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25日晚上七点。我和小马在钟楼的一家肯德基点了全家桶,吃完后我们要去西安人民剧院看《关中八景》。
我那天下了班坐地铁到钟楼,脱了厚重的防寒服和工装外套,露出了我脏兮兮的白色衬衫,肚子上的肥肉在衬衫里堆积得有点吃力,我想只要我吃完这个全家桶后,坐在椅子上把腰往下一沉,肯定能跟磨香油一样从肚子里挤出油来。小马在桶里挑了一块玉米,边啃边跟我描述他们家的《关中八景》是多么恢宏壮阔,总之,他成功地让我觉得这次能免费看到这个唐乐舞剧我是三生有幸,而这都得益于他毕业后在人民剧院讨了份策划工作,他自己也承认这并不是什么高大上的工作,只不过是在剧院跑跑堂做剧务,当然,我很明白他要表达的重点是什么——看吧,毕业了我依然坚持不偏离我的梦想。
其实说起来,我跟小马也算不上什么朋友,最多算是有点儿联系的校友。大学入学军训期间,学校的各种社团都在招新,那天下午军训结束后,我们当时号称“钢22连”的好几个人都去参加招新考核,我和小马就在其中。在街舞社的时候,小马一脸不屑地跟我说:“你有没有看过《独自等待》那部电影,里面有个镜头处理得很绝,一群人在酒吧里的舞池随着音乐搔首弄姿,看着是有模有样,可是电影突然做了消音处理,没了音乐,那群本来还有模有样的男女扭起来都显得跟脑瘫儿童似的,你再看看咱们这群人的动作,呵呵,有没有来到脑瘫儿童福利院的感觉?”他的这番讽刺让我想突破自己扭两下的冲动荡然无存,一言不发地跟在这群“脑瘫儿童”后面参加完了一个个社团的招新考核。
通过社团招新,小马让我们见识到了他的牛逼之处,因为除了我和小马,参加招新考核的都全军覆没,我他妈的是让小马打击得压根儿就没报名,而他收到了街舞社、辩论队、管弦乐团和话剧社的入社通知,无一漏网。我带着假装羡慕实则嫉妒的语气问:“你好厉害,有基础吧?”
小马回答说:“我小时候学过舞蹈和手风琴,你们是不会理解,学舞蹈的孩子的童年太苦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心中跑过无数匹草泥马,他一个每顿在食堂打两个菜的人竟然跟我发嗲说学舞蹈音乐有多苦,我骑上其中一匹草泥马尽量不去看他,听他继续说:“我记得我每天放了学自己背着个书包去舞蹈班,那里的女老师特别狠,压腿的时候一点情面都不给,好几次我都疼哭了。高三的时候我去北京艺考,我妈在北京军艺找了关系,但还是没有通过,回西安的火车上我妈一直哭,我就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笑,我可庆幸自己没有没有考上了,我一想到我的后半生要在军艺那种体制内过就后怕,所以回来复读一年,但最后还是来了这么个破学校,破地方。”他说得骄傲又认真。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小马很讨厌,此后我每次听到他说话都觉得特别讨厌,因为他总是在贬低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来维护他不堪一击的小自尊,在我眼里,他一直都是个不懂事儿的孩子,我一直都在等着看他怎么被现实打磨得乖乖就范。
小马得到亲睐后选择参加了辩论队和话剧社,班里有一些汇演也都找他参与,而且,他都成了不可或缺的主角,但是每次排练前一群人都像热锅蚂蚁一样找他和等他,因为他三天两头就跑回西安,在他眼里西安才是大都市,我们学校这里不过是农村,这里的老师个个像农民,这里同学都像山里娃进城一般处处露怯。他对和他合作的同学们充满了十万个瞧不上。
小马担任主角的一个话剧要演出的前一天,他打电话告诉话剧社他罢演了,他说因为他在学英语,很忙。他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电话那边估计忍了太久了,破口大骂,他挂了电话,继续学英语,跟我说:“你知道话剧社的那个学长跟我说什么,他说让我在这个学校混不下去,卧槽,太他妈幼稚了。”我表示无语,我一点都不想跟他说话,我更加讨厌他,甚至觉得这个人的道德是有问题的。
大一下学期有人传他在追求系里的一个女同学,结果遭到了拒绝,然后我经常接到他妈妈打来的电话,小马的妈妈说小马想退学,然后重考北京军艺,实现他当一名电影导演的梦想。小马妈妈想跟我打听他在学校的情况,我只能表示不知道,我当然不知道,虽然小马鄙视了全校师生,但他也遭到了全校师生的鄙视,也包括我,即便我还虚伪地经常和他在一起,我怎么可能比他亲妈还了解他呢,况且我对此也不关心,甚至心里希望他能退学,能重考算他本事,考不上我还能看看笑话呢。
