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儿子:
你好！
请原谅我使用这一肉麻的称呼，说实在，连我自己都吓得哆嗦了一下。这27年来，我未曾对谁说过“亲爱的”一词。
今晚去见了女孩子的家长，我的准亲家，亲手奉上了俗称的彩礼和聊表心意的礼物，心里五味杂陈。数额应该让对方也感到满意，我们不知道婚礼习俗，只能通过询问周边收入与我们相当的朋友，与最舍得的家庭一样给你准备彩礼。
今天你妈妈带你去看了一处自己从来都不知道的房子，她即将把这个地方送给你，作为对你新婚的祝贺，当然，是你，而不是你们，这是你妈妈的婚前财产之一，也将会是你的婚前财产。你可能会有疑问，这个房子装修精美，舒适度非常高，风格和自己的家里都不一样，怎么回事？因为你不了解你的妈妈，也不了解我们，我们从不让你过多了解我们的经济情况，爱好，职业。她把自己的工作室馈赠于你的初衷当然是爱，我想还有对婚姻制度的不信任——当你们吵架了，或者厌倦了，能够有一个比普通的家里更加舒服的地方待着，以安放你的心情和灵魂。如果你非要把它作为你们的新婚房，我想按照你妈妈一切散淡随缘的性格，她是不会阻拦你的。
今天你应该是惊喜连连的，我送给你垂涎已久的新车，还有许多同龄人还在为之奋斗的全额新房，面积不大，但是足够你们一家三口使用，再多的我便不认为是我可以负担的范围了。
自从你在家里时常悄咪咪地从我的柜子里，或者你妈妈的柜子里一遍遍偷偷查看那些精美的工艺品和葡萄酒开始，我就和你妈妈商量过:这小子怕不是谈恋爱了吧？
果然，你总是趁妈妈不在的机会去翻看她那些专业的书籍。我猜，是便于在朋友面前展示你博学多识的另一面，更重要的是去吸引那个心仪的女孩子。对于你这一举动，虽然我们俩都认为非常俗气——但是我们依然会通过和你询问对方的情况，你们感情进展的地步，参加场合，为你预留出你所需要的我们认为价格合适的葡萄酒或者其他礼物。
你不是爱情的结晶，所以我也没有办法指导你如何恋爱。在我们结婚的那个年代，逼婚催生与日益膨胀的不婚主义，丁克主义并行。我和妈妈的婚姻就是这一时期妥协下来的产物。你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在传统偏见的角度下分别逼迫着我们去参加一次又一次的相亲，一次又一次没有任何冲动的约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活在这种无感的频繁和异性接触的时光里，不厌其烦。最爱你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他们撕心裂肺，以死相逼。因为他们婚姻的不顺利，促使他们急切地需要自己的子女去完成一场看似完美的恋爱与婚姻，才能平衡自己早年犯下的过错。我们作为多年的挚友，常常坐在一起吐槽，喝闷酒，各自回忆拥有过的爱情。
最终，我们这对好朋友，通过合作和互助的方式把婚姻在形式上完成了。共同的话题，比较契合的三观，互相独立的经济，还有良好的个人修养和生活习惯，让我们比别的夫妻看起来更像一对恩爱的夫妻。但我们彼此间没有爱情，只有友情，所以我们彼此保留独立，拥有各自的巨大空间和交际圈，还有AA的财务和生活方式。
你上幼儿园的某一天，突然间意识到别人家的爸爸妈妈都是住在同一个房间里，甚至睡在同一个床上——回到家里你如同一个死缠烂打的无赖，哭着闹着喊着要我们住在一起，睡在一起——我不得不说你真难看啊，那时候。我们和你讲道理，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是有好多好多种存在方式的，有些人的父母住在一起睡在一起，他们却没有共同的心情，没有共同的灵魂，甚至没有共同的爱人。不，你不听，你又踢又滚又闹，我们在你面前第一次生气了，勒令你在客房里自省。你背对着我们，有一抽没一抽地啜泣，我们在你不远处观察，生怕你用更加极端的方式绑架我们。
后来我们在一个房间里同过了一夜，彼此间坦诚地谈了一夜，也为失去了诸多乐趣而抱头痛哭。我们同处一室的行为终于让你也好受了一些。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轮流和你讲道理，除了没有告诉你我们的婚姻不存在爱情之外，我们让你不情不愿地接受了我们的婚姻实质——互不干涉，彼此友好。
