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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互相拉黑吧!”我在电脑屏幕上说。
“好,我对一个消极的、生无所恋的人没有办法做朋友。”这是一个叫盛夏蝉鸣的网友,我们是在精分群里认识的。之前一直相聊甚欢,我藏匿自己的阴暗,带上积极阳光的语调。直到我不想继续伪装,我不明白消极有什么错。
空气总是那么污浊,好几年没有看到蓝蓝的天空了。我住在铝电厂附近的一个村子里,每天所做的事情就是上网、看书、睡觉。大一因为精神分裂辍学,辍学后曾经当过家教。2013年夏天天气炎热精分又复发了,从此我什么工作也不能胜任了。
2009年的那个夏末,我以我们镇第二名的成绩考上高中。在高中的平行班里我是第一名,并且是文科班。一下课总有一群女生围着我问在我看来很简单的问题。很享受这种感觉,老师和同学都很看重我。刚来到这所高中时,我的成绩是第56名。期末考试我考到全年级第11名,理所当然地去了重点班。又一次考试我考到了第4名,同天爸爸从D省回来了带着妈妈的骨灰,我并没有很悲伤。看着那个红布包裹的骨灰盒,在阴暗的角落我仿佛看到了那些记忆破碎的尘埃。
我是家族遗传的精分,姥爷的四个孩子两个有精分的,也包括姥爷本人。姥爷的病是因为在特殊年代里遭到迫害。爸爸担心妈妈在家经常犯病影响我的学习,另一方面姥姥很心疼我的妈妈,希望妈妈可以从L省去D省。刚到D省,爸爸就来到小舅所在的城市,在一个棉纺厂报了名。因为没有带行李,睡了好几天的木板,房东给了爸爸别人搬走时弃置的被子。妈妈虽然疯,但是似乎也因为这件事情高兴。
L省的家里就剩我和爷爷了,奶奶早在2003年就得肺癌去世了。爷爷是个很坚强的人,因为有他我并不觉得我缺少什么。爷爷白天出去做木工,晚上回家做好饭等我下晚自习吃饭。初中的日子是快乐的,我最好的朋友是J。我们有事没事总是厮混在一起,打篮球,玩当时比较火的跑跑卡丁车,CS,地下城,一起骑车子走几十里的山路去附近的乡镇。经常骗他妈妈说,某某同学过生日,然后我们一起去包宿在网吧。第二天爷爷会把饭菜热在锅里,把小炕烧得暖暖的,到家吃过便睡。爷爷对我是溺爱的,他相信我做事是有分寸的,我也相信。
将妈妈的骨灰下葬的那一刻,眼泪无声地流下。墓地在森林深处,是爸爸看好的风水。妈妈是个善良的人,真的很善良,只是没有人能够理解她的世界。对于妈妈的记忆停留在妈妈犯病吃药康复以后,她总是喜欢一边哼着歌一边往灶坑里添柴。我最喜欢躺在妈妈腿上让妈妈给我掏耳洞,妈妈温热的呼吸散在我的耳朵上。我骗爸爸为了学外语买了个随身听,回家之后换上妈妈爱听的磁带,轻轻地把耳机塞入妈妈的耳朵里,妈妈很享受的跟着唱:希望你呀,希望你,希望你把我忘记……后窗全开,吹来一阵风。如果你还活着,估计现在都会玩电脑了。如果你真活着,我不和你争电脑玩,我默默在你身边看书就好。只要你开心就好。
高三得了抑郁症,失眠,焦虑,学习成绩一落千丈。无意当中看到一本叫做《人性的弱点》的书,书中说只要你尽力去取悦别人,可以两周治好你的忧郁症。因为取悦别人的同时是分散了注意力。我努力地去做,得到了很多人的喜欢。其中有一个叫S的邻班女孩喜欢上了我,可是我并不喜欢她。我对谁都好,这是她不知道的,她以为我只对她很好。我再三地拒绝,她还是坚持。一个周末,我伴着抑郁的痛苦在街上走,拿出手机翻看通讯录,给糖糖打了个电话问她有没有空出来玩。又到了一个周末,手机响起闹铃,那边传来甜美可爱的声音:“你上次找我玩我没空,这次找你玩呀,你有空没?”
