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边境|嫂子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嫂子
(一)
一般意义上来说,义阳算不得南方。从地理上看,它位于河南省的最南端,湖北,安徽三省交界处。人文风气,生活习惯与河南北部的中原之地大不相同。如果一个不知底细的外地人去了,可能以为他到了湖北境地。湖北佬的热干面到了义阳做了本土口味改良,竟遍地开花,融入了当地人的生活,每天早上那些门口黑黝黝脏兮兮的早餐店冒出一缕缕白色的烟火气,人们熙熙攘攘地奔着生活过来。拥坐在早餐店略显破旧,沾着历史性油污的矮桌旁,等待着老板娘麻利地将昨晚准备的面放进一桶滚烫的沸水里过熟,网状的捞勺在热气腾腾的水雾中上上下下,然后被放到一个可能已经破了相的粗瓷大碗里,再用手从几个装着芝麻酱、盐、葱等佐料的瓶瓶罐罐里抓出一撮来,一碗热干面就成了。关于如何吃热干面也有讲究,须知一道美食,切不可当做寻常之物对待,在开动之前也需要一番仪式感。如何吃热干面成了辨别本地人和外地人的重要标准,那些生活中的细节藏匿着不为人知密码,是走近某些人的一道窗口。那些外地人,成年之后移民过来的人,他们吃面是“夹”,而那些本地人则是“裹”:将芝麻酱和葱花顺着一个方向搅拌,让麻酱均匀地裹在金黄色的面上,这时,广口的大碗边缘一定沾了些土色的麻酱,然后将一坨卷在筷子上的面挑起送入口中。那种土色的麻酱,湿淋淋地挂在面上,碗边,和这个南方边境的小镇格外般配。这滋味,是我离开以后才在梦里体会到的。

那个叫“旭子”的小女孩,我看见她走进那个大院东门拐角,一家坐落于破旧红顶砖瓦房家属院的早餐店。这家早餐店经营了十多年了,比旭子的年岁还大一轮。虽说是早餐店,但她们家只卖三样东西,热干面、包子、稀饭。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热干面。来人都需要一碗热干面,没有热干面是不算早晨的。早餐店的老板娘是一个三十多岁,描眉画眼,染着一头亚麻色的卷发的女人。她生了孩子腰身也还算纤细,走路的时候摇摆着她圆滚滚的臀部,显得格外风韵。毫无疑问,她年轻时一定是位美人,这从她丈夫对他的态度就可以看出。那个不知名姓、唯唯诺诺、面目寻常的男人,在外人面前也对他老婆言听计从。早餐店很少听见这个男人的声音,都是那个女人从那扇被炊烟熏黑的纱窗后面一边烫着热干面一边望着窗外的来客,用她中气十足而爽利的嗓子发出邀请,来啦,张营长,快坐,屋里坐。今天吃啥?还是一大碗热干面?加上两个包子?张营长露出这个院里特有一种官样笑容,点点头,和昨天一样。说罢,那个女人就手脚麻利地烫好了一碗热干面,伸出一双肥白的胳膊将面碗“噔”的放在矮桌上。像张营长这样的客人算不上多,因为他们可以在家吃饭,多的是低级军官,那些人三三两两地来了,也对老板娘笑,但不像张营长那样官气,年岁上也比张营长年轻些,有些人也还没有成家。这些人,有时候喊一声“嫂子”。“嫂子”抬起头来,对他们一样说,快坐,快坐,今天吃什么?早上要吃好。虽然热情程度有差别,但一样的大方,一样的妥帖,好似她真是他们的“嫂子”或邻家的大姐。“嫂子”几乎是这个男人世界对一切成年女性的称呼。若有家属来访,门卫一定问“嫂子,你是谁家家属?”女性,一旦具备了成人形状都要被叫几声“嫂子”。“嫂子”——兄弟的女人。男人构成了这个大院的主体,他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兄弟”,这里的女人自然便成了“嫂子”。不仅如此,一声“嫂子”拉近了距离,那些瓜田李下,叔嫂关系的故事已经屡见不鲜,特定的称呼打上了莫名的色彩。多年以后,旭子长大成人,才领会这称呼背后的隐晦味道,那些有什么或没什么的笑脸背后也许隐藏着别样的故事。也是这样,旭子看见如今荧幕上或三流文艺作品里被过度渲染的江南女子形象都有些嗤之以鼻,“江南女子”的纤瘦柔弱比起“嫂子”的爽利多情,成熟风韵实在是太苍白无力了。

