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麻,
见信好,
今天电话里里面和您聊了很多概念,比如「选择」、「独立」还有「课题分离」。我不知道您是否理解了我说的话,不过我很感谢您愿意去理解我的想法。这一点,可能很多情侣都未必能做到。只是,愿意去理解和能够理解是两回事情。这里我也愿意把我所持有的一些想法解释给您:
理解的前提是不评价,而这一点很难:
之所以要把这一条放在最前面,就是想说,如果您还是觉得某某做法是好的,某某想法是对的,那么您就是在用自己的想法做评价,下判断了。而所谓理解,是必须要进入对方的思想,接受对方的价值体系才可以做到的事情。如果你没法顺着对方的思路,没法看到对方想法的合理之处,那么就一定没有理解对方。
我相信您会同意,每个人都有自己看重的东西,而哪些重要,哪些不重要是不一样的,也就是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价值观体系。当两个人争执甜豆浆好喝还是咸豆浆好喝的时候,其实两个人都没有对错,只是看重的东西不同而已。如果要互相理解,就必须放下自己对万事万物的标尺,用对方的视角去理解。否则我们拿着自己的标尺去衡量他人的想法,得到的满足的不过是我们的自恋而已。
因此,如果您想理解对方,那么无论对方的想法在您看来如何荒谬,甚至荒唐,都不要评价,你可以提出疑惑,提出问题,但前提是要放下自己的评价,用对方的标尺去思考。
当然,做到这一点是非常、非常、非常困难的,我做不到,合格的心理咨询师能勉强做到这一点,而且还需要集中精神,时刻注意自己是不是不自觉地就开始评价了,即便是他们也需要经年累月地培训,练习,和接受心理咨询。而事实上,社会上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没有被人如此理解过。
因此即使您愿意去理解和真的能做到理解,这是两回事。当然我承认,后者是一个技术问题,而前者才是最珍贵的意愿,没有技术可以学习,但是没有意愿,技术再高也不会发展出理解来。
但对被理解的人来说,重要的并不是您是不是愿意去理解,而是能不能理解的。这就好像一个病人遇到一个好人,这个好人非常想治好这个病人,但他没有医术,对于病人来说,这个好人是不是想要治好这个病人的意愿毫无意义。
放下自己,不评价,全然接受对方,这是最高级的理解,但有一类人是自然而然就能理解的,那就是跟我们有相似价值观、相同兴趣爱好的人。当然不会完全相同,有的可能只是在某一个点上相同而已。现在社会上的绝大多数「理解」其实是这一类。比如有些人喜欢玩游戏,喜欢看漫画,父母无法理解,没关系,反正他们可以轻松找到同样喜欢游戏,喜欢漫画的伙伴,跟着这些伙伴聊天,交流。他们在自己的小群体中得到互相认同和理解,他们在小群体中非常开心、自在,他们互相之间是敞开的。
有些父母,恋人很向往这种状态,希望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另一半也能这样对自己敞开,于是为了能理解他们也去玩游戏,看漫画,这当然很感人,比起那些动不动就直接指责对方说这些玩意毫无价值的人要好得多。只是,真的喜欢一件事情,还是为了一个人去喜欢一件事情是可以感觉出来的。而这样的勉强是一种压力,这种压力叫「我知道你其实并不喜欢这件事,因为我感觉到你并没有享受这件事本身,你是为了我才逼自己去做的,这样的你一定是期望从我这里获得什么,而这份期望让我感受到巨大的压力,以至于我竟然开始抗拒原本我喜欢的事情,也开始抗拒你。」所以,无论从我自身的角度出发,还是从您的角度出发,我并不希望您去做一些您本不想做,但因为我而要做的事情。
既然,不评价的理解太过困难,自然而然的理解又无法强求,那么还有一个办法:相信每个人都是善的。
相信每个人都是善的:
这里的「善」并不是指道德意义上的善良,而只是与「恶」对应的一个词。我相信没有人是为了恶而恶的,因此,当一个人做了即使连他自己都认为是「恶」的事时,他背后也一定有一个他自己认为是更大的「善」的理由。从这个角度来说,每个人都是「善」的。
首先「善」「恶」并不是绝对的,它们的边界很模糊,比如撒谎是不是恶,这一点仁者见仁。即使两个人都同意是「恶」的一件事情,他们对恶的程度的评价也是不同的,有人觉得酒驾是小坏,有人觉得酒驾是大恶。于是用我,或者任何一个人的价值去评价一件事,得到的结果也都是不一样的。用我们自己的价值观去理解他人的行为毫无意义。倘若我们要理解当事人的「善」,就必须要进入到当事人的价值观才行。当我没有能力去一个个理解时,我选择相信,每一个人在做事情的时候都有他「善」的理由。
出于这个理念,即便我看到一个人在街上光天化日抢劫,我也认为他是善的。我相信「他认为他现在的选择是对他来说最好的选择。」「抢劫」本身是一种恶没有错,如果一个人认为「抢劫」不是恶,那么要么这个人没有基本的同理心,要么这个人已经超越了同理心修得了「天地不仁」的圣人境界了。而如果一个人明知「抢劫」是一种恶而去做,那么他一定有另一个比这个「恶」更大的「善」在背后作为动力,可能是「不抢劫就要饿死」了,也可能是「我要通过暴力让别人怕我,树立威信」,总之,对对方来说是一个「善」的理由。
当然,相信对方是「善」的,不代表认同对方是「善」的。当我说我相信对方是善的时候,我的意思是我相信在对方的价值体系下,他做出了善的选择。而当考虑到是否认同,那就是用我自己的价值观去判断了。同时我也意识到一点,这个认同只是我的个人选择而已,离开了我这个个体,这个认同毫无意义。因此,本质上,我们寻求他人的认同其实毫无意义。
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理解的本质是不评价,是用对方的价值体系去理解对方的想法,这很难。倘若无法理解,那么选择相信对方是善的也是极好的,当然,这也不简单。那么不相信的话,不打扰也是可以的,毕竟世界那么大,找到一两个跟我兴趣爱好、价值观相同的人也不难。只是,倘若明知对方跟自己价值观不同,却去向他寻求认同,就有点庸人自扰了:寻求认同的本质是要求对方和自己的价值观一致。
而无论两个人价值观多么一致,总有地方是不同的。强行要求他人认同自己的所有思想,不但没有效果,而且不知道造成了多少悲剧。
历史上有思想控制的年代,大家都被迫持有相同的价值观,稍有异见便被扣异己的帽子而被孤立。那么这样的时代,真的都让大家获得了相同的价值观吗?还是说,大家只是有不同意见也不敢说出来了呢?