我们去了湖心岛公园,还有她的三个好朋友,都是心地善良单纯的孩子。那是我过得很快乐的一个晚上。一起逛夜市,喝啤酒,唱歌,打闹,我抑郁了好久,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自此以后我对她格外关注。她除了外语好剩下的科目都不好。上课抑郁难受得听不进去课,我就会拿出化学书、物理书给她画重点,给她布置一些题目让她做。她有一天拿出一张精致的纸,上面写满英语的完型填空和改错,调皮地笑着说:“怕你知道是哪张试卷的题容易找到参考答案,我抄下来喽!你做吧,明天交给糖糖老师,不会的我给你讲哦!”从此以后,我们天天腻在一起学习,她很聪明,学东西很快。每当我不想学习的时候,我就想着她,咬着牙忍受抑郁的痛苦也要学下去。
她对我的爱对于我来说是一种拯救,抑或是我自以为是的爱。但这些都不重要。
天天刷空间,看看过去的同学朋友们都有什么变化,但从不评论。得知H得了肺结核,X辍学,J在北京不知道是做什么工作……我唯一主动联系的是糖糖,但说不了几句就相顾无言了。她很忙,她一定很忙,我这样告诉自己。直到有一天,我不想再欺骗自己了,她只把我当成一个普通得快要忘记的朋友。于是我不再联系她。人生的风景虽然各有不同,但都有它自己的辛酸喜乐。
前一个月左右,我在百度贴吧上贴了一个帖子,帖子如下:“本人男,22岁,大一辍学,有精神分裂症,不能工作,一个人太无聊,希望能在Z县找个情况相同的朋友。”发帖的晚上就收到了回复。我们互加了QQ,告诉了对方手机号码。四天之后,他骑摩托来找我玩,细长的眼镜,瘦弱的身躯,我叫他Z哥。他三天两头地用摩托车载着我玩,在外环线上开出100迈的速度。如果稍有闪失,哈哈。
电话响起,他让我去八里铺找他。我坐着公交辗转而去。他带我去找了小姐。不是我不想,而是直觉告诉我不应该这么做。他和小姐谈好价钱去开房间了。这是一个农家大院,院子里种有杏树、桃树、梧桐、槐树。其他的小姐说“算你便宜点,打一炮吧”,我微笑着拒绝。我和她们聊天,我吹三吹四地说自己的工资一个月5000元,工作还不累……其间还有一个小姐帮我倒了一杯水。Z哥神情萎靡地出来,跨上摩托车载着我在一个G村的小广场上停下。我们坐在石凳子上聊天,他反反复复地说:“该做点什么了,要工作。干什么呢?咱俩一起找个活干怎么样?”我真的做不了,请不要逼我。后半句是没有说的。我发现他不是我要找的那种人,两个男人在一起闲着没事瞎逛,真是无聊。如果是和女生在一起,至少可以拥抱亲吻。Z哥永远不会知道我对未来是怎样计划的。我找了个借口说我换了座城市,结束了这段没有意义的关系。也许我更适合一个人。
爷爷在高三期间得了丙肝型肝硬化,一直瞒着我,怕影响我的学业。直到高考结束我才知道。这种病具有传染性,我天天很焦虑,担心被传染。之后由于抑郁症的原因,我只是考上了一个二本师范。糖糖也是个二本师范。在拿到录取通知书不久办理助学贷款的时候,我发烧、恶心、咳嗽,输液七天不见好转,晚上发烧烧得睡不着觉。确诊结核性胸膜炎。我乏力到走100米就得歇一会儿。没有人照顾我,爷爷不得不去传染病医院照顾我,虽然他也是病人。那是一段艰难的日子,一天中有一半时间躺在床上打点滴,各种颜色的药袋,红色的利福平,淡黄色的甘利欣,白色的青霉素。爷爷病情恶化得很慢,也许在这个时候是不允许他倒下的。出院之后已经超过新生报道的半个月了,炎热的中午长途客车到达B市四惠站,然后转车去F市。我的身体还是非常虚弱,爷爷帮我把日常用品置备齐之后离开了。即将到来的是我此生最痛的经历,此刻是2012年9月28日。
