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未记事

几乎是瞬间的决定。归与不归之间的较量便结束了。

我依稀记得母亲失落而失望的叹息,在我耳畔犹如秋末被西风吹离了枝桠的枯黄叶子一般,飘飘摇摇,缓缓落入水中,却怎么也沉不下去,只浮在上面,在水面飘摇。我能感受的真切,而且明白。

当我说若是一个人在深圳过年的话,因楼下饭店商贩都要回去过年,也就没什么吃的,便至少要先备足七天的泡面的时候,母亲猛然咦的一声,声音里除了吃惊,满是不可思议和心疼。那种感觉像是一个年轻的母亲看着自己刚刚学会踉踉跄跄着走路的孩子,蹒跚的步履一个不小心便摔倒在地上时的惊叹与心痛,仿佛摔着的是自己手中的宝。我已非孩子,可仍觉得母亲这一声叹息,煞是熟悉,像极了小时候。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既恐迟迟归,还是回去看看吧。尽管从他们嘴里说出的话,总是那些“要是不方便就不用回了,来回路上净是折腾,也麻烦”之类的。可我知道,也能想到,没有我的身影在他们身边,他们会很孤单。不回去过年,给他们无尽的落寞。可只要一面,就能让老人开心的过个大年,尤其在这风雨飘摇之后的季节,这尤其显得重要。

所以,除了姐姐,我不告诉任何人我要回去,给他们一个惊喜。甚至我能想到当我猛然间梦幻般的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的表情是怎样的凝固在脸上,然后不住的嘘寒问暖,激动的声音略微哽咽,甚至还会有老泪纵横的场面吧。

我无法揣度,因我必须先要度过飞机这一关。

第一次坐飞机,而且是在那么多飞机失事报道之后去坐。尽可能掩饰内心里无度的慌张与忐忑,却把手机的数据线和插口落在床头桌子上。哎,还是这么丢三落四的,尽显了离着未雨绸缪还差些距离,离成熟还有些远的窘态。成熟的人不会让生活充满意外与慌张的。

上飞机前,我甚至用对空姐调侃道“第一次坐飞机好紧张的嘞不知道先迈哪条腿上”的段子去安慰自己,结果还好,空姐那出于礼节性的微笑依然透漏出些许鄙视。我倒不以为意,既然已经被鄙视了,也就无所谓了。除了生死,就没什么能够对我坐飞机这一行为产生影响了。

可除却生死,我们还应该在意什么?生则生,死便死了。我倒真没什么挂念。只是生前身后的繁琐杂事总叫人无奈。

我终于是忘记了,哪条腿先迈上飞机的台阶。在最初的几分钟里,飞机走走停停,最后像是牟足了劲儿一般的飞驰。渐渐身体不受控制的向后倾斜着,临着窗口向下俯瞰,高楼渐渐变得细微,公路上原本飞驰的汽车像是蚂蚁一般缓慢行走,最后化成地图一点,最终消失在视野。

经过初始的颠簸,飞机渐渐平稳,臆想着可以从窗口看到地球的美丽,却发现一眼望去,白云如一座座小山一般匍匐脚下,纵目远望,一眼望不到边的是白云。极尽处是天之蓝与云之白的尽头,一处界限,下面则是如汪洋一般的云海,上面则是空旷的一片蔚蓝。深深呼吸一口气,仿佛可以感受到一丝来自这画面的宁静与祥和。心似乎也随着安稳起来。

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前台花发后台先,上界钟声下界闻。

不知道为什么想起这首诗来。大概也是身处云山雾里,仿佛上下变换着时空的缘故吧。

想得多了,于是呼吸似乎也渐渐变得沉重起来,我立刻抖擞下精神。两个小时的路程,我像往常旅途一样从包里拿出一本《冯骥才散文》看起来。

最初看冯骥才,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应该是从大学的图书馆里。那时,为了让自己也为了让别人认为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大学生,真正享受着大学生活,便也有模有样的去图书馆里占了座位,然后带着课本去学习。实际上带的课本却是不看的,反倒是图书馆里那些著作挑选着看了一些。冯骥才便是其中之一。可现在我竟然不记得都看过他的什么文章,只模糊记得一个短篇,关于古井什么的,并因着如今记忆模糊的短篇,从此便喜欢上了那个一米九二的大个的文笔。

这本书却是鸽子送的,走之前一天,她在图书馆逛的时候,问我需要什么书。我想了想,匆忙之间也想不到什么,便说不需要。转念一想,冯骥才三个字便莫名其妙的闪现在脑海,便央求了一本。鸽子是个细心体贴的人,对比几本后便选了一本。说作为新年礼物。我惊讶,原来新年是可以送礼物的。好像从小到大,我都不曾收到过新年礼物,除了压岁钱外。想到这里,倍觉开心,谢谢鸽子这礼物。能在一个偌大繁华的都市认识这帮暖心的兄弟姐妹,委实是人生中最为幸运的事情了。

家里应该很冷吧。

我穿着保暖内衣,外加一个棉袄,外加一个对我而言最为保暖的红色纯棉裤子,预防着家里熟悉的冷给人以出人意料的袭击。可没想到的是,被汗水浸透的衣衫却以另外一种方式成功袭击着我。

家里并不冷。

熟悉的风,熟悉的风的味道,更加熟悉的是携裹在风中微低的温度,以及当风触面的感觉。久违的那种感觉,或许曾经,这感觉让人反感。可此刻,下飞机后的第一阵风,却是我极其想念与怀念的。上一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是在几年前,大学时光。额,毕业三年了。