关于“嫂子”,那大院里可说得就太多了。本来大院里的已婚妇女都是“嫂子”,那就有个高矮胖瘦,黑白美丑。有精致优雅的官太太,也有小卖部卖零食的普通女工,不可一概而论。“马大嫂”这个旭子印象深刻的女人,在旭子幼年的时候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很多年后,尘封多年的匣子打开,她终于理解了那些“嫂子”们对她诋毁谩骂的原因。被女人造谣,恶语相向的女人必然具备攻击性,她们或许不再年轻,不再貌美,但一定是有魅力且充满吸引力的。俗称“骚”,有女人味儿。“嫂子”本来就是有点年岁的女人,因为有经历而显得更加有成熟美。就像一颗紫葡萄,熟了。“马大嫂”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她的姓名已不可考,也许她姓马,也许她的丈夫姓马,但是依照大院里面的惯例,“嫂子”一般都用自己的姓氏,这里姑且也这样定论了。马大嫂属于外围小卖部的售货员,部队大院里面有很多这种小卖部,但是也分地段好坏,地段好的基本被官太太们垄断了,有一次位于中心马路的那家长久不轮换,太太们还闹到了旅长那里。为此,旅长还专门召开了一次会议。那次事件可谓闹得沸沸扬扬,谁想到小小一个家属院翻出这样的大浪来。其实历史上,后院起火的案例特别多,军人这个职业的特殊性,公务繁忙,聚少离多等原因,本来就会造成夫妻生活的不和谐。这次事件暴露出的一些问题实际上是女人们议论“马大嫂”的原因之一。

大院儿本就是鱼龙混杂的地方,“马大嫂”的身份应该不是官太太,而是大院里工人的家属。说起这种体制也很复杂,我没有仔细地研究过,但这种沾亲带故的裙带在我住进来之前就存在,似与20世纪的某种政治体系相关。在大院的外围,有几栋低矮的斜檐红顶排房,与大院外面废弃的麻纺厂家属本属同根同源,现在一个池塘将它们两两分开,像银河划分两个世界。连我这样不懂事的孩子都能看出麻纺厂和这座大院曾经的关系,“马大嫂”能在大院里工作就能解释通了。后来,据我关系网了解,她仿佛是我一个同学的什么姨妈。证据来源于我和一位发小的一次偶然碰面,她来大院儿寻亲,我目睹了她根据一个位于一辆自行车后面的红色儿童座椅来判断车主人身份。她走到一个小卖部门口,探头看了看里面的人,喊了一声,大姨。我依稀记得,那个穿黑色长筒靴,披着一头瀑布般长发的“马大嫂”出现了。

春末夏初本就是个蠢蠢欲动的时节,天气已经暖起来了,报春花早就开了一度谢了一回。不知名的蓝尾巴小鸟从后院儿池塘的水面飞过,婉转而美妙地不为任何人歌唱春天。草地上一种朝开夕落的蓝色小花,连旭子的小拇指甲大都没有,但是日日开在连片的草地上。那件不为人知的秘闻就发生在这样一天的晚上,日光照射的大地还留着余温,人感觉很燥热,空气中又没有风,胸中总感觉有口气卡着要上来,火气大的旭子已经要泡茶以防鼻孔有干血了。

一个被风衣裹得严严实实,踏着一双粗高跟鞋的女人,从家属院走向那个小卖部。她的高跟鞋怒气冲冲地剁向大地,面部表情狰狞可怕,法令纹,川字纹全都因为气血上行而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昏暗的路灯下更显得有些诡异。

花草树木遮挡了后排的红房子,从窗户后面透出的光被纵横交错的阴影遮遮掩掩。女人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间或在光亮中穿行。树叶也隐秘的发出梭梭的声音,好像在窃窃私语。她终于穿过灌木丛小道,来到方块彩砖铺成的路上。她仿佛需要战胜什么,挺着胸脯在距离那盏灯50米的地方酝酿了一会。灯后的女人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自然地垂落在浑圆饱满的胸脯上,一米七的身高还穿细高跟,更显得身姿挺拔,风姿绰约。呸,女人吐了一口痰,眼神中燃烧着嫉妒的光火。她故意用力地跺着石砖,将本来就有些松动的石砖跺的噔噔响,奶奶逼,买卖逼,半夜跑去偷我家鸡。

