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部分人,胡适博士不是劲敌就是老友。对于其他人等,他就是个老大哥。所有人都承认他为人和善,有魅力,即便是其死对头也不得不承认。他了解所有的风流派头,自己却不风流。尽管没什么意义,但“ 虚文虚节airy nothings”却是在上流社会,尤其是一群粉黛中间,立身取宠所不可或缺的,,胡适博士精此道。他拥有一项恰到好处的本领,能使每个与其交往的人都身心自在。骄傲之人会因其关心而荣幸,愚笨之人会因其平等待人而自觉良好。最恰当地讲,胡适博士是个民主人士,因为他不会有丁点儿势利,社交也好,智识也好。
胡适博士会在周末敞开居所大门,任何人都能进去。无论是学生还是共产,无论是商人还是强盗,他都会以同等的耐心倾听,以同等的耐心言语。苦恼之人,他帮忙排解;求职之人,他亲书推荐;寻求学术启迪之人,他竭力满足;路过问好之人,他报以朝闻天下(一箩筐趣闻)。客人出了这门,便会有光阴未虚度之感。
四十出头,胡博士看起来要更年轻。干净的刮洗,整齐的穿着,他就是“正衣冠“标杆。头发乌黑,见不着一丝灰;前额饱满,像奥古斯通;一双真诚的大眼睛;灵巧的双唇,预示着能言善辩;肤色匀称;胡博士的这张脸,既看不出学者的“深思简朴”,也看不出俗世的“紧张丰馔”。中等身高,标准身材,行动敏捷自如,胡博士的外表是化俗从雅,而非化雅从俗。
胡博士知识渊博,广泛而不泛泛,从春药组成到艰深佛理,他都懂。他大量阅读,翻译过契诃夫的作品,制作过中国诗歌选集,写过早期中国哲学的书,写过大家时常引用的佛教哲学书,出过中国的、欧洲的小说,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他的写作范围极广——政治、社会问题、历史、革命理论、文本批评等等。只需一瞥《胡适文存》目录,就可窥见其思想之广博。外加其随性、有物而不造作的谈话,将将帮助我们全面了解胡适博士的思想。
胡博士不是个对才华遮遮掩掩的人。他展现的,即为他所拥有的;他是什么,都呈现在那里,在胡“式”文章里,在胡“式”谈话里。他不想隐藏任何东西。他没有什么神秘的,一身阳光,没有阴影。胡博士的心胸像宽广明亮的湖泊,没有夸张的深壑,也没有彼岸的福音。在这样的湖泊里,我们并不会对湖深产生兴趣,只会对湖面产生兴趣。因为在湖面可以看到湖底的一切,可以看到整齐、干净、有序的银河图景。在如此图景里,没有玄想、灵魂和宗教的任何位置。
胡博士明白晓畅的文风值备受推崇。文如其人。我们想起Haeckel,然后立马浮现通过物质、力和可获得性遗传就能解释的简洁的宇宙框架;我们想起Huxley,然后立马浮现人是可理解的简单的动物;我们想起John Stuart Mill,然后立马浮现由三段论和命题组成思维过程;Haeckel,Huxley和Mill是否与胡博士那简明得令人称羡的文风,以及那更让人称羡的信条(credo)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因为胡博士在北京大学教了多年哲学,所以他一直被称作哲学家。显然,他就是;但“哲学家”还不足以概括其作为。又因为他经常对普遍的议题发表见解,所以他一直又被戏称为小册子作家。没错,他就是;但如果有人认为他有小册子作家那般的机会主义心态,那么就是对他的莫大诽谤。因为胡博士从不拒绝世上的财物,所以一直被唤作俗人。当然,他就是;但这种印象有且仅有出现在只在饭局上认识他的人的身上。如果有一个词可以形容胡博士这类人的话,那么只有18世纪的philosophe一词能恰合。Voltaire,D’Alembert,Holbach,Helvetius,Diderot,Jeremy Bentham都是philosophe。他们都是某种程度上的俗人,某种程度上的学者,某种程度上的实干家,以及某种程度上的哲学家。他们对宇宙框架有精准的看法,他们都能用实干家的自信和乐观写作,掷地有声的风格一如文字的清晰,内容包含世间一切。在这群philosophe中间,胡博士一点也不突出。但在中国,他是我能确信的唯一一个当代philosop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