在某一个瞬间,我像是被打蒙了一样,丝毫察觉不出这意味着什么。三年太快,快的我来不及思索,也来不及回忆这三年是怎么走过来的,更回忆不起,这三年里发生了哪些事儿,经历了哪些是非哪些对错,又有哪些值得我回忆,是我记得的。

当初的我为什么会来深圳?是什么让我留了下来?最终会是什么决定我要在这片土地坚持着走下去?也或许,这是一个没有明天的城市,这是一个没有未来的地方。但于我而言,未来固然重要,过去却决定着现在的你,也影响着未来,以及种种。我能做的,就是尽力走好每一步。

给伟仔打电话让他接我的时候他还在睡觉,等了一会儿,费了点儿周折,终于见着一面。大学毕业后,这是第一面。肤色还是那么黑,跟我有的一拼,个头也没啥变化,跟我又有的一拼。只是那货比这大学那会儿吃胖不少。虽然相较于之前在空间里晒出的照片瘦了一大圈。可尽管如此,却依旧比大学那会儿看着粗了一圈,之前是肥头大耳,现在则是肥而不腻。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说话方式以及语气,尤其是说话到惊诧时候声音刻意的放低所产生的抑扬顿挫,仿佛瞬间便回到了宿舍里聊天打屁时的光景。我问他,我有变化没有。满心期待着能得到那货肯定的答复,他却是一句“没啥变化”给我闷的死死的。

一起吃顿饭,拥抱一下,然后分别。将我送到回去的大巴上,眼看他离开,我便又启程。似乎这一天,经历了很多次类似的情形一般。离别,离别。但我知道,这次不同,这次是离家更近的启程。

到大姐店铺的时候,里面依旧是人山人海,连店铺外面搭建的棚子下面都是比肩接踵的。过年了,要置办年货,各个地方的小卖铺要备货,瓜子花生自不必说,孩子们喜欢的烟花爆竹却是必需的。

当我换坐三轮下车时,铱儿在棚子下面的瓜子花生堆里,被一大包一大包的花生瓜子围着。她正半跪在半袋花生上面,胡乱的拿些东西放在电子称上,专注的称重。我叫了一声,她抬起头看看我,见到是我,却没有停下手中活儿,红扑扑的脸蛋上顿时出现一对酒窝来。我把行李放到楼上便下楼来,抱着这丫头,问她有没有想舅舅啊,她却又笑了起来,微微笑着,看似害羞,可我知道这是一脸的坏笑,从小时候就有的。只见她刚才还是一脸的坏笑,霎时间猛地把头转向另一边,说:“不想”。我捏着她的脸蛋儿,转过来问到,真的没有想舅舅?她这时又忽的把脑袋转向另一边,斩钉截铁的说道,没有。我也不着急,只是说着之前我们的约定,不知道是谁让我回来买布娃娃给她来着。一说到这里,她就主动把小脸儿转来,忙不迭的说,“是我是我”。仿佛怕我不认账似的。我忙在她脸蛋儿上亲上一口,却又看见了她无比嫌弃的眼神,大概是那娃娃的缘故,才不躲开的吧。

这丫头古灵精怪,因为环境原因,天天跟钱打交道。识字认数也比同龄人早些,就是调皮了些。生气起来,谁都劝不了,也是家里人溺爱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还有爸爸妈妈姑姑小姨舅舅们,从小就奉为掌上明珠一般呵护宠爱着。平常姐夫和姐姐早出晚归,少有时间照顾她,店铺里又忙得很,尤其是到逢年过节,晚上连回家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就在店铺里凑合下,第二天早上省的再摆货,除了能省些体力外,也能睡得久些。

用母亲的话来说,铱儿从小就像是没人养的孩子一般,衣服穿了十多天,袜子也穿了十多天,大冬天却也没怎么换洗。不是不愿意换洗,而是姐夫姐姐太忙些,无暇顾及。爷爷又在店铺里帮忙,剩下奶奶,要在家里照顾小宝吃喝拉撒,再加一个铱儿又应付不来。想到这里,又觉得这孩子可怜。

我仿佛又听到母亲那一声长长的叹息声。

换了工作的衣服,便忙碌起来。母亲还不知道我回来,想给母亲一个惊喜的想法,正在逐渐变得现实,甚至我已经为这保密的行动而窃喜。回来之前,我刻意给母亲打电话,回不去了,如果买不到票就在这里过年也没啥。基于本人实力派演技的考虑,效果应该还算可以,母亲信以为真,我竟然有些迫不及待的想看到母亲意外见到我时的情景了。

九点多收拾收拾回去,母亲已经下班在家。我同二姐回去,铱儿也非要跟着过来。快到家的时候,二姐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说要给她一个惊喜。于是,我站在最后,铱儿在最前面领着路,母亲还未开门的时候,铱儿就姥姥姥姥的叫个不停。母亲似乎一下就了然了,知道这所谓的惊喜便是铱儿的到来。

我刻意站在大门外,靠墙角站着,母亲打开大门的时候,最不易观察到,我也更能营造惊喜。只是想象永远都是丰满的。当母亲打开大门的一瞬,明亮的灯光瞬间便透过门空照射出来。母亲看着脸被冻得红扑扑的铱儿,心疼的说赶紧进来,外面冷。然后就牵着铱儿的小手径直走回了卧室,只留下大门外一分钟前存在感十足现在几乎满脸是泪的我,以及已经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二姐。我是不是完全被母亲忽略了?

