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表上的指针滴答运转,就像流动的时光。滴答滴答,头顶上的鸟群飞过,面前的三色堇枯萎,熙熙攘攘的人群又把什么掩埋。
——题记
1.
中国东南边陲的一个小城,我在那里度过了十几年的时光。除去磕磕碰碰的年少岁月,总有一些时光让我刻骨铭心。我安静的用画笔在纸上寻找我想要的东西,沙沙沙的声音似乎是我所有的寄托。
我把画稿放在一个漂亮的收纳盒里,时间长了,也逐渐有了厚度,但是每当我把一张又一张画稿放进去的时候,指尖隐约感到纸张上纤细的纤维,然后通过手掌的掌纹滑到掌心,最后在心里我总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在埋葬什么东西。确实,埋葬。它们不可以像金灿灿的奖状一样,没有手指划过烫金字时是舒服的触感,没有拥有可以让妈妈整天如寒冬般阴沉的脸变为春天般生机的活力的魔力,所以,我也只能把它们偷藏起来,像是在埋葬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2.
十二月初冬,放学时刻,我抱着一摞东西穿过人流稀少的走廊。我从走廊往外看,热闹的校门口,各种各样的车停在那里附近,窗户反射出晃眼的光。 我突然撞到一个人了,对方是一个比我高半个头的男生。东西凌乱一片,我急忙低下身子去捡东西,拿起地上的一本书,看了看封面,是一本画册,而且是我一直想要的一本。我随手翻开,仔细地看着里面的画,直到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惊喜地看向男生,眼睛是满满的光。
后来我们竟然因为这件事情成为了朋友,他告诉我他叫做陌阳。他把那本画册送给了我。然后又给我看了他一摞的画稿,我仔细地翻看的时候,各种各样的画印入我的眼帘。他保持着很长时间的沉默,里面都是满满的心血。最后我看到他的脸上绽放了一个笑容,缓缓地,像是逐渐盛开的花。
我曾在晚自习的时候,和陌阳一起爬上教学楼的天台,天台上用以照明教学楼大门的灯分了一部分光亮在那黑暗的顶端。我们穿着宽大的校服坐在灯的旁边,夜晚的风肆意飞扬,吹得头发,校服都有点像飞翔的风筝。我在天台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小堆的颜料,但是大都为干瘪的壳,陌阳说这是他以前经常在这里画画,用着用着没想到用了这么多。
宽阔安静的天台,少年在灯光的投射下,显现出清晰的轮廓,手中执笔,认真专注,晴朗的夜空,星星点点,一切像是一幅安静的画。
我们曾经一起去过的一个离我们这里不远的一座山,不算高,但很美。暮春时节,我们爬上了那座山,我看见眼前的辽阔被一片又一片漫山遍野的花草掩埋,美得像画。我看着少年本来藏在阴影的身子突然变得一半是明亮的,一半是阴暗的,但又没有特别的界限。我偷偷在纸上勾勒出他的轮廓,然后下一秒就偷偷地发笑。我画着那个的少年,在画板前认真作画,眼神里是认真执拗,四周漫山遍野的花草都快要把他掩埋。
下山的时候是接近黄昏,我看着面前橙黄色的光,鞋子踩在沧桑的石板阶梯上有着很细微的声响。我看着前面背着画板的人,突然想起了一位台湾画家的一本画册里的一幅图——落满落叶的阶梯,四周稀疏的树,男生走在女生的前面,整个画面是那么安静。图的下面有一句话:幸福的道路这么短,我们可不可以赖着不走。心情升温得像极了那次夕阳,炽烈。
暮春。漫山遍野的花草。隐秘的心情被揉碎了洒进夕阳里。
我记得我坐在回去的车上,车上的奇怪的味道让我想吐,我头晕目眩的时候刚好看见旁边荒凉的马路边有一抹显眼的粉红。
是一株樱花树。暮春,开得正盛,铺天盖地的粉红席卷而来,我想起了《秒速5厘米》里面的那株悲伤的樱花树,他们在那里分别,悲伤而决绝。我激动地指着窗外让陌阳看,我的大惊小怪让我收获了车上乘客的异样眼光,陌阳随着我指的地方看去,却只剩下模糊成一个点的粉红。
收纳箱里又多了一张我视为珍宝的画,我看着放在最上面的那张画,少年的背影很清晰,旁边的那些很美好。 我偷偷地把秘密藏进这个小箱子里。好好地珍藏,像是为了以后更好地回忆,而不是若干年以后想起来,只剩下脑海里若虚有无的念想。我望着四周明媚的阳光,知道我的生命还没有走到只剩下回忆的地步。我还在安详地成长,看起来是这样,但是我总怕一转身,一扭头,我就会丢了什么。然后时光的洪流席卷而来,把那些都带走了,我怎么,也找不到了。
3.