灯后的人分明听见了外面的声音,她从柜台后向前探了探头,搜寻着什么,黑暗中闪过一个模糊的光影。鬼鬼祟祟的,她嘀咕着,不知道是谁。那团阴影又在黑暗里移动,躲躲藏藏,又要被人发现,又要不被人看见。奶奶逼,买卖逼,半夜跑去偷俺家鸡。马大嫂这回听得更清楚了,不过她投来的是疑惑的目光。这种目光也令躲在灌木丛外的旭子心虚,她有些后悔偷着跟来。许久以后她明白了那种眼神的含义,那时这件事已经变成永远羞于提及的耻辱了。

与令人难堪的谩骂搭配的是粗鄙的动作,那位太太一遍骂一遍往地上恶狠狠地吐吐沫,好像要把多么低贱恶心的东西吐在地上,顺带显示自己的头颅多么高贵。骚逼,真骚,她一遍说着一遍吐着她的吞咽物。旭子只觉得那张熟悉的人脸此刻陌生而疏离。高跟鞋女人已经在黑暗里徘徊了三圈,不止一个人看见她了,那些或陌生或熟悉的人中肯定已经有人认出她来,但她还觉不够。马大嫂就站在柜台后面看着她,那目光就像看一只小丑。高跟鞋的声音显得如此粗笨令人难堪,旭子忽然觉得这个女人有些可怜。她忍受不了,决定离开,谁想,高跟鞋竟冲了出来,一把抓住了旭子的手,重重地推了她的胸口。旭子一屁股坐在夏日滚烫的柏油马路上,脑子空白一片。冰冷的月光照在面目狰狞的女人身上,她前额的碎发龇牙扭鬼向四方伸展,在昏暗的光线里又显得那么纤弱,敏感,让人一眼看出她的情绪化。旭子忽然觉得这个平日里无比熟悉的女人非常可怕。

马大嫂还是那么风姿绰约,春风满面。一些风流韵事,则无法考证。我曾经忖度过那种眼神,那时普通婚外情已经满足不了我的想象力,我倾向于相信那是个神经质的女人长久失去丈夫怜爱而疑神疑鬼的故事,而其中原因就更令人浮想联翩了。

妈,旭子低低地喊了声。

跟我回家。

路灯的冷光总吸引着身躯巨大的飞蛾,在某个角度,旭子可以看见那蠢笨的生物无谓的身影。一路上,她就盯着这些影子看。那些瞎了眼,做出错误且疯狂举动的大屁股蛾子,母里母气,怎么能与轻盈的蝴蝶相比。前面的女人拽着旭子,面孔隐入黑暗,松弛下垂的扁平臀向后撅着,很丑。旭子的面前好像有一群灰白色的蛾子飞过,她用空着的手去赶,却什么都扑不到。其中一只身躯最肥硕,带着灰黑色花斑的蛾子直冲着她脸,已经近到它翅膀上一些看起来肮脏的鳞片好似要落到她脸上。她下意识地向后缩,闭着眼躲避着。突然,她的身子被一股力量猛地向前一拽,险些摔个狗吃屎。你干什么?神经病可是的?跟我走家!旭子从地上爬起来,顺着这个身躯庞大的阴影向上看,眼前的一幕令她打个寒战。

大蛾子!大蛾子!旭子乱喊乱叫着。你这表孙孩子,乱叫什么!哪有大蛾子?我看你脑子有毛病!大蛾子,大蛾子!旭子还是惊恐无状地大喊着,说着她疯疯癫癫地跑了。

表孙孩子!旭子的妈在后面怨毒的咒骂着。

在旭子还是富于幻想的孩子时,她总以为自己看见了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她分明在那时看见了,一群飞蛾飞过,一只巨大的黑灰色花斑的蛾子停留在她面前,然后飞过她的童年,一直留在长大后的我的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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