几天后我见到了小马的爸妈,他们来给小马办理休学手续和收拾东西,他们看起来痛心疾首,但还是不想给他办退学,就办了休学。我看到小马妈妈的时候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小马成为了我所看到这样的一个人,他妈妈很健谈,谈话间透漏着高傲,苛刻,和我不经意就能感觉到的不平等语气,完了小马妈妈说想去上厕所,但是我们是男生宿舍,小马就带她妈妈去了厕所,然后他把着门暂时不让其他的男同学进,当时是中午吃饭时间。
小马休学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系里都传某班有个一心想当导演的同学为了梦想选择退学,我听了都是心理阴暗地在嘲讽和幸灾乐祸。
让我有些失望的是小马又回来了,我觉得他还是怂了,尽管他厚着脸皮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但我知道他已经把自己逼入一个死角,大家似乎都知道了小马有一个当导演的梦想,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像贴标签一样贴在他脸上,他只能找更多的借口逃避,只能找更多的理由和大家划清界限。后面他很少去上课,挂科成了家常便饭,其实像大学的考试,只要你不脑瘫,即使平时不上课,考试的时候随便写两句老师也不会挂掉你,听说小马在试卷上写的就不是字。
既然小马不去上课,那他在学校都干了些什么,他生活很规律,一种自己强迫自己的规律,在我看来这样的规律特别累。他每天早上去田径场跑步,晨读英语,吃饭打水,然后一整天都在做雅思试题或者看点书和视频,晚饭后去打篮球或者羽毛球,运动回来后卷着本书对着电脑音箱唱歌,完了睡觉,对了,他早晚必刷牙,他觉得自己牙最好看。而我,晚上很少去上自习,所以他经常跟我去打篮球,其实他的运动天赋烂的一塌糊涂,扯淡的本事我倒难以望其项背,于是每次都是我一言不发地打篮球,听着他在旁边不停东扯西扯,无非就是贬低一下学习成绩优秀的女生,说说《康熙来了》里的黄段子,偶尔聊聊电影,我记得有两个单词是打球的时候他教我的,一个是blow job,还有一个是C cup。
我自己也很奇怪我为什么会和自己讨厌的人混在一起,其实我只是偶尔和他混在一起。偶尔的一次我就和他一起去西安看了场电影,那时候《盗梦空间》和《山楂树之恋》都在上映,他铁定是看《山楂树之恋》的,他认定对我会选择《盗梦空间》,我说这你就瞧不起人了,我其实很喜欢看文艺片的,于是忍着恶心两个大男人看完了《山楂树之恋》。散场的时候,观众都起身退场,他突然站起来,大声问退场的观众们:“你们觉得这电影好看吗?!老谋子从《三枪》开始拍电影就越来越没有诚意,中国的第五代导演都他妈的垮了!给额们西安人丢人!”人们都有些吃惊,然后当没事儿一样都走了,我陪他在影厅里多坐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
后来他连学校都很少待了,在西安的影院找了个兼职,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考雅思,有没有申请出国,我也懒得问了,听说准备考研跨专业到传播学,不过我知道他肯定失败了,因为快毕业那会儿我在隔壁宿舍打川麻,他突然敲门进去找我,我很不情愿地把打麻将的座位让了出来,他跟我说他正打算去重庆面试一家传媒公司,拿着DV给我拍几段山东方言作为面试作品。他也问了我的近况,我心里正装着打麻将的事儿,就简单敷衍了几句,他说这次看到我很震惊,变化很大,我说大家都在变化,再不变化就落伍了。他还是那么招人讨厌,他说看我现在的样子,他能想象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像现在社会上那些人一样市侩,挺着往外冒油的大肚子,说着满口虚假的谎言,到时一定忘了自己的理想。
我很失望,为什么他嚣张了四年,所谓的社会还没有把他活活弄死,让他乖乖就范,他为什么依然这么讨厌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尽管我知道他未必开心。
我上一次跟他联系是我毕业入职后的七月中旬,我在去南京的火车卧铺上收到他的微信,他让我去人民剧院看《关中八景》,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卧铺,而不是硬座,我觉得很有安全感,然后我突然就意识到为什么我一直这么讨厌小马,不是他人品太差,而是我嫉妒他比我有安全感,所以他有勇气使劲折腾。
我最后一次跟小马联系就是2013年12月,他还是约我去人民剧院看《关中八景》。我依旧沉默少言,依旧在听他滔滔不绝地贬低别人。后来他去了北京的传媒公司,尽管有段时间我经常去北京出差,也没有再联系过他。
我记得他说过,有一天我能在某部电影的后面看到他的名字——小马奔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