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卜老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奇女子。1994年夏天,卜老板从山清水秀的延吉,身披千金裘,脚踏宝马靴,孑然一身,来到上海求学,委身于复旦边上一所三流专科院校。
彼时的她是个风风火火的假小子,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那种暴脾气。第一天报到时寝室里人头攒动,大多是家长亲属送学而来,房间共住六人,五个姑娘都是上海人,卜老板如同爱丽丝进入了黑暗地下世界,完全听不懂这鸟语,头都涨了,大怒,奋而起身,摔门而去,然而总觉得输了气势,于是中途折返,站在门口叉腰用朝鲜话一顿叽里呱啦教育,颇有指点江山的气势,寝室内众人目瞪口呆盯着她看,仿佛看到刘姥姥闯了进来。卜老板遂一战成名。之后数年,各室友戮力同心,倾囊相授上海方言不表。毕业时有人问她当时到底说了啥,卜老板鬼魅一笑:“报朝鲜菜名啊,反正你们又听不懂。”
卜老板家境颇好,那时上海东风饭店的海员俱乐部开了全国第一家肯德基,在90年代可算是个时髦高档的新鲜玩意儿。卜老板豪爽,请客室友吃大餐,别人没啥感觉,她一试就爱上了爷爷的味道,数年里鸡腿不离手,毕业时硬生生被催肥成了一个140斤的小胖子。
卜老板有三大爱好:聊天,喝酒,睡觉。刚毕业哪会儿,学校和专业成绩都不咋样,回老家呆了一阵子。因为是个没心没肺的主,也不找工作,每日里啸傲山林,呼朋聚友,觥筹交错,整夜买醉,醉完就装大哥,整个一现代版的山东呼保义,河北玉麒麟。家里人一看不行啊,这样下去准废了,就把她送去了日本。
如此一去就是20年的光阴。
卜老板刚登陆日本列岛时保持了中国人不卑不亢的作风,吃苦耐劳的本色以及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作为一个在学校里英文字母都没认全的渣神,我很好奇她语言关是咋过的,卜老板说:“没事啦,和在上海是一样滴,这里听听,那里听听,晚上盯着个破电视机看,一个头两个大,突然有天就开窍了,你说气人不?”
一旦能和日本人忽悠了,卜老板精神抖擞,开始了打工生涯。最初在一家小店里做章鱼小丸子,每天2000个,节假日翻倍,拿两根尖头筷子在铁盘上把面粉团子翻来翻去,一天10小时,咬咬牙翻了2年,右胳膊翻成了网球肘,看到圆形的东西就犯恶心。后来买过奶茶,做过翻译,做过旅游地接,反正不犯法的,能挣钱的都能招呼。照现在时髦的说法,卜老板是个妥妥的斜杠中年。卜老板做过的最奇葩的工作是给一个庙里的解说词做中文配音,一段时间里,这小庙里只要来中国游客,都能听见她激情悠扬的东北大碴子味在半空飘荡。
卜老板很骄傲,跟我们QQ吹牛说:“姐以前是学渣,现在是国际精英,中日文化大使,精通中文,朝鲜文,日文三国语言,为中日文化交流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你说气人不?”
过一会又说:“姐还能说上海话,你说气人不?”
我说:“你除了懒点没别的毛病。”
2008年,卜老板看到电视上日本政府鼓励旅游业的新闻,突然间福至心灵,在大阪心斋桥附近租了8间单间,开始当起了老板,做起了民宿生意。因为是小本生意,不舍得雇人,卜老板每天的工作就是做客房打扫服务。在日本时间久了,讲究干净,见不得脏。忙的时候一天要跪在地上擦6个浴缸,兼打扫灰尘,洗换床单被套等等。擦了2年浴缸,因为自重较大,膝盖不幸跪出了积水。卜老板又不是肯吃大苦头的人,甩手就把其中6间房转给了下家,自己开始做起了二房东,只留了一间自住,一间做着玩玩。卜老板耳根子软,又是个好面子之人,抵挡不住别人的花言巧语,糖衣炮弹,10年来没给三房东涨过价,反正开心就好。而且从小大手大脚惯了,赚的辛苦钱左手进右手出,流水一般,藏不住几天。如此这般,吃吃喝喝,流连夜店,月光光心慌慌,一直混到了现在。
2012年,卜老板衣锦还乡,美其名曰来上海考察民宿生意,在我家住了一星期。每日里傍晚出门,星夜回来,浑身酒气,没有一天是清醒的。
送机的时候,我很好奇,就问她:“你太拼了,晚上要接待那么多投资人啊?你到底考察了啥了?”
她说:“上海酒吧不错,这几天我横扫了衡山路一条街,光顾着考察酒了,把正事给忘了,你说气人不?”