小时候玩儿捉迷藏,不管我藏在哪里,总能被母亲找到,并一把抓住。可是现在,打开半扇的大门,灯光依旧刺目,二姐的身影被灯光印在地面,还有一辆小型的电动车。我在未打开的半扇大门后面成功隐藏着。若是现在和母亲玩儿捉迷藏,母亲应该找不到我的。我的身体比小时候大了很多,谁知道竟然更容易隐藏了,略显料峭的寒夜就能将人轻易掩埋。

不是我们善于隐藏,而是老人们正在变得无可奈何,时光,抽丝剥茧一般消耗着他们的生命力,时时刻刻,从不停歇。当时光停歇的时候,或许就是老人们停下寻找我们脚步的时候。

当我爱着你,我会用生命去爱你,无论你在哪里。当我不知道你在哪里,我依然会用生命去爱你,只是这份爱,少了一份可以寄托的载体。

何其简单,又何其明!

不去想太多,跟着母亲和铱儿的脚步,我快速跟了进去。正看到母亲一只手牵着铱儿跨进大门,走进卧室。母亲的背,也略微佝偻些,比以前弯了好多。

铱儿一边走,一边回头望着,也知道姥姥似乎把自己当成了惊喜,便在床边拉着姥姥得手,对姥姥说:“姨姨说有惊喜,姥你猜是啥”?

母亲诧异的看着铱儿,自言自语道:“惊喜”?说着话,母亲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般,目光穿过卧室的门口,向外看去。铱儿怕母亲及时发现什么,便抢着说道:“舅舅回来啦”!

母亲只是看着门外黑漆漆的一片,看了一会儿也不见有啥动静。铱儿也见母亲似乎不信,便又说了一遍舅舅回来啦。母亲知道铱儿这小丫头片子,总爱撒谎,十句话中有七八句都当不得真,便隐约猜到了情况,收回远去的目光。

也就是在这时候,我走进了卧室,看到母亲收回一半的目光嘎然而止,忽然定在了那里。然后瞬间就爆发出了一声悠长悠长的熟悉的叹息声。“咦”!

偌大的房间顷刻间被这熟悉而略显苍老的声音占尽,当声音停止,我仿佛又听到无尽的回音在我耳畔绵延荡开,直入心底。同时还有母亲复杂到难以言表的表情也如黑白电影的胶片记录光影一般烙印在我的脑海。

这厚重的叹息声在略微感冒的状态下满是惊诧和不可思议,母亲的嘴角显得极度扭曲,像是遭受了很大的痛苦一般,又仿佛不相信自己看到的眼前景况,间或流露出一丝埋怨的神色,应该责怪我为什么这么突然,昨天电话里还说过年不回来了,现在忽然又出现在面前,叫人如何能接受的了。埋怨的神色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是嘴角的笑容。

母亲果然不住的嘘寒问暖,又问咋这个时候回来了,吃了没有,冷不冷啊之类的。又让二姐赶紧准备下热水,我好洗漱一下,再收拾一下房间床铺什么的。我说不用那么忙的,便让母亲赶紧躺下先睡。母亲听我的,躺在被窝里,眼睛却是眨也不眨的看着站在床前的我,我也看着母亲,不知道说啥,嘿嘿一笑,母亲也笑了,眼睛里微微泛起些光华。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被铱儿吵醒。她吵着闹着要钻到我被窝里玩儿游戏,我赶紧掀开被子,把铱儿抱进被窝来暖暖。她玩儿起手机游戏,我再无睡意。

起床,洗漱。铱儿很懒,懒到自己都不愿意伸手沾水。她一边做着鬼脸,一边说着让我给她洗脸之类的话。看着这小可爱,我嗔怒一句“懒死你啊”。铱儿不说话,依旧坏笑着,那意思就是说我就懒呢,你能咋地。我也笑着不语,只是刚说了那句话,便在这个死字上停住了思绪。在飞机上看到那本《冯骥才散文》中有一篇,他关于生命最初的探索,那是他关于生命的思考,很早很早,甚至与童年并存的思考所在。

我自然是知道生死的含义,看着铱儿,想来她应该不知道这些吧,我便问道:“铱,你知道啥是死么”?

铱儿正做着鬼脸坏笑着,忽而听到我这句话,若有所思的想了想,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嘴角的微笑变成了有些不好意思的歉笑。

“我不知道”,铱儿放下鬼脸说道。

我看着她,“生死呢,是相对的。咱们现在就是活着的,叫生,你能看得见。”给铱儿洗过脸,她似乎很专注的听着我的话,于是我继续说道,“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也不能呼吸,也不能吃饭,就会消失。消失你懂吧?就是完全看不见了。你还没有见过呢”。

铱儿依旧神情专注,也只是专注一会儿,大概是由初始的不明白,到现在的不想明白,渐变成现在的摇头晃脑的抵抗着,同时也不忘记那如常的坏笑和鬼脸。也能理解,一个五岁的娃娃,要是能明白这些,那就不可爱了。

知识,是天真的天敌。

洗漱完毕,铱儿立刻跑到餐桌前坐着,小公主似的等着饭来张口的伺候着。吃到一半,她忽然扬起头看着我,喊道:“舅舅,舅舅,我的生日快到了。到时候,你给我买娃娃”。

“嗯”,我答道,“你的生日是哪一天”?

