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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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说,人死后都要趟过忘川河,这是死亡和重生之间的界限。而那些执念太深的人,是渡不过忘川河的,他们的灵魂在忘川河边痛苦地飘荡,直到消散。我没有告诉外婆,其实好像活着的人,也有忘川河要渡,我说的云栖寺的释念法师和小云姐,他们是在忘川边苦苦徘徊的活人。


“妞子,别再捡了,要迟到了,哎呦,累死我了。”进入秋季,山里的枫叶变红,吹过一夜的风,早晨落得满地都是。这些枫叶格外漂亮,又独一无二,我忍不住捡了一片又一片。外婆累得气喘吁吁,眼看要迟到了,连忙扯住了我的手。

“你老了,外婆,以后就别送我了。”我笑嘻嘻地说。

“小小年纪口气挺大,就不怕有人把你卖了。”

外婆扯着我往山上走,终于到了云栖寺,我们这个小镇被云栖寺隔成两处,从我们住的地方往上爬五分钟左右,到了云栖寺再往下走五分钟左右,就到了小镇大部分人住的地方,我们的小学就在那里。

云栖寺的释念法师正在扫落叶,外婆和他问了声好,他微笑着点头回应,温柔地问“小念要去上学啦?”

我学着外婆,双手合十冲他作揖,他想碰我的头,我害怕地躲到了外婆身后。

法师眼底漏出一丝悲伤,手悬空了很久,说“是我吓着小朋友了。”

我有些愧疚,想着之后一定要好好道别。

外婆慌忙解释这小孩就这德性,又骂了我几句。

我从小不喜欢释念法师,是因为他的容貌,他的半边脸上趴着一块丑陋的疤,一只眼睛是浑浊的白色,外婆讲故事,我的脑海里形成坏人的样子就是他。

尽管外婆告诉我,那是象征勇敢善良的徽章,他是为了救人留下的,我对他的情绪由厌恶变成了同情,但还是害怕。

每次看他弓着腰扫地,总会幻想他会不会把我抓走装进那个大麻袋。

他和外婆讲话时,我偷偷打量他,那只正常的眼睛虽然黯淡,但很漂亮,眼下有一颗泪痣。

我在脑海里描绘着如果去掉丑陋的疤后法师的模样,弓着背的他还是配不上漂亮的小云姐。

为什么小云姐会那么喜欢他呢?


小云姐又回小镇了。

她的精致和这个灰朴朴的小镇格格不入,所有小孩都喜欢围着她打转。

她会从城里带回来很多稀奇的零食和玩具。
外婆和隔壁阿婆们聊天,总喜欢说她的坏话,有时说她可怜,有时骂她忘恩负义,然后又骂她现在回来误人佛缘。

外婆她们说她和释念法师是青梅竹马。
我跟朋友阿梅说这件事,我们都难想象一个这么漂亮的姐姐,曾经居然会喜欢那么普通的释念法师。

最后一致认为外婆她们是骗人的,大人们总喜欢吹牛。

她们背后说的很难听,但每次见到小云姐总是很热络地打招呼。

直到有天,我看到了小云姐抓着法师的手,她很难过地抚上着法师的脸,对方却后退了一大步,转身大步流星。

我没来得及躲开,撞上了眼里透着悲伤的释念法师,这是他第一次没搭理我,抹了抹眼睛就走了。

小云姐红着眼眶追他,看到我后又停下脚步。

“小念,今天的事能不能别和别人说?”

我点了点头,其实我也有秘密,这么晚,外婆从不让我出门,我是偷溜出来找小梅的。

“外婆也不能说可以吗?”

她和我拉了勾,又从头上扯下漂亮的发卡给我,让我一定不要说出去,我没明白,但还是答应了她。

我牵着小云姐的手回到了家,被外婆臭骂了一顿。


我趴在桌子上,盯着枫叶出神,又将它夹进了日记本里。

我把秘密写在日记本里,藏在了床底。

枫叶落了一场又一场,世界上想不明白的事情多了去。

我又在学校碰见了小云姐,她给学校同学送衣服。

在所有人艳羡的目光中,她把我偷偷叫走,递给了我一杯奶茶。

她牵着我的手,想送我回家,我知道她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段上坡路她的脚步很快,我喘着气有些跟不上,没踩稳,险些摔了一跤,她面带愧色,不停地说着对不起。