最近收到了木子寄来的明信片,木子是大我一届的学姐,刚高三毕业,高考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念摄影。她曾经说过她最想做的事情是当个自由摄影师,走很多路,拍很多照片。她高考后开始了一段漫长的旅行,我陆续收到她寄给我的东西,除了明信片外还有寄了很多的照片,还有一些当地的小玩意。我看见照片上笑得如午后阳光般明媚的木子,在内蒙古全身腾空在宽阔的大草原;在云南脚下踩着带着一层隐约雾气的青石板路,靠着古朴的墙站立的等在某个小摊前;在四川站在拥挤的人潮只出现了的一个回头瞬间,四周是琳琅满目的商铺和小摊……
木子在一张照片后面写道:我们缓慢地走,纵使速度多么缓慢,依旧还是在一点点地靠近我们的朝圣地。 那张背面写着这段话的照片,正面看上去是从火车车厢往外拍的,长长的火车开往远方,尽头是像血一样的残阳,我看到旁边是一大片的油菜花田。
我想我是很羡慕木子的,她可以以一种昂扬的姿态走在她想走的路上,骄傲自信。她去过那么多地方,可以在纸上写下长长的一串,而我虽然和她有着同样的一棵炽热的心,但是我去过的地方,屈指可数。我对其中的一次印象深刻,是在云南,母亲带着我的第一次出游。我记得在那里的第一个夜晚,是在一座山的山顶上度过的,为的是看到第二天一大清早的日出。第二天我如愿地看到了醉人的日出,被旁边的一切衬托着,美得像画。我很想把这些认真地画下来,但是没带工具,而且又要抓紧时间赶往下一站,所以只能简单地拍了几张照片。要离开时,我对着空旷的峡谷,绵长的溪涧,辽阔的绿地,大声地喊,你好。我听见了自己的回音,飘渺如烟。同时我还听见了另外一个声音,再见。我在飘渺的回音中离开,走在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日光中。
我想我的骨子应该还是一个像木子一样,渴望走很多路的人。我无数次幻想过某天我会背着我心爱的画板还有一个大大的背包,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颜料和画笔,我将那些动人的画面一笔一划地认真描摹,然后骄傲地将它们展现在世人面前。我始终相信家门口那条肮脏狭小的小路会延伸向远方,而我迈着步伐,走向向往的圣域。
风吹着她走向远方,而我在原地惆怅地望。但愿我的那些对自己的允诺,并非虚空,亦非捕风。
4.