“阴历二月十四呢”,她稚嫩的口气坚定的说着,仿佛这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其实这生日,对于其他人应该是重要的日子,对于自己,不该这么记着的,只是她还小,不知道这些含义。

“铱,你记得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的生日么?”看着她扬起的小脸,我问道。

铱儿想了想,慢慢摇了摇头。我说:“你妈妈的生日是阴历八月十三,你姥姥的生日是阴历十月二十一,你姥爷的生日是阴历二月二十七,小姨的生日是阴历十月十五”,我一口气说完我家里人的生日,这些我从小就记的,像是与生俱来的一般。她爷爷奶奶的生日,我是不知道的。“你不能只记得自己的生日,得记着你爸爸妈妈还有弟弟的生日,明白么”?我继续说着。

她这时好像完全没把我的话记在心里一样,也忘记了要我买生日礼物的事情,只是哦了一声,便又继续低下头用筷子去夹鸡蛋炒西红柿,夹一筷子,吃一半,另一半却是不吃的。母亲知道我爱吃这个,特意为我炒的,我人生第一次超过一百二十斤重,便是因为连续吃鸡蛋西红柿一个月吃出来的,当做笑料,暂且不谈。而后铱儿又伸手去拿红薯包,年年过年的时候,家里都会蒸些红薯包,将红薯和红豆切成小块包在馒头里,有的放些糖寓意红红火火,甜甜蜜蜜的。

只见铱儿拿来一个红薯包,从中间掰开,将里面的豆豆全部倒进自己稀饭碗里,剩下两个空瓢,放下一个,另一个继续用筷子夹着鸡蛋西红柿放进去夹着吃。

这像极了我小时候,因为小时候我也是常常这么做的。虽然嘴里说着那丫头,但是心里却不曾有分毫的责怪之心。我看着一旁的母亲,正在用貌似生气的眼神看着铱儿,仿佛在用眼神批评一般,这情形,又是好熟悉好熟悉。只是当年的孩子现在也以类似的目光怀着同样地心情去对待如今另外的小孩子。

在母亲那里吃了饭,自然是要回家看看。简单收拾些,便去车站搭乘回村的公交。母亲执意要给我一些零钱乘坐三轮到车站,我身上有零钱的,想拒绝,发现此刻竟然力气还没有母亲的大。便依了母亲,坐了个三轮到车站去。转弯的当,正见母亲一边走还一边望着我乘坐的三轮,神情里尽是关怀和留恋。从昨晚上回来到现在,和母亲也只是聚了一顿饭的时间。我知道与悠长无尽的岁月相比,这一顿饭的时间不算什么,可我知道,我还可以陪着母亲,任谁都无法在有限的人生岁月中尽善尽美,我所能做,便是让他们能够幸福,至少,是我能给予的。

从县城到家里的路程其实不远,沥青马路也算平坦。公交车曲曲折折的从一个村落中穿行,到另一个村落,没有站台之分,哪个路口有人招手,或有人下车,便在哪里停下,然后继续启程,沿着路线一直走下去,直到终点站再返回。

沿途经过一辆车,车在路边停着,里面几头肥肥的猪,却是待宰的,车外面简陋搭建的炉子正咕噜咕噜的烧着开水正冒着白花花的蒸汽。我知道再过一些时间,等待它们的,将是死亡。

还经过一片满是墓碑的树林,离着很远看去,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女人,跪在一座坟前,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着什么。说着说着便向墓碑上趴去,紧紧抱住黑色冰凉的墓碑,仿佛此刻怀里的墓碑是有生命的人儿一样,自己不是把墓碑抱在怀中,而是自己在这墓碑的怀里依偎着撒娇,显得格外荒凉。偌大的一片林子,满是干枯的枝干,没有树叶,没有生机。此刻在这跪在坟前哭诉的女人的映衬下,像是死了一样。

到了村子里,下了车,走上几步路便到了家门口。路上遇些街坊四邻,都是不住的问候着。老人们说,“寒冰回来了”,邻家嫂子们,从坐着的椅子上站起身来,也说道“寒冰回来了,啥时候回的”?一些晚辈们则哥哥叔叔的叫着。温暖的感觉瞬间让身子热了起来。我一个一个回复着,这才到家。

到了家门前。

油漆微微干裂泛白的蔚蓝色的大门,上面几排黄色的装饰钉松动了不少,与大门贴的并不紧凑,露出黑黑的空隙,左右两边的墙上贴着往年粘在大红色瓷砖上撕不下来的春联痕迹,彰显着曾经的一年又一年的繁华。而那松动的似欲脱落的钉子却又似乎显出几分落寞。

我到家的时候,父亲并不在家,奶奶在自己房间门口坐着,看着我回来了,略微浑浊的目光里似乎闪些光芒,然后张着嘴想要喊出什么,却又好像忘记了。

想了半天,自言自语的说道,“你是谁也(你是谁啊)”?又仔细看了看,“你是小永白(你是小永不)”?奶奶嘴里的小永是我表哥,三姑家的孩子,我们一起长大的。

我还来不及回答奶奶,便打量起这个生活了多年的院子。

院子里没什么改变,那棵小树依旧正对着堂屋的大门口,在靠近院墙的楼梯道旁边,孤独的站着,细细的枝干弱不禁风的样子,看不到一点生气。最醒目的是堂屋走廊前种的几株月季花,长到了三米多高的枝干浑身布满红色锋利的针刺,我曾多次为其瘦身,也多次不幸被那刺刺破手指。最顶端还有些叶子和花,叶子依然保持翠绿,花也保持在或开放或待放的状态。还有的却是已经褪了外衣,显出花骨朵的样子,就那样在寒冬下停止了生命的步伐,保持着生机勃勃的样子。院子西边的棚子换成了铁皮做的棚罩,一到下雨天,应该会滴滴答答的响个不停。院子里两块空地上,父亲依旧种满了蔬菜,这时候显得一片葱郁,也算是院子里为数不多的生命之色。

奶奶九十多岁了,只是坐在椅子上,因为腿脚不利索了,不能灵活走路。只能把身子前倾着,想离得近点儿看仔细了。看了一会儿,然后像是忽然想起来似的,“你是小寒冰?”!