你必须感谢你的妈妈给予你生命。在我们俩此前一直都不想要一个孩子作为人生中的拖累的时候，妈妈比我更加勇敢，执意冒着血糖升高，血压升高甚至脑溢血的危险把你生了下来——因为这样一来，对我们的长辈终于可以有所回应。我们在为数不多的性生活里创造了你。你并非巨大激情之后的得来的结晶，你更加接近于我们各自盘算了自己的经济条件，身体条件，权衡利弊之后最理智的作品，我们此后一直都不惊奇你早熟内敛的性格。
当你妈妈决定为你日益苍老的四个祖辈“生一个孩子，有所交代”时，我是怯懦的，你行为极端又疯狂的祖辈们真的会用生命作为祭礼对我们进行道德绑架，哪怕当时我们还没有孩子，你还是个虚无的概念。我对自己有这样一个朋友而倍感心疼，我常常害怕在失去了爱情之后，再次失去你妈妈这样理智、坚强、睿智、知心的最好的朋友，我常常在陪伴她产检之后失声痛哭，我不愿意她用不够健康的身体冒着巨大风险生下你。爱情已经不属于我了，难道最后一个知心朋友也要趟过生死门历尽磨难才能属于我？
你出生之后，我一直都没有看你的欲望，医生护士要比我照顾你周到得多。我守在你妈妈身边，一直询问医生和营养师如何养护她的伤口，如何修复她的身体，给她尽我所能做一个丈夫所有能做的，还有一个朋友所有能做的——至于你，当时我的确不关心。你妈妈在生你之后，心情一直不好，身体堪忧，我们分床同住。妈妈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哺乳，挤奶，失眠，为了让她多休息一刻钟，你一啼哭我就本能地飞起，为你换尿布，温奶，喂你。你的到来对我们来说算不上什么惊喜，反而隐隐担忧，像我们这样合作结婚，合作生娃，合作养娃的一对夫妇是否能把你养好，教育好——也至少跟那些因为爱情产生的孩子们一样好。但是这样一来，我们的生活都被你拖累了，再也不自由，往往陷入烦闷的养育你的工作中。我没有时间再去摄影创作，不能随时随地涉足远方，妈妈再也不能无忧无虑地出现在世界各地的葡萄园，还在哺乳过程中失去了她的职业财富，敏感的味蕾。
我们精疲力竭，倍感无力，人生无望，最终变成了你懂事以后就看到的样子——安静内敛，温和忧郁，彬彬有礼。
我们分工合作地购买你的各种用品，默契地养育着你，我负责培养你坚强的体魄，带你打球游泳击剑，妈妈负责你的生活情趣，带你游览博物馆画廊教你书法。别的孩子该有的，你一样不缺；你的亲子活动我们都假装倾注十分的热情去参加；我们担任你们班级上的家长委员，参加你的义卖活动，夏令营活动；我们严格要求你的生活习惯和学习习惯——我们害怕我们不是模范父母，我们害怕害了你，我们害怕一点不尽职都会让你前途尽毁。虽然每一次这样的活动都让我们腰酸背疼，但是我们还是咬紧牙关去参加，去为你刻意营造模范家庭的氛围。从教育你的角度来看，我们似乎要比你那些乱七八糟三天一吵五天一闹的同学家庭要更加负责任。
我们时不时地，其中一方就会离开这个家庭一小阵子，哪怕是三天或者两天。因为家庭生活实在是太可怕了，我们彼此保留了自己的空间，给对方一封明信片的距离。当然，我们也有一家三口出行的时候，那是为了让你多看看这个世界，理解一个多元的社会里还有各种不同的活法。
我们在养育你的过程中付出了物质，精力，还有时间，于是也得到了巨大的欣慰，天伦之乐对于我们，我想妈妈也是一样，感受甚多——但是这点点乐趣远远不及我们单身时候的乐趣来得痛快淋漓。我们眼看着你一点点长大，决定首先爱护好自己，余下的爱，全都给你。
好在你顺利成长，富有正义感，同情心，责任感，你不负众望成为一个勇敢又善良的孩子。你在我与妈妈的教导下，尊重自然，尊重他人，尤其是女性，对人与人的距离拿捏有度，极有分寸感。更加令人惊喜的是，你在我们这样一个理智，淡泊的家庭里，依旧主动出击，收获了属于自己的爱情。
我们对成功的爱情毫无经验，但这并不阻碍我们对你们的祝福。希望你们能够通过真正的爱情，达成两个人共同生活下去的激情——我们尊重你们的任何决定，包括将来是否需要孩子这件事。我们希望你们彼此有所保留，有足够的活动空间，有生而为人的尊严。我们因理解而相互悲悯，长相支持，遵守契约，你的父母在长达几十年的岁月里忠诚于契约，坚守于合作，这已经说不出是悲剧还是善果——我希望最终支持你们白头偕老的原因不是如同我们这样的友谊，而是你们最初吸引对方的怦然心动，还有责任感。
亲爱的儿子，夜已深了，你想必已经带着即将组建家庭的兴奋心情熟睡去。我絮絮叨叨说了如下这些，却不知道是否应该把这封信交给你，如我将它放置在你经常造访的爸爸的酒柜里，或许这一柜子马德拉酒中的几瓶终将和这封信一起来到你的手中。
祝，好
你的，父亲
203×年×月×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