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贞观十六年，白虎岭。

这年的夏来得晚，洞外的芍药开得艳丽。我坐在洞口的台阶上，看得出神，洞里不时传来小妖们的嬉戏声，但是，我却很寂寞。

他们都不明白，我占据一山，本该衣食无忧，呼风唤雨，为何整日看着这簇芍药花发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在等一个人，十年，百年，他却不曾出现过。

  有一天，小妖告诉我，打东土来了个和尚，吃了他的肉能长生不老。

  我不屑地笑了起来，长生不老又能怎么样，盛世繁华独我一人享，太寂寞。

  直到看到他，一只猴子。

  只那一瞥，我便知道他就是我要等的那个人。

  我想与他接近，可是他们说猴子专打妖怪，我是妖，他也是妖，为何却唯独护着人？我不懂，于是便趁他离开，想去把和尚抓来好问个究竟。

  我化作美貌的女子去给和尚送饭，我骗过了木讷的和尚，骗过了色心大起的猪八戒，却没躲过猴子的那一棒。

  他赶回来，一眼就将我识破了。

  我匆忙之间使了个障眼法逃窜而去，却还是受了伤。

  回到洞中，我摘下一片芍药花瓣塞进嘴里，苦的，就像我的心一样。我摸了摸胸口，空空如也，我忘了，我是一只没有心的妖。

【2】

我是白骨精，一只冷血无情的女妖。我不知道自己活了多久，只知从记事起我便住在白虎岭，一场血战后，我便成了这座山的主人。

芙蕖是我唯一说得上话的人，她是一只地缚灵。那日我落败而归，她正摆弄着芍药，笑着问我，“你莫不是爱上那只猴子了？”

我一怔，胸口一阵阵发疼。

芙蕖叹了口气，“他早归顺天界，护送唐僧去西天取经，你们本不是同道中人，何必自讨苦吃。”

我折断一根树枝，说，“我偏不信命，他也是妖，怎么就不是同道中人了？”

芙蕖摇头，“唐僧取到经，猴子也就成佛了，届时你们更不可能在一起，更何况，他未必爱你。”

鸟儿从林间飞出来，惊起一阵风，吹落了树叶，过了一会儿又归于寂静。

…

“那我便让他取不了经，成不了佛，一生只爱我一个。”

话落，我拂袖而去。

【3】

  第二次见唐僧，我化作一个老婆婆，哭声凄切，“请问长老，可曾见过一个送饭的女子？我的女儿久出不归，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唐僧恨铁不成钢地骂着猴子是孽徒，我心里冷笑，这就是他一心护着的人。若是把唐僧杀了，这西天也就去不了，猴子也就成不了佛。想罢，我朝唐僧扑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猴子不知从哪里跳出来挡在唐僧前面，冷眼看着我，说，“又是你。”

  我心下一动，不禁问出声，“你认得我？”

  他轻哼，“不过区区一具白骨，也敢出来祸害人间，看我不把你打回原型。”

  说着，便拿着金箍棒朝我挥来。

  他是齐天大圣孙悟空，五百年前大闹天宫，众仙俱不是他的对手，而我只是修炼百年的白骨精，几招下来，我早已连连吃亏。

  我用手挡住他的金箍棒，厉声道，“我告诉你孙悟空，你想去西天取经，除非我死，否则我绝对不会让你从这座山过去。”

  他瞥了我一眼，讥讽而凛冽。我一个恍惚，这一幕，似曾相识。

  忽然一阵剧痛从额头传来，我眼前一黑，整个身体被击飞出去，跌落在地上。

  他飞身过来，立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你走吧，别让我再见到你。”

斜阳四射，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有人把我抱起来，我回头看他，他手握金箍棒，一身的桀骜不驯。

【4】

  芙蕖替我疗伤，自我回来，不曾说过一句话。她摘下一片花瓣塞进我嘴里，苦的，我轻轻地嚼，居然有一丝淡淡的清甜。

  我惊喜地抓住芙蕖的衣角，问：“是芍药？”

  芙蕖开口，“他不爱你。”

  我不甘心地反驳她，“你可知他分明可以杀了我，我不过一只小妖。”

  她笑，“是啊，你不过一只小妖。”

  我愣了片刻，拿过她手中的花瓣全部投入口中，苦的，随后唇齿间溢满了清甜。我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这就够了，我爱他，芙蕖，我等了好久再也不想等下去。”

  芙蕖心疼，劝我，“你可要想好了。”

  我点头。

  从前我不知飞蛾为何扑火，如今，我却明白了，有些人有些事这辈子只这一次，哪怕最后灰飞烟灭。

  一眼之念，一念执着，注定就此飞蛾扑火。

  孙悟空于我，就是如此。

【5】

  在洞中修养了几日，小妖传来话不出几日他们师徒便要翻过这山，一旦出了山，便不再是我的领地，届时想要阻拦他更是难上加难。

  于是，我化作老翁，拄着拐杖，坐在他们必经之路等着，望着这一林的翠绿，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不知他同唐僧说了什么，所有人停住了脚步，他孤身走过来。

  “我认得你”，他斜眼看我，“怎地还执迷不悟？”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唐僧。

  “我说过了，你们休想过这座山。”

  “你到底意欲何为？别得寸进尺。”

  我笑，“敢问世上有哪个妖怪不想吃唐僧肉的？”

  他皱了一下眉，“那我岂能容你。”

  六月的雨来得急，大雨滂沱中，他这一棒已挥到我面前，猴子的棒法我早已熟悉，他又是蛮干，从不做投机取巧的事。

  但是我没躲。

  他脸色一变，再变，我看得清清楚楚。

  就这一瞬，小妖们一拥而上把唐僧围住，刀芒一闪，准准地架在唐僧脖子上。

  我不顾喷薄而出的血，上前抓住他的衣袖，死死地看着他的眼睛，问他，“假如我放他走，你可愿留下？”

  这一生只爱我一人。

他的身体僵直住，雨水在他脸上肆意奔走，沿着他的脖颈，流入衣服里。

  他一把推开我，挥棒过去，小妖们惨叫一片，唐僧获救了。

  芙蕖飞过来接住我，用手绢擦我头上的血，颈上的血，身上的血。她急得哭出声，“你可悔？”

  我不悔。

【6】

  我早知道这点伎俩是难不住他的。

  我早知道他这一棒下来，我若是不躲便是神仙也救不了我。

  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莫过于此。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