我大声的说,“嗯,奶,我回来了”。我把声音放到很大,可发现奶奶依旧是把身子向前倾斜的看着,似乎在求证之前的猜测是否正确。奶奶的耳聋又严重些了。于是我把声音放得更大,又说了一遍。

奶奶似乎有些激动,紧紧的抓住我的手,“真是小寒冰?啥时候回来哩哎,冷白”(真的是寒冰么,什么时候回来的,冷不冷啊)?我还来不及说句话,奶奶又急忙的问道,“还走白?给家过年白(还走么,在家里过年不)”?

看着奶奶满脸的皱纹,一时间竟忘记回答了。我把声音放的很大很大,也比划着动作,说,“回来过年呢,走,在家里待几天再走”。

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手从奶奶手里挣脱出来,刚刚将行李包放下。奶奶抬起头看着我便又问,“积年走白,给家里过年白(今年还走么,在家里过年不)”?说完,也不等我回答,把头低了下来,只看着自己满是皱纹的手,又继续说道,“给家里过年吧,白走来(在家里过年吧,别走了)”。说完,将左手放在右手上用力的搓着,我甚至能听见两只老旧的手掌上皱纹摩擦的声音。

九十多载的时光侵蚀,早已将初始细腻光滑的皮肤磨的粗糙不堪,光泽也变得暗淡,生命也被一丝一丝抽去,真真的只留下一副皮囊在世间。人这一生,就是如此?

奶奶说父亲在帮猪场杀猪,我知道在村东那个猪场里。我就要去寻找父亲拿钥匙来开门,才走没有两步,奶奶见着我向外走去的步子,急声喊着,“你弄啥去来,可白走啊,给家里过年(你干什么去,可别走啊,在家里过年)”。我赶紧说,我去找我爸拿钥匙回来开门。奶奶才收回前倾的身子,又自顾自的将两只手摩擦起来。

再过几日,经常去奶奶房间里,却发现她的房间里总是少不了烟,偶尔发现奶奶也抽烟,她抽烟很省,哪怕还剩下一丁点的烟白,她都要再点燃,再吸上几口。吸完后,两根手指的指肚捏着燃着的烟头用力一捏,烟头就那么灭了。

有一次,她把我叫到房间里,让我给她买一包烟回来。我满是好奇,她是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看那姿势,吞云吐雾如此娴熟,竟也是高手。于是我便问奶奶,“你啥时候开始抽烟的”?奶奶贴的很近,“年轻时候,恁奶奶把我教会了”。我寻思着,我奶奶可不就是您么,怎么还能自己教自己?而后她想了又想,像是很难想到一个词,终于还是想到了,便改口道:“俺婆子(我婆婆,爷爷的母亲)”。我才明白,大致奶奶是忘记了那称呼,我该称呼老太(我们这里俗称,爷爷的爸爸妈妈都被称为老太),口误了一次。后来她又说,自己当姑娘的时候是不抽烟的,嫁到这里后,跟着老太才学会。而这,又是后话了。

步行走到猪场,也不过五分钟,外面挂满刚杀干净的猪肉,不少村里人在问价。稍微寒暄,便去里面找了父亲,见到父亲的时候,他正骑在一辆平板三轮上,运送一头刚杀干净的猪。因为劳碌的缘故,浑身比较脏乱。父亲带着一顶老年黑色鸭舌帽,一副老花眼镜遮住了半张脸,却怎么也遮不住,鸭舌帽下斑白的头发。胡渣稍长,像是多日没有清理过,也能看出胡须的白色。隔着很远,我都能看到父亲瘦了很多很多,瘦的让人心疼。

几个月的时间,能将一个人消磨的这么清瘦,是要经受莫大的痛苦的。父亲脸上的皱纹尤其明显,这在一年前,还不曾见到。父亲嘴里叼着已经灭了不知道多久的烟头,而他好像不知道似的,依旧在嘴里噙着。

看到我来了,父亲掌控的三轮车不听使唤似的明显一晃,而后猛地停了下来。

父亲赶紧吐了嘴里早已熄灭很久的烟头。我看到了烟头离开父亲的时候,烟嘴处的咬痕清晰可见,被父亲吐到不远处的树根处,直到被草丛掩埋,都没有一丝烟冒出来。父亲停了车,稍微整了下衣服和帽子,可依然无法掩饰此时的脏乱不堪。

父亲的表情没有惊喜,我却知道,父亲的内心里满是惊喜和意外却又像往常从不表露出来。

我把视线从坠落的烟头处移开。慢慢向父亲走去。待走得近了,才问父亲什么时候回家,他说得帮着忙完这几天,这几天年根儿,买肉的多,杀猪都杀不及。父亲说着,将头顶的鸭舌帽取了下来,也不管手干净不干净,五指分开就朝头发向后梳去。我赫然惊的说不出话来——父亲的一头的头发竟然已经白得超出想象!

“头发都白完了,咋不去染一下”,我似有责怪的意思在里面,想了想,觉得这话有点突然,可再想想,却又想不出其他更温和的表达方式。

父亲又用手梳子似的向后梳了梳,摇了摇头,说道,“还没时间,最近一段时间比较忙”,说着,父亲用手指了指三轮车上的猪肉,继续说道:“今天都晚了,九点钟才来”。

“那晚上有时间么,我跟你一起乡镇理发店里染一下”,衣服破旧了可以及时换新的,新年里,头发是要修好的。

“别了,看有时间吧,主要是这儿太忙”,父亲说着又指了指身后那安静地躺在平板车上的猪肉,同时向门口那些买肉的人的方向努了努嘴。我找不到理由去说服他,一如曾经多少次争论结果一样。

