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出生时倒产,缺氧造成的行动不便,诗人被困在沉重的肉身中,身体与灵魂之间的不平衡,让她时常在人间处于一种“摇摇晃晃”的状态。深与浅,是余秀华行走的脚步。深一脚,浅一脚,走不出泥泞,荒芜,和响着蛙声的横店村。这个世界在她的视线中摇晃,让一切事物的被欣赏,被接纳,都变得“提心吊胆”。我们似乎可以看到诗人急迫而缓慢的速度,看到她奋力表达却只有寥寥数语的遗憾,诚如她所言:
“当我最初想用文字表达自己的时候,我选择了诗歌。因为我是脑瘫,一个字写出来也是非常吃力的。它要我用最大的力气保持身体平衡,并用最大的力气左手压住右腕,才能把一个字扭扭曲曲地写出来,而在所有的文体里,诗歌是字数最少的一个。”
读她的诗歌,我能看到她对美丽的几乎是病态的渴望,和渴望背后那时而露骨,时而隐匿的卑微;看到孩童与哲人并存的表达语境——而这正是浅陋和深刻之交相进行——我认为这是余秀华诗歌最大的特殊性。本文将通过文本细读的方式,解读余秀华诗歌中的深与浅,以及之所以如此所暗含的心理原因。
关键词:余秀华 诗歌 浅与深
2014年岁末,伴随着诗歌《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在新媒体助推下引发的转载热潮,湖北钟祥横店村的农民女诗人余秀华,引起了诗坛和公众的极大关注;这首诗也因其几乎是逢迎的浅陋,和直击人心的深刻,此二极端,在大众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余秀华在《月光落在左手上》的跋中写道:“诗歌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也说不出来,不过是情绪在跳跃,或沉潜;不过是心灵发出呼唤的时候,它以赤子的姿势到来;不过是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在摇摇晃晃的人间走动的时候,它充当了一根拐杖”。如她所言,跳跃是“浅”,沉潜是“深”,诗歌作为“拐杖”支撑起摇晃脚步的“深”与“浅”,接纳了她在人世间所有的悲伤与难言,将一步一步的艰辛转换成蕴含巨大张力的诗意化表达。
(一)浅
此“浅”包涵两个方面,一是表达的直白浅陋,过分接近生活。一是与“深”形成张力的浅显用词用句,使诗歌明明一看即知,却在意义的机理层面蕴涵着层峦叠嶂的深意,有如自然与上帝赐予的生命启示。
关于表达,余秀华像一个急于说出什么的孩童,又像一个村口晒太阳的老妪:短句,絮语,生活中的聊天语气俯拾皆是。大概由于她从未离开过横店村,从未离开日日相伴家门口的池塘,村庄,麦田和青蛙,所以她贪婪地汲取目之所急的那极为有限的生活的养分,在池塘和蛙鸣里寻找微光。“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茶叶轮换着喝:菊花,茉莉,玫瑰,柠檬。”(《我爱你》),“昨天我就看见瘦骨嶙峋的奶奶,身上的皮,能拉很长。”(《河床》)“我想起有多少日子耽于薄酒,那时候它歪着头看着我,我踹它:你这死物。”(《清晨狗吠》)“两支烟蒂留在地板上了,烟味还没有消散。还没有消散的是他坐在高板凳上的样子,翘着二郎腿,心不在焉地看一场武术比赛。”(《一个男人在我的房间里呆过》)“我也不知道我这把年纪了,还适不适合穿这样的花裙子。但我很认真地穿它,还担心很快,就把它的颜色穿掉了。”(《这一天,我失语了》)“有风和无风,它们的样子是差不多的。我更喜欢它们有风的时候,一片叶子会撞到另一片叶子,一群叶子会撞到另一群叶子。”(《屋后几棵白杨树》)“第二次,他把它举到了齐腰的高度,滑了下去。他骂骂咧咧,说去年都能举到肩上,过了一年就不行了?”(《一包麦子》)“提竹篮过田沟的时候,我摔了下去。一篮草也摔了下去。当然,一把镰刀也摔下去了。”(《下午,摔了一跤》)“我的嘴 也倾斜,这总是让人不快(”《与一面镜子遇见了》)“喂猪,喂鸡,喂狗。她坐在门槛上扒饭,热气飘忽。她看不见,她把掉在地上的饭粒捡起来,喂进嘴里。”(《屋顶》)等等。