住在传染病医院的时候我接过两个电话,一个是糖糖的,一个是S的。糖糖问我:“你们学校怎么样呀?我们学校还不错哦!”我说:“我得了胸膜炎,住院呢。”电话那端传来哭泣的声音。“没有啥大事吧?能不能好?”她小心翼翼地问。我轻声地安慰她,没事,会好的。第一个我人生当中除了亲人外为我哭泣的女孩。虽然抽胸水的钢针在胸腔刺得很痛,但那晚我做了一个美梦,睡得很香。另一个电话是S打的,问我好吗。我说还好。
怕同寝的同学知道我服用的抗结核药,我把药品标签撕掉换成装钙片的瓶子装药。因为不能正常的运动,看到别人都去打篮球,谈女朋友,出去喝酒吃饭,本来就内向孤单的我变得更加抑郁。直到有一天我的失眠又复发了,我受不了了。连续的失眠,每晚只能睡一个小时,我反复地调节自己,过去高中的调节抑郁的方法完全失效。我开始焦虑,担心自己的结核会在失眠、感冒、焦虑之中复发,结果导致了恶性循环。之后我崩溃了,我去精神病院开了镇静剂,抗抑郁、抗焦虑剂,吃药过后果然睡得很好,可是焦虑、抑郁越来越严重。一遍一遍地给爷爷和爸爸打电话,一打就是一个多小时。看见别人学得会,我却学不会;看见别人的优秀,自己特自卑。我开始出现精神分裂的症状,我感觉一个寝室的同学想要欺负我,想要害我。我只能在外边呆着,骑着车子在校园漫无目的瞎逛,然后走进教学楼,在楼梯阶上哭。绝望地望着走廊的尽头,那时的我感觉痛苦是没有尽头的。终于。终于。彻底地崩溃了,找到我们导员请假,我本来不想告诉导员我有抑郁症的,但是看到这个老师特别像我姐姐,我哭着说我有抑郁症,我要回家了。“回家,”导员惊了一声,“你的回家是具体指回到哪个家?你不要自杀,如果你实在难受,大学上不上没有关系,只要你活着。我只要你活着!”听后我泪流满面,还有一个人是在乎我的,是的,还有一个人。
老师紧紧地把我抱住,给我的爸爸打电话。最后于早上五点半从校园去往D省Z县。两个同学送我出校门,然后我打的去汽车站。坐在长途汽车上还是好难受,难受得要昏死过去。车窗外不断变换着风景,我对于前面该怎么办彻底地绝望了。到了Z县高速路口把我放下,我的行李拿不动,我就对一个出租车司机说:“叔叔,我有心脏病,我的行李好重,你能不能帮我拿到前边不远的3路车公交站点。”我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但没想到他爽快地答应了。3路车七拐八拐地走到了三园宿舍。这对于我来说是一座陌生的县城。又等6路车,坐到六园宿舍下车了。爸爸发短信,说让我再等一会儿,他就下班了。我坐在公交站点的长椅上,带上耳机听psy的《江南style》。
来到这当天晚上还可以,爸爸给我烧了热水洗了脸。第二天我又痛苦得无以加复。爸爸在上班时间抽空给我发短信:“时光如梭,小狗也很可怜。你去喂喂它们吧!”我拿着点剩菜喂给它们了。又过了两天,我的情况还是不好,爸爸从同事那里打听到了Z县的精神病院地址,我就去找医生开药了。医生是一个奶奶,和蔼可亲,我说完我的情况后,医生只说了一句话,我顿时感觉心里舒服了。医生看着我的眼睛说:“大学你不上了,别上了。”没有了这个压力,我果然慢慢地恢复平静。于是,我辍学了。这时在东北的爷爷病情恶化,出现肝腹水,肚子胀得好大,不得不去大姑家由大姑照顾。