高二的期末考试后,开始放暑假,尽管站在还有不久后就高三的点,但我比往常更加认真努力地去画画。我想要证明,我自己走的路是对的。我知道自己走的那条狭小的小路上有一盏灯,小小但是又明亮地高挂在前面,我只想向着它走,即使我不知道这个方向最终会把我引向这个辽阔的世界的哪里。
那段时间里, 我和陌阳开始进行频繁的写生, 我们经常会去一家咖啡店,名字叫Candy。Candy是陌阳的一个表哥开的店,我们总是可以在那里找到很不错的位置,透过落地玻璃可以清晰地看见囊括很多地方的绝佳视野。透过落地玻璃,总是可以看见外面汹涌的人潮,他们行色匆匆地走过,陌阳却总是可以快速地在纸上唰唰唰,唰唰唰。声音进入我的耳膜,我总会很好奇地探过头去看看他是在画什么。我看见他快速又清晰勾勒出人物的轮廓,表情,但是画上人物的瞳孔看上去是空洞的。我问他为什么要画成这样子,他没有回答我。我一般画的是外面的静物,它们安静地在那里,像是专门等着我。我画过外面广场中心的巨大雕像,画过窗外形形色色的特色小店,画过不远处的古老但是又漂亮高大的绿色乔木。
对于我的这种行为,母亲并不是很赞同。我知道,我是她辛苦培育的庄稼,我本应该朝着她指给我的方向去生长,可是我却偏偏跑向另一个方向。 我不是不关心自己的前程,我也很怕自己会沦落到只可以在社会底层沉浮,但是我只想用自己的方式去改变一切,虽然在旁人看起来那么不值一屑。
某次写生我直到华灯初上时我才回家,回家后我迎来了母亲没有温度的目光。她看着我,很久后,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缓慢地说,你还是要学会现实的。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佯装镇定的表情终于崩溃,我突然想哭。这是我最怕听到的话,听到的感觉就像是被判了刑的罪犯。
斗转星移,沧海变桑田,而我的船是终于要搁浅了吗?我曾与此满怀希望地看着远方的那座岛,背负着重担往前去,就像一位很久以前的台湾作家说的:我们勇往直前地向前走,永不拒绝生命给我们的负担,才是一个勇者。这是我曾经的信条,可是后来发现之前一名勇者又有什么用,勇者又不是万能的,海面之上我只能看见一片幽暗。我曾期待我可以到的是一片祥和的雪原,可是一切终究就此耽搁。
5.
高三的时候陌阳离开了,他要回自己户口所在地那里读高三,参加高考。我记得他离开的时候,对我说,你一定要好好加油,然后我们一起考去那所北方的美院。我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笑得有点勉强。木子上大学了,过得不错,而且还在一家不小的摄影工作室找到了一份摄影助理的兼职,跟着到处跑。她还是那么令我羡慕的一个人。
我还是向母亲妥协了,她告诉我她没有太多的钱去支撑一个艺术生。她希望我可以本分地考一个好大学,好专业。从那以后我似乎好久都未拿起那只画笔了,我小心翼翼地藏起了那个卑微的梦。
那之后我常做着一个梦,梦里我走过一条开着烂漫樱花的路,我看着美丽的花瓣缓慢地落下,消亡。听说樱花落下的速度是一秒钟五厘米,虽然是极缓慢的速度,但还是悲伤地落下了。
高三的 黑色冬天来了,这个城市开始在冬天里呈现出一张整日阴沉的脸。我有时看着角落里陌生的画笔和画板,我想哭,却没有。最近有了一个小插曲——陌阳回来了,他说他只是回来办一些手续。
他所在的那个城市,我曾经在地图上用直尺还有比例尺算出了这两个地方的直线距离,1222千米。我们隔了1222千米的距离。我在这边对着书死拼的时候他告诉我他已经成了一个美术生,呆在画室的时间多过呆在教室的时间。
回来的时候是周末,他打了一个电话给我,约我一起去看一个画展。我想了一下,说好。我跑出家门的时候把门吧嗒关上的时候隐约听到母亲的话说到一半,我突然觉的那个张扬明媚的自己又回来。
我跑过很长的一段路,穿过人群,穿过疾风,看见陌阳在朝我招手时,我一瞬间觉得有点恍惚。 那个时候我好想告诉他我已经好久没画画了,是真的很久了。可是我说不出来。走过一家文具店时我看见了店门口摆着的几个画架,我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我愣了一下,还是走了。
我想起某个作家写过,爱画的人天生就是寂寞的,他们总是在画中寻找自己向往的生命。可是有的人却在不知不觉中发现,他曾经那么执着想要寻找的东西,早已在从指缝中流掉了。
陌阳不久后就离开了,我看着列车载着他的身影离开,我想起了我们一起看过的《秒速五厘米》里把明里和贵树残忍地隔离开的那辆列车。
那个晚上我一个人在这个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城市里晃,穿过繁华却苍凉的水泥森林,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时闪瞬的霓虹有点耀花了我的眼。我看着旁边神情模糊的陌生人,他们匆匆从眼前走过,就像匆匆从我生命里走过的东西,最后被时光带走。 我向四周看,那曾向往的微小的光亮终于泯灭,那心心念念那么久的路我找不到去路。木子说,虽然有时觉得时间是缓慢流淌的,但是太多东西早已变质了。于是,一切终成虚空,都是捕风。
纵使秒速只有五厘米,可是为什么我却赶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