这些句子从生活中而来,没有经过艺术处理就被镌刻进诗里。它“浅”得天真,委屈,仿佛不愿多想,急于倾诉出苦难一般。一只讨厌的狗,一个心不在焉的男人,举不起重物的父亲,奶奶的肉皮,摔下去的一篮草和一把镰刀,镜子里我嘴眼歪斜。这些直白的语言和生活化的意象,使余诗与她本人无限接近,也让她的诗歌掺杂了太多与诗意无关的东西:仿佛她当真并不渴望写诗,只是在一排排句子里,记录一些命中注定的孤独和悲伤,无力和追逐。鉴于诗人的脑瘫患者身份,一些读者便妄下论断:可能她对世界的理解能力还是浅显了一些,对语言的操控还是力不从心了一些。然而仅把诗歌中的浅显,简陋,择出来看,就会得知并非如此,拥有真正伤痛体验的人,才能把生活中所经历的,不加修饰,大胆放入他们的作品当中去:因为他们知道这比诗意的堆积更有力量,知道书写的意义不在于表达形式的优美,而在于喷发而出情感与内容。李敬泽曾说:“文学,从本质上说,和高雅体面没多大关系。文学和诚恳忠直有关系,和人的眼泪,痛苦有关系,和人在梦想和困境中的奋斗以及人在生命中所经历的一切有关系。这一切不一定是高雅的,不一定是体面的,一个人在疼痛的时候体面吗?一个人锥心刺骨地哭泣时高雅吗?所谓文学性,根本的前提是众生平等,忠直地容纳尽可能广博的人类经验。”这正是为余秀华诗歌中的这一部分“浅”做出了很好的解释。
关于一看即知却蕴含丰富内涵的部分。余秀华在生活的困苦中打磨出月光,明亮皎洁,直穿透云层而来,被她的万千读者遇见,然后吸吮其哲理性的养料。这些哲理是用浅显易懂的语句书写与传达的,却几乎一语道出真相。“说起人生,我们面红耳赤,而爱情一直是一个附加话题,有深重的中药味。”(《无以为继》)“昨夜奶奶死去,昨天奶奶没有吃饭,昨天男人被抓去了监狱,昨天邻居的牛把一个孩子的肚皮挑破。昨天,仿佛不曾到来。”(《屋顶》)“我想过你衰老的样子,但还是,出乎意料。”(《不再归还的九月》)“但在这个简陋的房间里,我想起有玫瑰在呢,总是莫名欢喜。”(《水瓶》)“他们在诗句里把词语搬来搬去,把一个人对世界的看法搬来搬去。我以为,划过一条小河,在村庄里散步,就够了。”(《潜伏》)“总是想醉酒,以此模糊世界的倾斜,或是自己的倾斜。像是在诗歌里,在词语里起伏,做鬼脸。”(《摇晃》)“我一直是个怀揣泥土的人,遇见你,它就有了瓷的模样。却没有人来告诉我每一条路都是晴朗。”(《微风从我这里经过》)“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告诉你麦子和稗子的区别。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我爱你》)“取不到阳台上的内衣,饮食不被计较,青菜上的农药,地沟油,三聚氰胺。比真正的悲伤请多了。”(《一张废纸》)“武术比赛结束,男人起身告辞,我看到两根烟斗只吸了一半就扔了,不由,心灰意冷。”(《一个男人在我的房间里呆过》)“生活让我们都无法走更远的路,连抒情的声音也越来越微弱。”(《我摸到他诗歌里的一团白》)等等。
这些从生活中发掘出的简单言辞,那么接近一些东西,你不知道接近的是什么:深情,真相,还是不可感知?刘年写道:“现在我们的诗歌语言,和我们醉酒时说的,做爱说的,完全在同一体系,亲切,自然,真诚。这也是余秀华诗歌感人的根本原因。”通过细读,窃以为贴近生活,亲切和自然无法成为余诗动人的主要原因,更谈不上根本原因,那是余秀华叙述的方式,但并不是其表达意图。她是“掏出身体里浅显的一部分作为礼物。”作为礼物的那一部分浅显,其实是绳索,是引线,带领你深入到人生与爱情当中,深入到语言无法抵达,深入到有意为之的遮蔽,和故作淡然的愤怒和哀怨——“当今时代,每个人的残缺都有相似之处。”。时间打败了一切,包括最不该被它打败的想象力,遑论其他;玫瑰它一无所有,却能给人安慰;我不想写千篇一律的诗歌,它甚至比不上村落中的流水。与我在一起,你连抽烟都不耐烦,这让我多寂寞啊。
