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福贵:老大悲喜剧(短篇小说)

                                一

老大姓霍,在家排名第四,小名宝儿。身材中等,但脑袋超标,十三,四岁的孩子一号劳动布帽子后面剪个豁儿硬是戴不上。当娘的不忍心儿子整天光着一个大头,就自己动手,到供销社扯了二尺黄布,打算给儿子做一顶像样的“军帽”。六、七十年代的青少年以戴军帽为荣。经过几番的缝了拆、拆了缝,“军帽”总算戴到了儿子头上。宝儿很是高兴,给娘敬了个不伦不类的“军礼”,飞也似地跑出家门,找伙伴们炫耀去了。


没成想,刚到街上,就被一伙人围了起来,有大人、有孩子;有男人、也有女人。他们拽着宝儿嘻嘻哈哈看“西洋景”。可能是一身破烂衣服与鲜黄的“顶戴”反差太大引起的效应。


一个婆姨绕着宝儿转了两圈,然后用拇指和中指麻利地比量了一下宝儿的头顶,尖利地叫道“快看哪!这多像一个大葵花饼。”于是乎“大葵花饼”就顺理成章地替代了“宝儿”。


随着年龄的增长,“大葵花饼”逐渐演变成“老大”。这老大一叫就是十几年,村里人多数已记不清他姓什么、叫什么。这期间,老大晃着他的大脑壳经过了七、八次失败的相亲后,“凡心”枯泯,悠然地过起了晚上迟睡、白天不起的“自由人”生活。


坊间流传说“头大的人有福”,还就真灵验。好像是八二年,老大被一家乡镇企业的“老大”看中(也有人说是沾亲),招他做门卫,对外称“保卫科长”。


一身笔挺的警服(单位买的)让老大惶恐、荣耀、自信、想哭更想乐。美中不足的是帽子不合,自个儿做是做不出来,那就干脆不戴,其实这并不影响老大作为“警官”的整体形象,一个硕大的脑壳本身就很威风,再加上他有意塑造,把为数不多的几缕头发统统向后梳,露出一道道白生生的头皮,这发型、这气质远比那嵌着国徽的大檐帽更具震慑力。


往日的猥琐不见了,单位门前晃荡的是一个捯背双手,严肃古板、令人望而生畏的“警官”。不知情的人绝对认为这是公安系统的某位领导。一次在县城公园里,一对年轻的男女警察,打打闹闹地和老大走了个照面,老大只是不经意地向他们瞥了一眼,俩小警察脸刷的一下就白了,马上立正、敬礼,迅速逃逸。


如果老大要出门,根本不需要花钱买票,只要他往马路边一站,不管是客车、货车到了近前,单掌往前一推,“哧——”司机立马急刹车,百试不爽。上了车,老大正襟危坐、不苟言笑······下车时,没有哪个司机敢提出打票要钱,老大只说一句:“辛苦你啦,有事说话。”而后,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天有不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也就五六年光景,老大所在的企业毫不例外地步入到倒闭的行列。保卫科长最终没保住自己的警服,极不情愿的落魄返乡,与往日那些嘲笑他、贬损他的“草民”长久熬煎。


回家不到一月,老大瘦了一圈。白天不大出门也懒得搭理人。如有人问:“为啥被撵回来啦?”他会气鼓鼓地说:“不是撵,是改革!”然后又自言自语地嘟哝:“净瞎球闹,好好的单位都给改讨吃啦。”只有在夜里,屋里太憋闷时老大才走出来独自坐在没人的阴影里,一呆就是半夜,村里人担心他活不了多久。



夏初,老大的侄子来看他,爷俩喝了酒,感觉甚热。侄儿提议出去透透气,就相伴着来到堡门口。那里,一伙年轻人正对着麦克唱卡拉OK。见老大来了,几个起哄的小伙子硬是生拉活扯地把他拽到场子里。这个说:“老大来一嗓子!”那个说:“奎爷,唱一段!”也是酒精催的,几番扭捏之后,老大将麦克举过头顶:“骂一声小郭爱,儿该死的——,打金枝儿犯下欺君之罪,连累我年迈人受了委屈——咳、咳、咳、呕——”


“好——”哗——啪、啪、啪······掌声激烈、刺耳,经久不息。


“再来一段——”


“哎——大家快出来——葵花饼唱戏了——不出来就误啦——啊——”用麦克吆喝,全然不顾老大的感受。


“这葵花饼,中哪门子邪啦,走,看红火去。”


一会功夫,堡门口聚集了一大群男男女女。那几个小青皮对老大又是让座又是敬烟,还有给掌扇子的。


“花叔,再来一段吧。”


“不会啦,不会啦,叫爷也不唱啦。”


“还唱原先那段,唱完我出一瓶啤酒。不,两瓶!”


“我再加一盒烟!”