片刻的寂静之后,父亲取下微有些泛黄的墨色眼镜,擦了擦两个眼角左右,然后细细端详一下镜片,放到嘴边大声呵了两口气,便用手指擦了擦,再重新戴上这幅镜框略显得大的花镜,像是想起什么了似的,忙解开皮带,去下系在腰间的钥匙,“你不是还没进屋么,我把钥匙给你”。我忙说:“我有钥匙,妈给了我钥匙”。父亲哦了一声,正拿钥匙的手,忽然像是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一样,停了动作,静止在腰间。

拿钥匙是假的,其实我只是想看一眼父亲,想把我回来的消息告诉他。从来都是一个人想回便回了,也不告诉家里人,就是想要给家里人惊喜。我知道父亲也想我回来,我见到父亲,也明白他的意思。

走的时候,父亲问我怎么吃,我说中午我可以随便做一点儿和奶奶吃,让他不用操心的。他却说中午回去他做饭。我说到时再看,如果他那里忙,我在家做点儿就可以,说完便转身回了。父亲骑上那辆平板三轮,依旧忙碌着。

再次回到家中,奶奶已经靠着椅子挪到了门外的走廊那里坐着,一见到我,就问见着父亲没有,我说见到了。又问钥匙拿到没有,我说拿到了。

打开堂屋门,茶几和桌子略显得脏乱,药盒子和塑料袋是上面的主角。东边的卧室门敞开着不大不小的角度,透过角度看到家居却不是曾经熟悉的安放位置,略显得心惊。西卧室门紧紧锁着,外加的一把锁像是一把利剑将一个叫做家的东西狠狠切开,也时刻警醒着我,虽然心里微微觉得痛苦,也要默然承受着。因这一切都是自己的。不管变成什么样,都是属于自己的,就应该默默承受。不是逆来顺受,是无法改变环境,只能改变自己。

去厨房看了看,着手准备午餐的时候,却发现柴米油盐酱醋茶都也杳无踪迹,有的甚至只见到一个包装在那里,里面空无一物。厨房还是旧时厨房,天花板是早已被熏黑了的天花板,白炽灯还是去年我更换的。桌子在那里,桌子上的面盆也在那里。看似所有东西都在,可是仔细找找,又找不到任何东西。

母亲在家该多好。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我不是巧妇,最简单的问奶奶吃啥,奶奶说喝碗鸡蛋茶就行,两个鸡蛋就够了。给我来三个。简单做好后,父亲回来,知道我们随意吃了些,他便下了包泡面将就着当午餐来吃。

饭前不忘记吃药,得有一年了,养胃是个漫长的过程。前段时间什么药饭前吃,什么药饭后吃,中西药不能混合吃,都是有规定的。什么酸的不能吃,辣的不能吃,咸的也不能吃,就剩下清淡的,这么吃能不瘦才怪。

吃罢午饭后,拿着母亲的钥匙,开楼上卧室的锁,却怎么也打不开,后来发现锁坏了,这一夜是无法在楼上住的了。父亲知道了,便说自己睡堂屋沙发,让我睡他床上,我说那怎么可以,我睡沙发好些,况且父亲也有些感冒,鼻音很重,不能再睡眠不好了了。父亲说那是没有的事,吃这药凌晨四五点就要起床上厕所,一样的睡不好。尽管如此我还是坚决不同意,吃了饭,我就抱了两床被子,将沙发占了,父亲进卧室的时候,看了看沙发上的我,嘴唇动了动,却是什么也没说,径直走进卧室。

看着父亲欲言又止,我仿佛记起了那样一段场景。

那时候,母亲还在家里,姐姐们也在家里。母亲做好了饭才知道,人多,饭却做的少了,一人一碗,锅里还剩下大概半碗的样子。父亲从外面干完重活回来,端起碗就大口吃起来,不多久那碗饭便没了。父亲站起来,推开堂屋门走到厨房,看来准备第二碗了。

当时我小,我只知道,母亲做的饭很香,也是我最爱吃的,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我最爱吃的,于是我用着没比父亲慢多少的速度吃完自己小碗里的饭,也准备来第二碗的时候,父亲端着碗过来了,打开堂屋门就要进来,我便听见父亲发出呼隆隆的声响,父亲在大口的吃着属于他“第二碗饭”,这声音像是故意似的,如惊雷一般。待我去看时,父亲碗里这第二碗饭已经剩下一点点汤,父亲便拿出一个玉米面馒头,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泡在汤里。看着满满一碗的,像极了第三碗。

我端着碗,朝着父亲努努嘴,那意思仿佛是说,看我也能吃第二碗了,我也是大人了。于是我也径直走到厨房,将剩下的小半碗盛到我的小碗里,刚满一碗。回到堂屋的时候,我似乎还向父亲炫耀着,看看,爸爸,我碗里的比你多呢,我比你吃得多呢。

现在想来,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刻意将他的第二碗饭吃出雷声的效果来。如果当时能明白父亲的苦心,那该有多好!