家庭、情侣也是如此,有人是迫于对方的威压而不敢表达异见,比如孩子想要学习跳舞,父母认为「跳舞不是正业」于是就控制孩子,甚至打骂孩子,强行让他们也要有「跳舞不是正业」的价值观,孩子弱小的时候会听话,长大之后就不会理你了。因为父母只是想要孩子认同自己的价值观而已,等到孩子长大,精神独立了,自然不需要再听从父母的控制,表现出认同父母价值观的样子了。
大多数时候,我们其实错误地把理解和认同当成了一回事情。我们渴望被理解,可当我们被理解时,却又以为对方是认同了自己,是跟自己持有一样的价值观的。
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其实可以这么理解:我相信自己的价值观不需要别人的认同,也不会因为追求他人的认同而伪装自己。我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观,他们可以跟我不一样,也可以不认同我。
绝大多数人的烦恼是因为没有做好课题分离:
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所谓孤岛,就是本质上一个人无法理解任何人,也无法被任何人所理解,每个人活在对他人的假设之中,无法真正看见他人,也无法被真正看见。一个人撞了你,你并不能确定他是不是故意的,他可以跟你说对不起,你依然无法确认对方是不是真心的。无论对方说什么,你总有对对方为什么这么说的假设,一层一层打开来,你发现其实你只有对对方的假设,而看不见对方的存在。
不过大都数人没有看清这个事实,或看清了却不愿意承认,于是在面对扑面而来的群体意识时,他们选择放弃自己,随波逐流。而当一个人随波逐流之时,他也就成为了这群体意识的一部分。可事实上,这群体意识不过是幻觉,真实得像大家都「看得见」皇帝的新装一样的幻觉。
课题分离的意思是,一切我的烦恼都是我的课题,我需要为其负全部责任,而一切他人的烦恼都不是我的课题,我不需要为之负责。
听上去有点冷酷是吗?毫无人情味,也有一种即使我伤害了别人也不需要为之负责的不负责任的态度?
并不是的,课题分离只是一种思维方式而已,同样的行为「我踩了别人一脚,然后向对方道歉」。普通的思考方式是,因为我伤害了对方,所以我要道歉。而课题分离的思维方式是,因为我觉得内疚,所以我为了解决自己的内疚而向对方道歉。区别在于,前者是我为了你而道歉,而后者是我为了我自己而道歉。听上去前者更高尚,后者不过是诚实了一些罢了。不止如此,举个例子:
比如最近我离职了,我觉得这是件小事,如果我想的话,我可以轻松获得一份新的工作,之所以不急着随便找一个工作,无非是心里有所期待,想要找一份更好的。所以我也不急,慢慢学习,悠哉悠哉找找机会。
可是这时候如果麻麻你为我表现得很焦虑,尽管我清楚,这是你的课题,我应该做课题分离,不去管你的情绪。但是我还是会觉得内疚,仿佛这是我做错了什么才让你觉得焦虑,因此我有义务去消解你的焦虑。当然,我也明白,这份内疚本身是我的课题,如果我要处理这个内疚,我就要满足你的愿望,就是尽快找到一份工作。于是我就妥协一下,随便找了份工作,然后让你安心。这样你不焦虑了,我也不内疚了,唯有一点不好,就是原本我想要的更好的机会没了。如果这样的「控制」多来几次,我的生活可不就乱了嘛?
那么我们换一个方案,麻麻还是为我表现得很焦虑,我呢,按照我自己的步调来,想什么时候找工作就什么时候找工作,想学习什么就学习什么。最后我找到我想要的工作了,我按照我喜欢的方式做事情了,我很开心。也不内疚,这很好,只是麻麻要焦虑得久一点,甚至可能会焦虑很久,以至于我需要很强大的内心才可以不被你的焦虑影响。
可是,如果还有第三个方案呢?麻麻选择相信我,学会课题分离,那么你就不会感到焦虑,甚至即便我真的为工作焦头烂额,你也不会感到焦虑,因为课题分离,我的焦虑当然应该我自己来负责。于是这样一来,我按照我喜欢的方式做事情了,我很开心,也不会内疚,而麻麻,也不会焦虑。这才是真正的皆大欢喜。
只是,课题分离很难。
嗯,今天就跟麻麻聊这么多了,我要去上课了,麻麻好好照顾自己。
女婿,
王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