“别拿捏啦,这么多人捧你场,还不赏脸啦,又拿捏上啦!再不唱把你裤子扒下来!”说话间,就有三四小青年假装要动手。


老大侄儿也想乐呵乐呵,走过去对老大耳语说:“四叔,唱吧,怕个毬!叫龟孙子们领教领教你的厉害。”


“这么多人看我···我···我心跳。”


“跳啥跳,就当他们全是小偷,你还是保卫科长,你的眼朝上看、看堡门楼子。”


“那·····那行,叫他们往后站。”


老大拿起麦克放在嘴边:“噗——噗——噗——咳、咳。”


“快唱吧,吹啥吹,毛病!还没唱先放屁。”


“我正在城楼观山纳景,忽听得城外乱纷纷,原来是老司马——他妈的兵(原词:他发来的兵)——”


“哗——好——嘻嘻嘻,嘎嘎嘎······”


“这窍货······噢···哈···哈···哈···好肚疼。”


所有人全鼓掌,而且使劲鼓,气氛热烈。


也许是嗓子长期不用,老大突然感到想吐,跑出人群干呕了几次,什么也没吐出来。一个小青头一边为老大捶背一边说:“花叔,唱得不赖,干嘛自个恶心成这样?”


村长的老婆凑上来神秘地说:“你的音质很有潜力,每天早晨吊吊嗓子没准能成大腕。”


“别诌啦,你咋不吊嗓子,有大腕先经你当!”


“不骗你,你没发现,你天生就是个唱花脸的料,要不咋会长这么大个头。相信我,嫂子不骗你,哪天发达了别把眼长到头顶就行,嘻嘻嘻嘻,嘎嘎嘎嘎。”


接下来又唱了两段,由于心里惦记着村长老婆的话,老大感觉总是跑调。他越是跑调人们的笑声、掌声、欢呼声越是热烈······


夜深人散,村里人好久没这么笑过了。从这天起,老大每天早上五六点开始:“咦——咦——咦——啊——啊——啊——”街坊多被惊醒而偷乐,且再无睡意。晚上十点左右“专场演出”开始。没有预告,也没人召集,观众自动到位。伴奏是一把二胡和两个破脸盆。老大的段子都不长但很多;音质较以前高亢,只是唱词把握不准。因为没文化,跟着录音机学,硬是把“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会应酬”(红灯记选段)。唱成“鸠山四(se)牙五岁口,拉出来我给他戴笼头······”唱词错得有新意,效果远远高于原词,成为整个唱段的卖点。


老大渐渐唱出了名气,时常被外村人拉去娱乐,混个酒足饭饱,大脑袋红彤彤的、一步三摇地荣归故里。而且见人必打招呼:“大哥,今儿喝酒没有?”


“二姨、二姨墙上写“折”的(实是“拆”)房,都叫拆呢。”


“老四家的,看你头上的糠皮子,又和谁钻草垛去啦,啊?”


“小猪子(小朱子),你说葵花籽是油料?骂老子带油是不?你个乏教员(指老师)。我听说啦:葵花籽跟核桃、花生一样属干果。”



镇上集日,老大肯定是要去的。他常常被极度热情的粉丝缠住,乞求上场。这一唱,往往千人空巷、交通拥堵,拖累民警费好大劲疏散。


几经走穴式演出,老大是真“火了”。镇里的一家超市和一家麻将馆争着请他去做“业务经理”。为这事,老大破费了一条烟、一筐啤酒,召开“扩大了的粉丝会议”,经一天一夜论证,最后选择了麻将馆。


葵经理正式上任,麻将馆立时人满为患,老板不得不又添置了五张桌子,有时卧室、厨房还得腾出来。


对客人,老大先是让座,接着敬烟、上茶,中场即兴来几段戏曲,伺候得极是殷勤,又具特色。此间,最惬意的莫过于老板,整天笑眯眯地为自己的慧眼独具而窃喜。对老大,他极度信任,宠爱有加。


一年后,由他撮合,老大和一位带俩孩子的牌友喜结连理,那女人模样挺俊。婚礼上有人揶揄他:“时来啦、运来啦,娶上老婆带崽来啦,一个结婚证娶回来娘仨。”老大煞有介事地说:“咱天生就不是土里刨食的命,这是改革开放给我带来的好运,憋出能耐啦。”


老大新娶的媳妇叫王丽,小名丽丽。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儿,七岁,叫诗诗;小的是儿子五岁,叫文文。王丽的娘家在县城西面的另一个镇。这个镇地下煤炭储量很大,公家的、私人的煤矿随处可见。王丽的父亲、哥哥都在矿里上班,家境较殷实。王丽是幺女,自小花钱不缺,啥好吃吃啥,啥时兴穿啥·····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出脱得窈窕秀美、光艳照人,是十里八乡是有名的“村花”。