而之后,远远看到云栖寺,她的步伐又变得很慢,好像连细微的风都成了强大的阻力。
经过云栖寺,她面色绯红,不停地往里瞟,牵着我的手越发紧。

每次小云姐回来,外婆还没来接人,她就早早送我回家。

外婆送我回家时,我们经常会碰到扫落叶的释念法师——但到小云姐送我,云栖寺的庙门关的很严实。

我们一次都没有碰见过释念法师。

我有点相信,小云姐是真的很喜欢释念法师,我那天也看见释念法师哭了,他也应该喜欢小云姐。

为什么他们要那么痛苦呢。


我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这让我一天都惴惴不安。

老师安排我们几个同学打扫学校杂物室,中途我们被一堆厚厚的相框吸引。

它们被堆放杂物室的角落里,落了厚厚的一层灰,一旁的老师扫了一眼和我们说,学校以前也有高中部,照片估计是那几届的毕业生,擦擦灰,找个不碍事的角落继续堆起来吧。

相框上的灰一点点被擦净,小梅的哥哥以前也是在这所初中,她在找她哥哥,而我却盯着另一张照片说不出话。

最后一排,个子最高的男孩,将手搭在了前排女孩的脑袋上,女孩抓住了男孩的手。男孩笑得灿烂,眼下的泪痣也在骄傲地飞扬。

我鬼使神差,将照片塞进了衣服里。

记忆里漂亮的小云姐和照片中面色萎黄的人重叠,而那颗泪痣,是释念法师。

朝气蓬勃,意气风发的俊郎少年,谁都不会将他和老气横秋,低眉顺眼的丑陋法师相提并论。


我扒着栏杆看外婆喂鸡,外婆一脸愁容,冲着鸡崽骂骂咧咧,说着这种人怎么不死在牢里。

回头警告我,以后可不能瞎溜出去,镇上来坏人了。

枫叶落完了,气候在一夜之间突然转冷,连带着整个小镇都变得凝重。

在校门口,我看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坐在塑料板凳上,双手揣兜,不停地抖腿,旁边是一堆空酒瓶。

外婆注意到了我的视线,狠狠将我扯回神。
“慧姨,送娃上学呢!”男人看到外婆打了声招呼,外婆的脸色变得那叫一个迅速,连忙笑着回应,“哎,小云他爹”。

男人还想说什么,外婆连忙拉着我进了学校,并告诫我放学一定要等她来接。

我们总能看到男人在校门口徘徊,保安赶了他几次,他就远远地坐着。

小云姐倒是再没来过学校,也没回小镇。我听到外婆打电话让在外地的父母赶紧回来,忍不住问她小云姐和那个男人的关系。

原来男人是小云姐的父亲,是镇上出了名的酒鬼。醉后就喜欢打老婆,小云姐的母亲在她小学的时候就受不了跑了。

虎毒尚不食子,有一天男人不知道从哪个酒友得到的消息,那个村有个老光棍要花钱娶媳妇,就把小云姐许给了人家。

小云姐就被那么稀里糊涂地拐到了光棍家。

“就是夏野,现在的释念法师把人救回来的。”

“天杀的,两个孩子多好,被害成这样。”外婆说。

释念法师就是在那时候受伤的,男人也被警察抓走了。

后来的事大家就不清楚了,两个人都去了大城市,没想到过了一年夏野一个人回来了,还出了家。


孤儿夏野,从小就喜欢何小云,因为何小云很漂亮,干净,所有人叫他何小云的护花使者。

谁要是敢欺负何小云,就会被他揍一顿。

何小云放学回家,他就骑着自行车缓缓跟在人家屁股后边。

他很讨厌何小云的酒鬼爹,因为那是大人,他打不过。

何小云家的窗户总是破的,那是夏野打碎的,只要听见何小云那个酒鬼爹骂人的声音他就从窗户砸石头。

酒鬼就追出来骂骂咧咧,有时被逮住了,挨一顿揍,后来酒鬼也怕夏野。

何小云翻了几页书,发现男孩还在盯着自己,脸颊瞬间变红。

她也喜欢夏野。

少年的意气风发,刺破了笼罩着她的阴影。
他们规划着美好的未来。

那个夏天,没有任何预兆,依然蝉鸣不止,天空没心没肺地晴朗着。

夏野骑着自行车,去给何小云送通知书。

酒鬼告诉他何小云被她妈接走了。

夏野怎么会信他的鬼话。

跟了酒鬼好几天,总算知道了何小云的下落。

他忍不住把酒鬼揍了半死,又冲到了那个偏僻的乡村。

却被打得半死,后来是警察把他和何小云救出来的。

两个人都没上成大学,何小云边打工边在医院照顾他。

他保住了命,但没好利索,可是好像变不回从前的夏野了。

少年的夏野死了,死在了他人的目光里,死在了他人的闲言碎语中。

何小云对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直到有一天他眼眼睁睁地看着小云被一个男人搂着进了酒店。

何小云给他治疗花的钱,就是这样来的。

他第一次对着何小云发脾气,他不敢面对这样的何小云,逃跑了,回到小镇,云栖寺接纳了他。

师父给他取的法号释念,是希望他能放下一切。

那天何小云也看见了夏野,去追人没追上。追不上就算了,她那么脏,根本配不上夏野。

她总偷偷回小镇看夏野,直到后来知道自己活不长,就光明正大地回来了。

夏野进医院那天,她也知道了因为光棍,自己染了脏病。


山的另一头,开始飘起点点雪花,何小云看着云栖寺的烟徐徐飘向天空。

雪都能让她自卑,是什么让她苟活着呢,是想饮血啖肉的仇恨。

出狱的酒鬼父亲不知从哪听说她混得不错,想来学校堵她,跟她要钱。

看着醉醺醺的男人,她狠狠咬了对方的脸颊。

“疯子,疯子”被揣倒在了地上,记忆里的拳打脚踢如约而至,何小云却笑得很欢,看了一眼云栖寺。


听说酒鬼又被抓走了,这辈子是出不来了。

小云姐也彻底从小镇上消失,外婆说顿了顿说她去了很大的城市。

镇上多了一个丑陋的疯和尚,后来只有我记得他是云栖寺的释念法师。

外婆她们又聚在一起聊天,不知谁说起了忘川河。

我想对外婆说,会不会有些人活着,也是在忘川彼岸。

日记本里的枫叶红得让人伤心,它肯定也和小镇上的其他人一样,忘了小云姐。

有天,我把枫叶和那张照片都扔到了小河里,可能哪一天,也会有别人知道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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