大姑在一个原始森林的小山村里,交通十分不便。我记得我去过两次,一次是八岁,另一次是我上初一的那年,表姐结婚,我就跟着去了。这里家家户户都养狗。原始森林中经常有黑熊出没。这里空气清新,有泥土和绿叶的香气。大姑对我很好,每天都变着法地做好吃的给我。最喜欢的事是带着两只大黄狗,爬过一个小上坡,坐在地上就可以俯瞰一道峡谷,夕阳照在我的脸上和大黄狗身上。大黄狗显得更黄。当时喜欢的寂静独处预示了我的将来。闭上眼睛,用心体会,大地平沉,万物寡言。大自然可以使人平静。晚上我的另一个表姐带我出去玩,我们在用破竹杆夹的栅栏中迂回穿过了一条小河,到了一户电锯声粗砺的人家。进门之后,那个锯木头的男子也没有和我们打招呼,也没有抬头,只是默默地做事。后来才知道他和他的老婆闹离婚。他的老婆和我的小表姐关系很好,俩人一见面就嘻嘻哈哈地闹起来,VCD机里放着伍佰的《突然的自我》。姐姐教给我打麻将,也想不起当时因为什么事情大家开怀大笑,那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把肚子笑得发疼的事。可惜我真的想不起来,大概,童年就应该是快乐的,没有爱恨,没有压力,没有忧愁,活得很朴素、很自然、很开心。
我辍学的事情瞒着所有人,这是我的主意,又是我爸爸的想法。理由很明显,我们都是爱慕虚荣好面子的人,我们不能让认识我们的人知道我没有上大学并且得了精神分裂。爷爷开始喝中药,有明显效果。后来爷爷对我说:“那段时间真的绝望了,但后来好点了又有希望了。”我相信,绝望的感觉都是一样的,你和我。偶然,骑车出去溜达,发现了一个辅导班招聘辅导老师,我很顺利地并且胜任了这份工作。那时心里恢复了一点自信。每天6点半完成辅导后我骑着车子穿行在会仙桥二路上,哼着歌。每次我心情好总是会唱曲婉婷的那首《我的歌声里》:你存在,我深深的脑海里,我的梦里,我的心里,我的歌声里。每天就是扫一遍地,举着辅导班的牌子去接小学生,然后排排站,带他们回到辅导屋内,给他们批改作业,把不会的题目帮他们弄会。其实辅导班是没有必要的存在,很多学生都在浑水摸鱼,被家长逼来的。家长也是看别的孩子都上自己不上怕落下,其实大可不必,就小学生那点东西,当家长的就辅导了,而且还是1对1。
领到的两个月的工资我全给爷爷汇过去了,爷爷时日不多了,他能花上我挣的钱,心里非常宽慰。爷爷对我的好,我这辈子都还不清。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年后爷爷搬回自己的家,我通过了一个软件自学了认知疗法。情绪一直有波动,但是在可控范围。5月,爷爷做了一个决定,卖掉六间宽敞的房子和11亩地,我和爸爸不打算回去了。回去了怎么过活?怎么面对别人的舆论?对于我来说家乡是个永远都回不去的地方,只能活在回忆里。我5月23日动身去接爷爷来和我爸爸生活。经过22个小时,火车到达高通。我背着行囊往糖糖的大学走去:高通师范学院。她的大学在一个山顶上,我爬了半小时的山到达。之后精分中的妄想复发了,我感觉所有的人都在鄙视我,花花绿绿的少男少女都在议论我,嘲笑我,太痛苦了。我狂奔跑下山,汗水把我的衣服都湿透了。刚下火车没有吃饭,我去一个煎饼果子摊上买了个果子蹲在马路边颤抖地吃完。