十八岁那年王丽考上县城高中。她的穿着、相貌在女生中鹤立鸡群。当仁不让地被公推为“校花”。于是那些本班的、外班的痴情“相公”们,不约而同地向她发起了爱情攻势。小男生们像一只只发情的公鸡,挖空心思地尽情展示他们那撮或红或绿的羽毛。于是,一封封滚烫的、麻辣的、醋味的情书就很巧妙地溜进王丽的衣兜、书包或作业本里,让她不胜其烦。无奈,只得投诉于班主任,班主任管不了别的班,就向他的上级——校长做了汇报。校长在全校师生大会上进行了声嘶力竭地痛斥,局面总算有所控制。


但可惜的是,众“小公鸡”包括“上级”都被王丽骗了。事实上,他们的“校花”并非不解风情,也并非对男女情爱不向往,实际上这朵花早就芳心暗许,有了自己的意中人了。这个幸运儿是她的语文老师。该老师三十五、六岁,仪表斯文、谈吐诙谐,而且喜弄诗文,时不时地在校办刊物上发表些“太有思想”的创作。这一切的一切,让情窦初开的王丽痴迷、彷徨、心跳·····于是乎,她小心翼翼地在课下找老师请教诗词歌赋,一来二去,师生之间的切磋成了课余饭后的必须。那种才子佳人、琴箫合韵、珠联璧合的情景叫人眼红,司马相如和卓文君自愧不如。俩人的情愫在诗作的沃土上生根发芽。


高二下半年,“校花”肚子鼓了起来。不得已,只得辍学。那位“才子老师”背了个处分,极不情愿地被调到山里小学,糊弄儿童去了。


处理完腹中的累赘,王丽的诗兴和那不成形的胎儿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不想复学,也没心思打工。心想:“好歹嫁个人算啦!”可未婚先孕的名声竟使她无人问津,没有哪个正经人家肯屈就要她。这样高不成、低不就地一晃七、八年过去了。眼看着青春将逝,父母不得已只得将他嫁给一个患矽肺病的矿工。这矿工原是个孤儿,比王丽大十三岁。多年的井下作业使她患上严重的矽肺病。好在这个煤矿属国营,作为照顾,矿工被安排下来,工资、福利照旧。看在钱的面子上,王丽一路嚎啕地嫁给了矿工——她是真哭。


想到要和这弯腰驼背、黑不溜秋的“病秧子”厮守一生,王丽万念俱灰。她时常想:“像我这么漂亮的鲜花咋就找不到一坨像样的牛粪呢?”在平时,一听到矿工要命的咳嗽,她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寻死、出逃的念头不时地闪现,让她寝食难安。可最终她还是留了下来,她舍不下这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安逸生活。


五年零八个月,矿工病入膏肓、撒手西去。留给她的除了满屋子怪味,还有一儿一女。王丽是一天也不想留在这满目荒凉充满死人气息的矿区啦。“头七”一过(人死后第一个七天),她就带着一双儿女回了娘家。


王丽的父亲两年前过世,母亲随哥嫂生活。母子三人的加入,使这个家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住房紧张、生活紧张、关系紧张······尤其是嫂子,一天到晚绷着个脸,不是打鸡就是骂狗,关门声惊天动地。王丽娘几个一出门,她就拿起扫帚扫屋、扫院。意思再明显不过:她母子为这个家带来了“晦气”。没人的时候,老母亲抹着一双红肿的浊眼尽量安慰她,可总是词不达意,弄得母女皆悲悲戚戚,无所适从。


这天,又是镇上赶集的日子。可天公不作美,早晨起来小雨就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王丽本不想出去,但听到嫂子“乒乒乓乓”的摔打声,还是知趣地领着儿女出了家门。今天的集日特别冷清,没多少人,大部分买卖还没开张,商贩们缩着脖子等雨停。


“哎——这不是王美····美····王丽吗?”一个声音透着惊喜。


王丽扭头一看,不认识,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来人只得自我介绍:“不认识啦?我是李刚啊,你上届的同学。”


王丽仍没印象,但还是忙不迭地说:“是你呀,咋变成这样啦。”


“走,找个地儿坐会儿。”王丽领着孩子随李刚走进路边的饭馆。


这李刚家住县城东面,和老大一个镇。读高中时比王丽大一届。当年,他也是“追花”的“小公鸡”,因“开心”太早,荒废了学业,高中毕业证还是托关系弄到手的。后来,李刚接了父亲的班,在供销社当营业员。三年前,供销社倒闭,他承包了两间门市部,搞起了个体,成了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


王丽如实地向李刚讲述了自己的经历,说到眼前的窘境,忍不住失声痛哭·····


眼见昔日的梦中情人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模样,一股怜香惜玉之情涌上李刚的心头,他轻轻抚着王丽的双肩,慢声细语地说:“别哭啦,碰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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