在老家休息一天,便又回到大姐的店里,充当苦劳力。去的时候,父亲让顺便给大姐带些肉和蔬菜,肉是自家杀来的,蔬菜也是自家种的,安全的很。

出家门右转走上三五十步,再左转走上三五十步便到了公交必经的路上。等了约有三十分钟的时间,才见公交缓缓从东边开来。

招手,停车,上车。

一路上便是沉默着,耳朵里插着耳机,随机播放着一些曲子,依旧感受着公交穿行在村落之间,左转右转,前行鸣笛。

微微闭上眼睛,也能知道车到了哪个村子,到了哪个转弯的地方。

到了店里,一眼便望见铱儿在玩儿她小姨的手机,见到我来,依旧是微笑一下,低下头继续玩儿手机,也不叫我一声,像极了刚回来时的情景。

忙了一会儿,趁我得空闲的时候,铱儿便依偎到我身边来,坐到我腿上。一边拿着她小姨的手机给我看那壁纸,一边喊着:“舅舅,舅舅,啥是情人节呀”。

我朝着她拿起的手机看去,赫然看到手机的屏幕上的图片,一大束玫瑰花,下面写着“情人节快乐”几个大字。铱儿虽然才五岁,认得字却是不少,基本上店铺里面食品上的文字她都能叫出来,会不会写便不知道了,多半是不会的吧。

情人节?有么?二十多年了,我都是当成清明节来过的。

我想了想这个不算复杂的问题,组织一下语言,说道:“情人节,就是情人之间过的节日。就是没有结婚的人叫做情人。”我又想,其实结了婚的也是可以去过的,便加了一句,“比如说,你爸妈就可以过。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到十七八岁的时候,就知道什么是情人节了”。

铱儿半懂半不懂的听着,后半句听得入神,忽然想起什么,“可是我爸爸妈妈已经结婚了呀。”惊讶这小丫头找茬的能力,我才赶紧改口说,那个节日是爱人之间的云云。

略微显得狼狈的摆脱了丫头的苦苦追问,让内心里稍微平静下来埋身于一大箱一大箱的货物之间。

忽略了铱儿,忽然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忙完把铱儿送回家里。她奶奶正哄着小宝。小宝是铱儿的弟弟,两岁不到,也是调皮的紧。开始的时候,什么都不会叫,一家人教他,像教婴儿时期的铱儿一样,先学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再学哥哥姐姐,姥姥姥爷。前面学的还好,就是叫姥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呜”的一声,那声调读三声,不管谁教小宝发“姥”这个音,他都是“呜”的一声,久而久之,也认得姥姥,见面呜的一声,也是在叫姥姥。

叫姥爷的时候,开始不会,后来父亲教他分开念,先说呜,然后再叫爷字。小宝也学得快,真真的叫着就是“呜~爷”,中间停顿刻意,我们听着却像夜莺的歌声一般婉转,着实让他老爷开心了一段时间。

小宝晚些才会说话,更小一些的时候,很怕人,也不怎么玩耍,跟铱儿不同,铱儿小时候就玩得开,爱笑爱玩儿,见到我常常高举着双手,用哀求的眼神对我说,“舅舅,高高”。那意思便是要我抱着她,向空中抛去,然后再接着,她享受着这种感觉,虽然她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大概是人类最原始的本性中追求刺激因子在作怪的缘故吧。

令我吃惊的是,小宝不知道也跟谁学会这个,见着我,也是用几乎相同哀求充满渴望的小眼神对我说,“舅舅,撂”。那意思是让我用同样的方式去和他玩耍。他享受着这过程的欢快,无忧无虑的。有时候再看铱儿,她要我也这么陪她玩儿的时候,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了,那丫头吃的胖,太重了。能举得起,却无法抛起来。

我知道,曾经,在很多年前,肯定也有这么一个男人能够把我高高举起在空中,然后在我下坠的时候稳稳的将我接住,如是循环,我定然也是无比开心的。

现在,我变重了,而那男人,也变老了。

老家的习俗,二十八贴花花,二十九上门口。就是说这两天家家户户要贴上春联的。而在贴春联前,要去农田里将已经过世的先人请回来一起过年。我不明白这和贴春联有什么关系,但我想得明白,这何尝不是一种团聚?

我曾见过父亲去田里请爷爷,那年大雪封路,父亲与我便踩着大雪去坟地。到了爷爷坟前,父亲烧些冥纸,然后点燃爆竹,待爆竹响尽,父亲恭敬的对着爷爷坟头说:“爹,过年了,咱回家过年吧”,说完便带我回去。我紧紧跟着父亲的脚步,有些害怕,像是身后真有一个人在跟着一般,偷偷的向后看去,雪地上只有我和父亲的脚印,当时还想着,爷爷一定是走在父亲的脚印上,怕被我们发现吧。

到了家,我便直往厨房走去,即将进门的一瞬间,却被父亲叫住了。说请人回来,不能先进厨房,得先进供奉着先人灵位的堂屋。若是先进了厨房,那便意味着将先人给领到了厨房,先人们在厨房里过年,自是吃不到堂屋里供奉的事物,便作不孝讲。

为何要先请回先人再贴年画,也有一说。年画之初大都是门神,张翼德,关云长,尉迟敬德,秦琼之类的。传说这些人物能镇宅,能阻止一切妖魔鬼怪侵入家里。先人们早已作古,化作四类之一,年画中的门神对其也有功效,先贴了门神,先人便不敢进门。所以要等先请回先人再贴年画。

第一次听到这个时候,神乎其神的,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再加上父亲说的时候神情严肃认真,容不得我半点怀疑,我便也以为是。以后年年如此,只是都是父亲去,我很少再去了。

翌日,便是除夕。匆匆的感觉就如同那一挂仿佛上了发条的爆竹,燃的着急,响的也着急,急匆匆的。我寄希望于这唯一能彰显出年味的东西,却终究没能让我在直觉上有一丝一毫的改变。这年,真的索然无味了。

我们过年不再快乐,究竟是为什么?如若非要责怪,最合理的也最能让人心安理得的,我想应该是岁月。我们不再耽溺于燃放爆竹的兴奋,不再沉醉于烟花的绚烂多姿,也不再热衷于与一群小伙伴风风火火的跑去玩耍,更不会在寒冷的除夕燃起一堆篝火去嬉笑取暖……很多我们认为会一直坚守着的,都在不知不觉间发生着变化。这变化来的无声无息,令我们难以察觉。