远处出现了你,你和一个打扮精致的女孩子手拉手说:“我兼修日语,感觉好有趣,我还打算报英语六级。对了,今晚咱们导员生日送什么礼物好呢?……”看着你欢呼雀跃地说着,生活对你来说好幸福。我赶忙逃似的躲在煎饼果子车后面,呜咽着吃掉剩下的。卖煎饼果子的叔叔关切道:“小伙子,怎么啦?”我简单如实地说:“我来这只为了和这个姑娘见一面,但是我精神病犯了,现在难受得要死,我无法和她正常地交流。她是个正常的前途美好的大学生,我们早已经不在一个世界里了。”叔叔没有说话,又做了一个煎饼果子送到我手里说:“送给你,晚上吃。”
坐上从高通开往荆南的客车,我靠在玻璃窗上睡着了,醒来车已经到站。我前往爷爷住的小宾馆。推门进去,爷爷正在看电视,看到我眼神一亮。爷爷的脸瘦了好多,肝硬化导致蛋白缺乏。我们去饭店要了锅包肉。由于坐长时间火车身体疲乏,我在卫生间洗头,用热毛巾擦拭身体。宾馆的被子很软很舒服,因为长时间和爸爸住在出租屋里的原因。
出租屋也许只有六平米,能放一张床和一点杂物,做饭都得去院子里做。屋子里是黄泥墙面,不能碰,一碰就掉落灰尘。天花板上经常跑老鼠,隔壁屋晚上做爱的呻吟声都清晰可闻。被子从来没有洗过,油腻发霉,屋子里杂乱得难以形容。认识了这个村子里的老人,他92岁了,根本无法交流。可是他的老伴和我相处很好,经常去他们家门口晒太阳,聊天。我喜欢和老人聊天,和老人相处。因为我们都是孤独的,存在于社会边缘的。一次她的孙子媳妇带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来看她,我和她聊天,对于怎样给人一种信任和殷实可靠的感觉我表现得很在行。得知我是一个辅导老师,她想让她的儿子接受我的辅导。辅导开始了,这个男孩上初二,叫什么名我忘了,挺懂事的一个孩子,我也并不比他大多少。每次辅导完后奶奶总是留我在她家吃饭,我总是推却,但总是就范。在辅导的过程中我感到他是不聪明的。我不仅教授他知识,也传授给他个人的观点。学习好不一定是有用的,不要太牵强,该玩就玩,该学就学。让我值得骄傲的事是一次考试他从20多名考到前几名,我知道我真的用尽全力地教授他了。他的妈妈主动给我打电话,兴奋地要请我吃饭。之后爸爸因为在棉纺厂受排挤换了份保安的工作,我不得不随着他迁徙到离这有五十里外的铝电厂附近的出租屋,我不得不放弃这份家教。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从东北把爷爷接来之后我开始服用抗精分的药物,思维缓慢,严重嗜睡,根本辅导不了。我以换了地方为借口,但他妈妈看到了辅导效果,说自己可以开车接送我,我谢绝了。如果能辅导,很轻松,我是会同意的。
在舒服的宾馆睡了一晚,第二天回到家收拾东西。汽车路过糖糖的家,心里突然一阵绞痛。房子已经不是我们的了,我和爷爷尽早撤离。现在是5月27日,火车票是6月3日。我们坐车回到荆南的宾馆,爷爷躺在床上一直说胀得难受。他的肚子肿得像个孕妇。我说住几天院吧,你这么难受也不是办法,死也不能死在这里,我们的家是D省了,是漂泊。爷爷住进医院,我跑上跑下地办入院手续。路过一个病房偶尔瞥见一个书包和一件黄色衣服,这是S的。后来我再次回来后发现S,果然是她。我上前打招呼,问她生什么病了?她说发烧,头疼,淋巴结疼,我第一个联想到的就是结核。突然一个男生走进来,把买的香蕉放在S的床头。S对这个男生说:“这是我的同学。”