我说:“shit,敢情你打了个飞的专程来喝酒啊,嗯,和梁朝伟差不多,不过人家是去伦敦喂鸽子,比你高级了那么一点点。”
她说:“都差不多啦。”
我说:“你除了傻点没别的毛病。”
2019年,我去大阪旅行,住在她民宿里。地理位置极好,但其实就是个筒子楼。房间如同弹丸之地,抽水马桶座落于卫生间的西北角上,呈45度夹角状,上大号如同练功,需要半蹲,洗澡处只容一人站直,连转身都费劲。窗外就是新干线轨道,每隔两分钟准时开奏交响乐。
许多年未见,卜老板还是大大咧咧老样子,一见到我就说:“行李放下,喝酒去,喝酒去。”
我说:“你这破地方居然挂牌600块,太黑心了吧?分分钟被人投诉。”
卜老板哈哈一笑:“都是代购来住,人家是工作,一个房间塞3、4个人,抬腿2分钟就能shopping,只要能睡就好,平摊下来,哪里去找这么性价比高的地方。”
我想想有点道理,就说:“现在代购那么多,你应该涨点,请我喝酒吃饭。”
当晚大醉而归。第二天早上,我宿醉未醒,头疼欲裂,就听到有人乒乒乓乓敲门,开门一看,卜老板笑嘻嘻地站在门口,说:“赶紧的,我们去和歌山泡温泉。”
一路无话,火车到站,卜老板神秘兮兮地对我说:“这次接待你是最高规格,我租了个车,在乡下兜兜风。”
我说:“我好像听你说你上个月刚拿到驾照,你会开吗?”
她说:“所以拖你来这里练练车啊,边上有人心里不慌。”
我说:“其实我蛮慌的。”
她说:“没事啦,有姐在呢。”
我知道她的德行,刚学会的新鲜玩意儿就是手痒,不碰不行。打火启动,慢慢开出停车场,可能是激动了,车头一拐差点开到逆行道上。
我大喊:“左边,左边!”
她转过头来问我:“哪儿是左啊?”
我说:“姐姐你冷静,冷静!想想老师怎么教你的。”
她说:“没事啦,你看,乡下没啥车。”
一旦定下心来,卜老板其实上手很快,开的蛮稳。那天正好下雨,天色晚的早,在一个七绕八绕的胡同里吃完饭后已是漆黑一团。
我们冒雨冲进车里,她半响没动,问了我一个问题:“你知道近光灯怎么开吗?”
我说:“不就是方向盘边上有个拨片,拨一下就好了。”
她说:“我都拨了好多下了,都是远光灯亮。”
我试了试,说:“倒霉,大概灯坏了。”
两人面面相觑,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修车的都不一定找得到。最后我们一致决定趁四下无人无车,开着远光灯以20码的速度慢慢溜回去。千辛万苦拐出胡同,迎面一辆当地货车,理直气壮开着远光灯,远远一路呼啸而来。
我俩目瞪口呆看着它擦身而过,我说:“我靠,日本人都是这么玩的吗?说好的公德心呢?” 她说:“可能这是本地习俗,民风太彪悍了,你说气人不?”
于是卜老板心安理得的打开大大的灯泡一路导航找到温泉宾馆。
第二天,我们去了海边。卜老板除了工作,闲的时候是个死宅,轻易不下楼,活动范围不会超过方圆500米,平生最恨的就是走路。果然,刚走了一会儿,就说膝盖疼,于是我们坐在风化的海岩上喝着啤酒说话。
我问她:“怎么不回家呢?”
她说:“回家没意思,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我脾气不好,别惹家里人讨厌。”
我说:“赚了钱就存着,要么出去旅游玩玩,花在哪儿也比喝酒好。”
她说:“我其实是想去个地方看看。”
“哪儿?”
“北纬68度59’,东经33度08’。”
“说人话。”
“俄罗斯的一个地方,科拉半岛,那里有冷战时期全球最深的超深井。”
我有点迷惑,说:“这地方和你的气质完全不相符,你喝多了吗?”
她又开了罐啤酒,喝了一大口,转过头对我说:“我从小就对神神怪怪的东西感兴趣。地球望远镜哎,地狱之门哎,不好玩吗?我看过一本书,里面说深井9000米的地方富含金矿。金矿哎!”
我说:“你看的是读者还是知音?你咋不上天呢?”
她说:“我想过这个问题。你看天上,旅行者一号已经飞到了太阳系的边缘,你看地下,人类甚至还没到过地壳的1/3深,更别说地幔了,连莫霍不连续面都费劲,你说气人不?”
我问:“这么伟大而深刻的探索,和一个脑袋里塞满酒精的二房东有什么关系?”
她说:“注意你的言辞。天上的东西太远,够不着,比较费劲。地下踏实,你不用动脑子,也能感觉得到,它总在哪儿。”
我说:“你大概被酒精催化了,恭喜你变成一个诗人了。你再说一遍,我得找个本子记下来。”
她茫然,说:“刚才我说啥了?想不起来了,你说气人不?”
我想着她说的话,海风吹来,怔怔地有些恍惚。我想她大概是想家了。
回国的飞机上,我做了一个总结。我年轻的时候从来不总结,总是自由发挥,所以仕途很惨。上了年纪,什么都喜欢总结,但已经没啥用了,只能被自己感动一番,然后心满意足地睡去。卜老板无疑是这样一个人,单纯girl,没有心机,但有心事。
我猜想,她感到了孤独,在这样一个四面环海的无根岛屿上,一个人度过了20年的光阴。我猜想,她也习惯了孤独,对她来说,世界就是75亿人的孤岛,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口超深井,就连旅行者一号都不能一窥究竟。人与人之间可以触碰,可以爱恋,可以协作,却只能独自前行。
我希望,有一天,她能找到一些温情的陪伴,一些有质量的感情,填满自己心里的超深井,哪怕是到古稀之年,哪怕只能填满一半。
我愿意,陪她一起去科拉半岛,看一看那最幽深曲折的地方,究竟藏了什么样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