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过后,年味渐浓。按习俗要抓紧去给长辈亲戚送年礼。妻子突然对我说,你不是有个姑姑吗?很多年没见了,去看看她吧。我心头一颤,仿佛被人曝光了一件令人尴尬的短处,心里生出些许歉疚。
姑姑家住在离县城十几里远的山村里。父母健在时,姑姑每年会来我家几趟。自小就感觉姑姑的家境不怎么好,她的衣着极为朴素,甚至常见补丁。记忆中,姑父死得早,她一个人拉扯三个儿女。年年的正月初一都会来我家拜年,嘴里念着祝福的话,脸上现出不怎么自然的笑容。姑姑一家似乎从没有在我家住过,也许十几里路对他们来说并不能成为要住的理由吧。上午很早就来了,吃顿中饭。饭桌上那碗母亲交代要装满些的红烧肉,必定一扫而光。看着我们兄弟姊妹有些愕然的神情,姑姑每次都尴尬地指责儿女没点斯文。下午临走,母亲总是微笑着塞给姑姑一些礼品甚至衣物,姑姑照例客气推辞。母亲态度坚决,送至门口,不忘说一句,就不留你们住了,赶早回去,也有那么远的路。姑姑望着母亲,毫无血色的嘴唇嚅动着,并没有出声,转过身去用衣袖擦拭眼睛。
小时候,在正月里,父亲带我去过几次姑姑家。而在她家吃饭的记忆很模糊,甚至不敢确定在姑姑家吃过饭,因为每次到姑姑家,一定会进到更山里去见伯公。姑姑是伯公唯一的女儿。记得伯公到我们家,有时会挑担篾箩,篾箩里有梨子、栗子、毛桃,有冬笋、菜干、红薯丝之类。伯公给我们留下的印象是鹤发童颜,慈眉善目,或灰或黑的衣服干干净净。从姑姑家出发上山,沿着落叶铺就的清幽小径,走过两三座木竹小桥,终于到得伯公家。眼前是一栋掩映在林木之中的土筑房子。禾坪里,有鸡犬逐戏。屋后是一丛竹,一些歪斜的竹叶上,还有经年的残雪。那时的我,必定会抓上几把,搓压成圆球,然后抛向山坎下或以鸡鸭为目标。父亲当然会制止,伯公却一脸笑容。周边有桃李梨栗杨梅等各种果树,伯公一株一株指给我看,教我认,还告诉我果子成熟的季节。让我惊奇的是,这样一个80多岁老人的家中,桌凳摆放整整齐齐,一张老旧的八仙桌擦洗得泛白。灰黑的地面清扫得洁净光滑。我自叹城里的家大有不如,山下姑姑家就更无法相比了。我曾感慨伯公的优良传统怎么就没有被继承呢?还有伯公一手一脚做出的菜,腊肉、野味、蔬菜、米果,一碗一碗无不清清爽爽,那些年少时的情景,让我回味无穷,至今还记忆犹新。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已有了工作。90高龄的伯公过世了。我奉父母之命前往吊唁。丧事是在山下姑姑家办的。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鹤发童颜的伯公是能活到100岁的,肯定是晚辈没有照顾好。我送上了母亲准备好的香烛奠仪,在伯公的灵前鞠了三个躬。这时,我感觉丧事很冷清,前来相帮的人不多。我问不停哭泣的姑姑,怎么没请和尚、道士?老了人不是要作祭打醮的么?姑哭得更厉害了,说没钱,请不起。做一晚,起码要100多块钱。我当时冲动起来,说这个钱我出。姑姑紧紧抓住我的手,眼里充满了感激。回到家,受到了母亲的夸赞,说伯公看得你蛮重,人要有良心。
后来,听说姑姑家那个懵懵懂懂的大儿子坐了两年牢。有一年,他来我家拜年,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带着笑告诉我,说别人叫他去牵个牛,他就去牵了,就坐牢了。他甚至有点兴奋地对我述说,还坐了火车,在牢里做事有饭吃,有时候还有肉吃,接着他笑出声来。
记得母亲过世,姑姑赶到我家,伏在棺木上伤心痛哭。一旁的我默默地看着姑姑不停擦拭眼泪,听着姑姑由痛哭变为抽泣。她转身断续地说,你知道吗,嫂嫂对我真的好,有事就找她,我还向她借了不少钱没还。姑姑借钱的事,我不清楚也没听母亲说过。姑姑蓄泪的眼神让我感受到她对母亲的敬重和感激。我急忙对姑姑说,钱,不用还了,你自己要保重身体。再后来,姑姑来过我家一次,那年,我结婚。她对我说,就是想见见你们几姊妹。
有一年,我禁不住想到了姑姑。其时,我在县委政法委机关工作。一个震惊全县的投毒杀人案,嫌疑人正是姑姑那个坐过牢的儿子。适逢严打,被判死刑。我因事去看守所见到了他。他远远看到我,并没有叫唤,只是咧了咧嘴,露出认得我的神情。我曾问过办案人员,是否对嫌疑人做过智商鉴定,答复是,做过,智商有70,属于临界边。我不是很清楚有关智商的标准,只得相信办案人员。宣判的那天,我在现场。他被武警押在后台等候。他看见了我,我近前,他说想喝水。我征得同意,用纸杯倒水,让他喝了。执行前一天,他的妹夫找到我,我帮协调了准备棺木为他收尸的事。当听到绑缚刑场,立即执行时,我站起身来,有意向他靠近。这时,他冲我说了一句话,说他在牢里有两床被子,要我叫他妹夫帮拿回去。我愕然了,怔在当地。望着他被押上刑车,望着他的妹妹哭喊着追赶已经启动的刑车。我无语,不知他何以那么冷静?不知他此时此刻怎么会想到被子?不知他是否真的知道自己的生命已到尽头。突然我想到本来羸弱的姑姑会有怎样的痛苦和煎熬啊!
生活一直艰难,总是一脸愁容、病容的姑姑形象在我的心目中已然定型,甚至可以想像她风烛残年的模样。妻子准备好了去看望姑姑的礼物和红包,我开车出门。一路上,一边聊姑姑的家事,一边打电话问姑姑的女婿,姑姑家新屋的准确地址。
走进水泥路边一栋装修一新的两层楼房,见到了差不多二十年没见的姑姑。她一眼就认出了我们,她握住我的手,仰头看着也已年过半百的我。我叫了两声姑姑,她的眼中闪现出泪光。姑姑老了,头发已经花白。让我震惊的是,她的背驼得很厉害,几乎弯曲到90度。但姑姑仰起的脸上没有了愁容和病容。皱纹间透露出的红润气色,足可证明她的生活舒适平静。儿媳妇在家照顾她和读书的小孙子,大孙子跟着父亲外出做厨师去了。女儿女婿也已勤劳致富,新屋就建在不远处。我们没有跟姑姑叙旧,因为怕往事会触碰到姑姑内心深处伤痛。告辞回家,姑姑追出来,硬塞给我们一包她亲手制作的茶叶。
感谢时光能为姑姑淡化记忆的不幸抹平内心的伤痕,我心里不禁有所思。我何尝不知,伯公并不是亲伯公,姑姑自然没有血缘关系。随着父母过世,就和姑姑渐渐断了往来。我们似乎本就无愧于这个姑姑。我想姑姑也不会责怪我们,她又能找到多少责怪我们的理由呢?当年,我们家六姊妹,全靠父亲一个人的工资养家,贫穷的记忆伴随我们成长。精打细算的母亲却还常常接济更贫穷的姑姑。几十年了,姑姑还在念我父母的好,这是一种比血缘更为可贵的情义啊!想想,真是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