我明白了,这是她的男朋友。其实这是S一年里的第三个男朋友。我走在医院走廊里,轻轻地笑了。所谓爱情的执着在时间面前如此不堪一击。走出空气弥漫消毒水气味的医院,走在熟悉的街道上,在一个卖荧光圈的地摊上停下,买了三个不同颜色的戴在手上,心中浮现出往日的情景。报考结束,偶然在学校门口碰到了糖糖,她说刚吃饱,去湖心岛散散步,你去不去?一路上嬉闹着到湖心岛公园,我在第三棵树下轻轻地抱住她,她没有推开我。但我只抱了几秒,就放开了。走着走着快到头了,我说:“糖糖,我喜欢你。”你说:“嗯,我知道。”声音很低,很不确定。但我已经表达完自己的心声,我是幸福的。走到卖荧光圈的地方,你低下头来选了半天买了六个,三个戴在自己手上,三个你的小手握住我的手帮我戴上。我是幸福的,此刻。能够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度过一个小时,不被打扰,这是二人世界,这是我心中的永恒。带着回忆我坐在当年我们拥抱的树下,抚摸着三个荧光圈,江水声音很大,内心却很平静。幸福的出现与消失都是如此迅疾。爷爷来到D省,小姑家在D省,小姑很想念爷爷,准备接爷爷去她那照顾,毕竟各个方面的条件都很好。爷爷只是短暂地在爸爸这里停留,去姑姑家住了。
我去过姑姑家,姑父是个地痞,又是一个水表厂的小头头,家境富余。我的姑姑有一个孩子,她叫娜娜。我是报考之后去的D省,首先到的是小姨家,小姨家在省城。我小姨家的表妹叫梓萱,今天十岁了,上三年级,一个标准的小萝莉,乖巧,懂事。我刚到省会水土不服,每次去诊所输液,她都陪着我。我用自行车载着她去吃很贵的冰激凌,并让她保证不告诉妈妈。她说,嗯,嗯,哥哥我知道了。有一次从夜市回来需要横穿一条立交桥下的公路,差一点就被车撞死,她吓得抱住我哇哇大哭。我说你不哭,哥哥就带你去好玩的地方。我拿出手帕擦干她哭脏的小脸,真是精致的面容,长大一定是个大美女。可惜哥哥看不到了。离开省会需要去姥姥家,姥姥家在一个河边。姥姥看见我就哭了,说看到就等于看到我妈妈了。一晚一个邻居送来一小袋青桃,很小的那种,我在昏暗的灯光下洗干净。看着只有一个D台的电视大舅看得津津有味。姥姥说大舅现在不犯病了,就是懒。又有一天我的姥爷的妈妈过生日。我有七个姥爷,七个姥姥们忙里忙外,不亦乐乎。中午开始吃饭,一顿丰盛,爷爷也是前所未有的兴奋。一个人无论你在哪里,你都可以找到幸福,只要你知足。离开在V县的姥爷家,我们又去了小姑家。娜娜上初二了,学习优异,长得也标致了许多,一口一个哥叫得我很舒服。LX城真是个不错的城市,也许是靠近上海。我经常用电动车载着娜娜出去玩,路过大片的玉米地,很绿。有一次我们路过一个桃园,一个老爷爷免费送我们桃子吃,满满一车筐。那时候还没有得结核,打篮球也很棒,妹妹在旁边给我加油。晚上小姑和妹妹去灯光广场跳广场舞,我和爷爷坐在台阶上看,爷爷眼神是浑浊的。我猜不出他在想什么。也许是知道时日不多了,每个人都会难受的。