原来,是岁月让我们不再是过年中最快乐的人。

可是总有一些是不会改变的,我细想着,年味愈淡的春节,还有什么是不变的呢?想了半天,终于还是给我想到一些。是那些老旧的形式一般的模式,比如拜年。

初一早早的起床,放了鞭炮,吃了早餐便收拾一下去街坊邻里窜门拜年。我从不与人结伴拜年,因为我总是最早的一批,到人家的时候,有的还未吃饭,就见见长辈简单的寒暄几句,问候些身体,像极了过去的请安。

而路线年年都是不变的,先去哪家,然后下一家,再下下一家,问候家中老者长辈。老梁家,年纪最长的属我奶奶,已经九十二岁。她便在家里坐着,等着其他晚辈一个个登门拜访。有时候赶巧,满院子都是人。也都相互见了见,本来要去对方家里坐坐的,在我这院子里就算拜了年了,也无不可。

我依旧按着往年的路线,家家窜门拜年。走到门前,见大红的对联高列两旁,煞是气派,忽而又觉得有些年味儿在。只是从一家到下一家的时候,又觉得吃惊,因为有的门前贴着的黄底黑字的对联,有的贴着绿底黑字的对联来。

我才想起,原来这些家里的老人已不在两三年了。

往年能见到的,如今见不到了。我也知道,如今能见到的,再过些时间,便再也见不到了。这年,竟然也是拜一年少一年的。

生,离,死,别。

我们都在经历着,我曾写道:一生之中,你会遇到多少人和事,会有多少邂逅和擦肩,会有多少相遇和分离?谁能知道答案?或许到了暮年,我们才会发现,原来用了这一生的时间却只做了两件事:为无期盼的相遇而努力准备,和为无预期的分离而安抚自己,往复循环着。却也不知道,能否做的好。

我总以为,只要做好了准备,赴死都能慷慨一番。然而每一次分别,任凭我做足了多少准备,面对母亲的时候,我总能从母亲略微些失落的表情里感觉到母亲的不舍。

即将要走。母亲早早的就起床做好了早餐,炒了两个菜,母亲自责的说,我回来那么久了,她还没有陪我吃过一顿安稳的饭。我赶紧劝慰母亲说:“不是这样的,这几天我在这里,你天天为我先做早餐,吃完后才去上班。怎么算没有吃过一顿安稳的饭呢”?反倒是我,回来十几天,陪母亲的时间,少之又少。心有愧疚的应该是我,不该是母亲。

母亲也不再说什么,吃饭的时候,一直在说,“把菜吃完,特意炒的牛肉”。母亲只是说着,只看着我吃,她不动筷子,偶尔动一下,把胡萝卜夹到自己碗里,就着玉米糊糊喝一口,而后还是看着我,催着让我吃完那盘菜,生怕我吃不饱似的。我也就那么吃着,像平常一样,伪装的,像平常一样。

忽然想起了,昨晚上死活央求着二姐陪我一起去接母亲下班。其实接不接母亲都能回家,但是去接了,母亲会很开心。可一个人接又不如我跟二姐一起去。多个人,人家便会夸着母亲,这一对儿女好些,母亲心里会开心许多。

去拜访几位亲戚,中午去大姐那里,给铱儿他们买了个德克士的全家桶,铱儿爱吃圣代,便也买回一个,虽然天气冷只吃了一半,但还是让铱儿开心的偎依在我身边半天,这,该算是这次回来最后的时间了,也没辜负我的一片苦心,一天的时间,她都依偎在我的身边,似乎跟她小姨有仇似的,把所有的好话都说给我听。我知这是暂时的,心里却是受用的很。

在大姐那里忙到六点再去四舅那里吃饭。当年上大学的时候,爸妈忙,没时间送我,是四舅将我送到大学,我还记得去上大学的路上没有买到硬座,四舅花了十块钱买了即将下车之人的座位坐下,中间与我替换着坐,中午的时候,四舅又买了两份盒饭来吃。

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吃火车的盒饭,这些都应该是父亲参与的事情,在我这里,却都与四舅有关。其实不只是我,大姐二姐前些年在武汉都是跟着四舅工作的,全靠着四舅的照顾呢。

四舅是个非常明白事理的人,也是我们十几个表兄弟极其尊敬的长辈。母亲他们几姐弟,大姨最令人敬畏,四舅却是最令人信服的。今晚要走,也是他张罗着几个表哥表弟在一起坐一下吃顿饭,也小酌几杯,然后再送我去车站。家里发生这些事儿,母亲的心理难受,也是四舅三天两头的陪着母亲说话,度过了最初的难关。

我知道,用四舅的话说,75年大水冲走了外婆,是母亲以晚婚晚育为借口非要等到她几个小弟长大成人后才嫁人。那些日子里,母亲既当姐姐又当妈的照顾养育着他们几个小弟,几个舅舅满怀感激的报答,也是应该的。可如今在我看来,他们帮助我让母亲能度过难关,我满心的感激只能化作一杯清酒饮下腹中。。。。。。

二十多个小时的绿皮车的车程,这火车就像是个耄耋的老人,走走停停,稍微一个磕碰,仿佛就能阻止他拄着拐杖前行一般。岁数大了,脾气还大。不过还好,给了我足够的时间整理思绪,理清这段时间时间里发生的一切。看不见的岁月无声逝去,写不尽的情形,我只希望能留在笔端,当我很老了,或可依凭怀念。

我忽然想明白了,为什么会这么喜欢范宗沛的《杨柳》。大概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不就是在诉说关于别离的旋律么?

梁寒冰乙未年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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