(二)深
余秀华诗歌的“深”,主要体现在深刻的生命意志和对爱情别具一格的深切体验。“生命”与”爱情“是余秀华诗歌包含的两个大的方面,她用奇崛的想象力,触碰到幽深的意识与意识之外。借用李敬泽评村上春树的一句同样适用:“用其,丰富了无数人的自我意识。”以下分而论之。
关于生命意志,余秀华有如下表达:“黄昏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在河床上。春风里,一一龟裂的事物,或者一一还原的事物。”(《河床》)这似乎是在表达苍老,经过岁月打磨,肉皮松弛,萎缩,骨骼脆弱,心灵磨损,然而经过一生的经历,那个残破的身躯和心灵,或许才还原出生命的本来面目:仅仅只剩一个内核——有关一生的回忆。“不耐烦的时候,是虚无等一场虚无。就是说果实挂上枝头也被怀疑。何况,来路漫长。”努力争取的一切,不过是虚无一场,就算得到了,也并不相信它的纯粹,何况,经过漫长的等待,早已将我追求的一切变为不得不要的结果。这体现了生命的无奈。仅寥寥数语,可引发无尽的思考。“我有虚幻的美,却有实体的斑。”(《阳光肆意的窗口》)美丽会随时间消逝,而斑驳永存,生命的美好只是暂时,只有与生俱来的伤痛才恒久。“我有月光,我从来不明亮,我有桃花,我从来不打开,我有一辈子浩荡的春风,却让它吹不到我。”我的生命无比丰盛,明媚,可我太寂寞,把这一切都忘了。“一个人的来龙去脉,一些日子的往来,我们说着说着,就离题千里。”记忆里的人与事,从来不是它本来的样子,我们回忆,诉说,最后只能变成一段流言蜚语。这是生命最深重的寂寞,连回忆都离自己而去。
关于对爱别具一格的深切体验,在余秀华的诗歌中也屡屡出现。“你的名字被我咬出血,却没有打开幽暗的封印。”(《你没看见我被遮蔽的部分》)爱和无奈达到了最深的程度,似乎成了一类爱情的象征,卑微,蛮力,无结果。“我只是把流言、诤言都摁紧在胸腔,和你说说西风吹动的事物。最后我会被你的目光蛊惑,掏出我浅显的一部分作为礼物。”(《溺水的狼》)我不动声色,隐藏一切,把明丽和单纯留给你,把浅显的自己赠与你。为了爱你,我宁愿自己是虚假的。这真是别样的深情。“而黄昏欺近,他诗歌里的词语有了时辰感。我说不清楚流泪的原因。生病的左手仿佛牵住了他的衣角。隔着山岚与河流,也不知道一团白从何处来,照亮我的眼泪和无辜。”(《我摸到他诗歌里的一团白》)一种遥远的依赖,内心深处的被理解被懂得,这样的爱更纯粹,是灵魂的交往与对话。如生病的左手牵住了他的衣角,这么的稚嫩,无辜。“轮回到这里,彼此相望,各生慈悲心肠。”历经千帆,然后相遇,对彼此心生怜悯。这是沉重地相爱。“需要多少人间灰尘才能掩盖住一个女子,血肉模糊却依然发出光芒的情谊。”(《你没有看出我被遮蔽的部分》)这种激烈的用词,昭示出一种对命运的反抗,也是绝望地祈求,别再赐予我更多的灰尘吧,我的情意它肮脏卑微,但仍有光芒。
余秀华以其独特的经历与表达营造了一个深浅交替的诗歌语言世界。也同样把她眼中“摇摇晃晃的人间”让我们感受,看见。她的直白,浅陋,她的狡黠,敏锐,深刻,几乎融汇在每一首诗中,触碰到我们的意识,潜意识,也同样让我们触碰到她的生活与伤痛。这是一种非常动人的阅读体验,营造出相互懂得的氛围。而这样氛围的营造,恰是需要“深”与“浅”的双向支撑,我认为这就是余秀华诗歌最大的特殊性与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