爷爷在小姑家住了一个月还是回到了爸爸这里。因为爷爷的问题,小姑和小姑父没少吵架,我相信小姑是爱爷爷,心疼他的。可是现实不能给她表现孝心的机会。我去车站接爷爷,爷爷在LX打了一个月的人血蛋白,肚子和正常人一样了,气色也好很多。我这段时间精分抑郁得最严重,天天想死,痛不欲生。爷爷看见我这样也很着急,一天他说出去走走,我和他来到了一个农村。穿过一片树林,心情在自然中好一些。爷爷的病越来越严重,喝着中药。我问他中药有多难喝,他说比毒药还难喝。后来他真的喝了毒药,一瓶翠绿的农达。之前几天他一直说难受,恶心腹胀。更可悲的是他自杀没有成功,开始吐出一些白色的脓状物,开始拉在床上一些粪便,他已经没有力气动了。第二天他用嘶哑的声音说,嗓子里像是有刀在绞,胃里火烧火燎的。我知道贫乏的词汇表达不出这种痛苦,但他是个坚强的人,他不断忍受着。从那一天到他死再也没有站起来过。他一直说冷,我给他买了电暖风,放在他身边。有一天我不经意的一句我住在楼上真冷呀!爷爷说:“拿电暖风去吧,这屋子还不算太冷,爷爷我没事的。”心脏深处起了皱褶,皱褶里是湿润的眼泪。你总是想方设法地满足我。我小时候特别想要个玩具车,我就从中午饭钱里面省,有一天你发现了,你给我买了那辆玩具车,并告诉我以后不要饿肚子了,如果爷爷能给你买的起的东西,尽量给你买。我当时并没有想要更多的什么,只是想要一辆玩具车。就像你知道我想要一台电脑,你什么都没说就给我买下来了。我还教会了你怎么玩愤怒的小鸟,你比我厉害,你还说玩上瘾了,那时的你好可爱。我还带你去网吧,很多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你。你喜欢看五朵金花,闪闪红星之类的,我找出来给你看。我们去坐鸭绿江漂流,看到对面朝鲜族妇女赤裸着身体在江边洗澡,你给我讲述他们的贫穷,一袋大米可以换一个女人。我把手伸入江水中,水微凉。其实你还可以在喝农药之前再活一两年的,你选择放弃。因为只有维持人血蛋白才能续命,一个月就要1万多元。爷爷手中还剩5万元。但是他坚持说,反正也治不好,早死晚死都是死,这钱我留给你,多点钱总是好的。爷爷说他睡不好觉,我把我吃的氯硝西泮给他吃,因为他肝不好,代谢不出去这些安眠药,天天昏睡,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最后完全瘫在床上了,天天给他换尿不湿。每次给他换,他瘦得没有什么肉的双腿都因为冷而颤抖。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时间久了,他什么也吃不进去了,只能喝点水。在一个凌晨三点他走了,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走了。
爷爷走后我每天就是上网,看书,睡觉,这样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糖糖毕业了,当然和我同级的那些同学都毕业了。大家经常在空间发一些招聘面试的必备知识之类的东西,大家似乎都很忙,忙得不亦乐乎。QQ群里高中同学经常聊,在哪呢?干嘛呢?之类的话。我只是简单地看着,因为我已经两年没有更新动态了,这两里我没有主动找过任何人聊天。我像是死掉了一样,早已经在他们心中遗忘。
好久没有看到糖糖的动态了,她平时是最能说的。在她的空间留言板上看到有人给她写留言:糖糖,相信奇迹,积极配合治疗。加油!!!有人得了癌症还活了十几年呢。我对爸说,我要去看糖糖,爸爸说,钱够吗?我说:“你误会了,我不相信奇迹,我只是想去看她。”
