个诗人为什么说人生像一场梦啊?他很不开心吗,还说人一辈子开心不了几次。”
“因为人这辈子看起来很长,但一天天过去,你又会觉得时间飞逝,以往的快乐时光,也只记得其中一些。”张文耐心地解说着,肖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做了几道题,小姨说:“俊儿,吃饭了,快把作业收好,没做完的明天再做。”
肖俊欢呼一声,一双小手上下翻飞,飞快地把作业收拾好塞入书包。张文则过来帮着小姨端菜,今晚的菜很丰盛,荤的有青椒炒肉丝、回锅肉、土鸡煲汤……素的也有两盘炒上海青,还有各种凉菜如卤牛肉、豆干、泡鸡脚等等,摆了满满一桌。肖云华这时正好又胡了牌,就招呼姐夫和两个哥哥过来餐桌边坐下,说:“大家放开吃,别客气。”
张建军一张国字脸上满是憨厚的笑意,说:“到了你这里,有啥子好客气的?”夹起一块厚而油腻的回锅肉就塞进了嘴里。大家顿时都笑了,纷纷拿起筷子吃了起来。肖云华忽然一拍脑袋说:“我差点忘了,张哥,大哥、二哥,你们要喝酒吗?我这有瓶别人送的红酒,可是好酒哦。”说完就去里屋拿出一个红酒盒子。
张建军忙摇手说:“我酒量不好,再说骑摩托车来的,不能喝酒,你就和老大老二喝吧。”
肖云华说:“那好,不过这红酒很高档的,张文也来喝点。”之前还从没有人送过他红酒,肖云华也没喝过,本能地以为凡是红酒必定很高级,因此他非常得意,也不顾张文摇头,兴冲冲地打开瓶盖,但他却忽然愣住了,因为瓶口里居然还有一个木塞,他观察了一会儿,略有些尴尬地笑道:“红酒就是不一样哦,还有个木塞子,这个怎么弄出来?”
张文说:“我在电视里看过,木塞子必须要开瓶器才能打开。”
肖云华捡起刚才扔掉的盒子一看,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就去案板上拿了把小刀撬,但分明也是徒劳。他是个很要面子的人,心里早把那个送红酒不送开瓶器的人骂了几遍,又觉得不能这样下不来台,气急败坏地说:“我还是把瓶口砸开算了。”
大家吃了一惊,忙劝:“算了,瓶口砸烂了玻璃渣也会掉进去。”肖家兄弟虽然也很想尝尝红酒的滋味,也只好咽了口唾沫,说:“算了老三,要是砸坏了就可惜了。”“”下次你买了开瓶器,我们再来你这儿喝。”
张文心里忍不住觉得好笑,这个小姨夫虽然爱面子、吹牛,但对亲人和朋友还是很好的,只要自己有什么好东西就会拿出来跟大家分享。他在超市见过这种红酒,五六十块一瓶很普通。肖云华哪知道这些,他郑重且郁闷地把红酒装回了盒子里,只得另外拿出一瓶白酒和两个哥哥对饮。几圈酒下来,他就忘了刚才的小小不快,又滔滔不绝地胡吹起来。
一顿饭吃完已是将近十点,张建军看差不多了,就起身说:“张文他妈还在家里看店呢,我们就先回去了。”
肖云华睁着迷离的醉眼说:“要得,我送你们下楼。”摇摇晃晃地要站起来。张建军忙把他按住,说:“不用了,你都喝成这样了,我们自己下去就行了。”劝了半晌,晕乎乎的小姨夫才答应不再送他们。其实以他现在的状况,真把张文父子送到楼下,恐怕还得张建军把他扛上来不可。
小姨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两个包递给张建军,说:“这是我打包的饭菜,你带回去给利红吃。”
“要得。”亲戚之间张建军也不客气,把两包食物交给张文。小姨执意要送他们下楼,肖俊懂事地挥手向他们告别:“大舅、文哥哥,再见。”
摩托车在夜晚空旷的公路上飞驰着,张文坐在后座,头发被风吹得竖了起来。张建军突然减慢了车速,说:“你和你们班的那个李跃进真的不熟?”
张文心里突地一跳,有道是知子莫若父,父亲刚才肯定从他异样的表情看出了些什么,但他还是不愿承认,装作嬉皮笑脸地说:“当然是真的,我怎么敢骗我老子?”
张建军哈哈一笑,说:“你小子越来越鬼了,前段时间你经常晚回家,你妈就让我去学校问过易老师,知道你是和姓李那孩子一块儿玩上了。我跟易老师打听过那几个孩子,除了那个叫刘凡的调皮了点,其余三个都是不错的孩子,你跟他们在一起也没什么不好的,太老实只会傻读书的孩子长大了有什么用?”
张文惊讶地看着父亲,他没想到父亲竟然私底下把他的事打听得那么清楚。张建军接着说:“我之所以一直没把这事挑破,就因为我觉得没什么坏处。你在学校应该认真读书,但是也要学会交际学会做人,也要交几个真正值得交的朋友。所以别听你小姨夫的,他整天为了包工程到处求人、算计人,结果又有多少钱到他口袋了?这世上谁也不是傻子。我们家虽然挣钱不多,可不用去求人看人脸色。我儿子这么聪明,将来考个好点的大学,还怕挣不到钱?人,始终都要靠自己才行啊。”
这番话对张文来说真如醍醐灌顶一般,他以前一直觉得父亲只是个木讷憨厚、有些土的上个世纪老旧派,没想到竟能说出这么一番至理之言,怪不得母亲对他事事顺服。他点点头,似乎对父亲、对自己,又似乎是对这茫茫黑夜说:“嗯,靠自己,不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