肿瘤科住院部经常传来痛苦的呻吟声。我走到护土站,寻问了糖糖所在的病房。“DJC,你消失了很久啊!你怎么知道我生病了?”糖糖带着惊讶的语气。我没有马上回答,转身关上房门,坐在她面前打量着她。她比过去更漂亮了,耳朵上有四五个耳洞,皮肤白皙,只是整个人看起来很憔悴。她的手因为长期输液手背上有一根血管被扎断了,整个手背血管上的皮肤都是针疤。“我告诉你我消失的原因,但请你务必保密。我在大一那年辍学,得了精神分裂不能工作。经济上只能靠爸爸。爸爸的身体也不好,我们还有十几万,花光剩下的钱我们就去另一个世界。”糖糖没有说话。“那你为什么要来看我?”一顿寂静之后糖糖问我。“我其实天天都想看到你,但是我们的世界不一样。死亡让我们的共同点更加共同,所以此刻我敢来看你。”糖糖说:“是呀,在死亡面前,什么理想抱负终究是一场尘埃。”人往往在结束的时候才能深刻地领悟这一点,在大多数人眼里这是消极的,所以他们看不透,活得汲汲营营。
我可以陪你死。你曾经为我哭,我现在可以陪你死。你眼泪落下说:“不用,我一直不相信会有长久的爱,因为你,我信了。你好好地话下去,哪怕比我多活一天,也替我看看世界的微妙变化,体验生活。因为你爱我,所以我会因为你的爱得到延续。”我沉默地说:“好。”糖糖办理了出院手续。出院后大量地服用杜冷丁扼制疼痛,我们一起去爬山,去我们曾经的每一个地方。去了一趟D省的海边,那是她的姥爷的家,糖糖对别人介绍说我是她的男朋友,家里是开工厂的,可以给她很好的物质生活。老人们安慰地笑了。一天早上我出去买早点,回来时糖糖递给我一张精致的纸,上面写满了英文完型与改错。仿佛回到了当年。糖糖的字迹依然流畅优美。糖糖说:“我其实早就知道你的心理不正常了,活得很痛苦,但是我这么做,只是想让你好受一点。”我一边流泪一边做,泪水把英语小纸泡着一写就破。糖糖问我怎么自杀的痛苦最小,声音淡定。我回答:“上吊。”至于为什么我不想解释很多。我们背着绳子和板凳来到当年高中的后山。山色青翠,一派生机勃勃,我们走进丛林……
我在出租屋的木板床上睁开双眼,原来所谓的两情相悦同生共死只是一场梦。糖糖的留言板上除了同学的毕业留言以外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是假象。我只能继续窝在这个地方,继续孤独。
爷爷走后,世界只剩下我和我爸爸了。一天我在网上碰到了一个F省的姐姐是个小学语文教师,她说:“你来这里吧,我照顾你。”我婉言谢绝了。我知道我不可被理解,没有人能够给我想要的东西,包括糖糖。我们都是在不断地得到中失去,在短暂的温馨中感受慰藉。我们都是主观的,都在忙着阐述自己,忽略别人。我始终是孤独的,你们也是。只是你们感觉不到罢了,但感觉不到并不代表没有。
有一天,我在我住的村子里面见到了糖糖,我知道我的精神分裂出现幻视了。如果能治好,我宁可不治。糖糖每天都和我在一起,一起看日落,一起在林间采蘑菇。我去市里最大的书店买了几百本书,每天看书,然后写点日记。唯有写作能安慰我。
有一天在安妮宝贝的书里看到一段话:
有些事情是可以遗忘的,
有些事情是可以纪念的,
有些事情能够心甘情愿,
有些事情一直无能为力。
我爱你。
这是我的劫难。
我相信我爱你。
依然,始终,永远。
(全文完)
2014年5月12日
送给自己,一个纪念
(本文为故友郁尘创作,此简书号作者稍有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