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每到盛夏,天气炎热,我时常会在二楼的露天阳台上,铺上一张凉席,然后躺下,一边摇着蒲扇,一边仰望星空。深邃的天空格外清净,可以看见满天遥远的星星,而且星星很明亮,似乎一颗一颗都能数出来。奶奶说,每一颗明亮的大星星都是一个伟人。我不明白为什么星星跟伟人挂上了钩,但我坚信奶奶是对的。伟人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像大星星一样,有着比别人更耀眼的光芒。
在我读小学时,妈妈给我买了一本柳体字帖,我认识了人生中第一个书法大家——柳公权,从此与书法结下不解之缘。这是外因,内因可能是我的爷爷,他给了我书法基因。爷爷当然没有柳公权出名,但他在我的身边,不像柳公权那么遥不可及。他在镇上小有名气,大家一提起他,首先就说他的大字写得好。解放前,他到泰国去谋生,就想做点和字画有关的生意。奶奶说过,爷爷当年拿着一支像扫把那么大的毛笔练习写字。可惜在我的记忆中,他因为中风,手脚不灵活,已经没写字了。有一年,临近春节时,有个邻居请爷爷写一幅对联,那时爷爷因为身体原因,很久没写字了,内心很想答应下来,但又怕写不好。妈妈看出爷爷的心事,就笑着接过邻居手里的红纸,爽快地说,小意思,没问题。后来爷爷写成什么样,我没有印象了,只知道他心情大好。书法就像血液一般,流淌在他的生命长河里。
那时学校虽然有开美术课,但没有专业老师,或者说老师没有专业教,大体上由班主任兼职,每次都是叫学生自由发挥,写完画完也就完了,老师没有评讲,写画得好与不好,只有天知道。有时还可能突然更改课程,班主任走上讲台,说,“同学们,因为这学期课程紧,这节美术课就改为数学课,由数学老师来给大家讲课。”大家不约而同发出“嘘”的一声。听得出,自由发挥的美术课还是挺受大家欢迎的,毕竟不用上课,没作业,而且课堂纪律松,交头接耳没人管,想打一会儿盹也行。
我倒是没有不认真上课,每次我都带了文房四宝到课室,临摹了几页纸。说是宝,其实都是伪劣产品,不是我不支持正品,主要是因为穷,买不起。毛笔掉毛,墨水发臭,纸会渗漏,砚是塑料的。之所以在这种条件下,还有兴趣写下去,主要是得益于老师的夸奖。有一次,全镇举办中小学生毛笔字比赛,学校为了取得好成绩,就先选拔一些学生,然后再从校外请来专业一点的老师给学生作赛前指导。那位老师一看我的字,就说这孩子的字写得好。这是我在校期间最喜欢听到的一句话。还有,每年国庆、元旦学校都会举办一些书画比赛或者征集活动,优秀的作品会被张贴到校门一侧的宣传栏上。每次有自己的作品被贴上去,内心都有一种莫名的满足。经过宣传栏时,又假装若无其事,眼珠子却瞄了一眼又一眼墙上自己的作品。
到了我读六年级时,那年暑假,有位老师跟我说,“陈校长和吴主任准备暑假开办书画培训班,你去报名参加一下。”培训费多少钱我忘记了,应该不是很贵,我才报得起。陈校长擅长书法,吴主任擅长国画,倒是挺般配的。不过我佩服陈校长多一点,他用毛笔沾上水粉在黑板上给我们示范颜体字,一笔一划,一丝不苟。我就知道柳体之外,还有颜体,也感慨自己何时才能有陈校长的功力。培训班结束时,陈校长给每个学生都送了一副字,纸由学生出,内容他来定,我提供了一张四尺对开条幅宣纸,他写上“墨香笔舞”四个行楷字。
后来,我就没有再参加过类似的书画培训班了。可是书法的情结却一直没有改变过。求学时期,就利用寒暑假,或者周末;参加工作后,就利用业余时间,反正有空闲时间就拿起毛笔写一写。写着写着,就有了一些体会,偶尔也做一些笔记。感触多了,又想何不干脆拼凑成一本书印出来。之所以没有这么做,主要还是觉得自己的体会比较肤浅,一不小心误人子弟就成千古罪人了。到了今年三月初,在一次偶然的聊天中,有位朋友说何不写写历代书法家的故事呢,他们有很多很励志的故事呀。确实,他们本来就是世人学习的榜样。这撩起了我的兴致,第二天我就动笔了。
对于历代的书法家,此前或多或少读过他们的故事,比如书圣王羲之,大学时买了一本写他的传记,封面就画着他和一群鹅,印象比较深刻。出于对王羲之的崇拜,前些年,我坐火车去了一趟绍兴,参观兰亭景区。那里风景优美,真如《兰亭集序》里所描写的“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站在右军祠前,我仿佛看到了当年一帮文人雅士聚集在一起吟诗作对,饮酒舞墨的盛况,没有之一。后世各类所谓的雅集,总感觉是盗版的DVD,看起来好好的,突然间就来个马赛克。试问那些年我们参加过的所谓雅集,有哪一次能够认真写出一幅像样的书作来,吟出一首像样的诗篇来,恐怕喝了点酒不是讲粗话就是昏昏欲睡。王羲之的有才,是几杯酒下肚,更加才思泉涌,有如神助。充满感情激情的《兰亭集序》无论是从文章的角度,还是书法的角度,都是绝妙的,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是众望所归,它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书法家,也成就了许多书法大家。
像王羲之这样一位才华出众的书法家,书法上的成功也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经过几十年的苦练。记得大学时的班主任,是一位《史记》的研究专家,文弱的书生气质明显,难怪他自己说大学毕业后在大西北工作经受不了风沙冰雪的考验,身体扛不住,于是申请调到南方。搞笑的是,他跟我们唠叨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们调侃说,既然这样,为什么你不在大西北吃多点苦呢。我们当然明白班主任的良苦用心,此苦非彼苦,他是见到太多不好好读书的学生,拿大学当旅游度假,晃悠四年之后,混个文凭走出校门。确实,吃得了苦的他研究成果丰硕,三十多岁就评上正教授。而且能够背诵许多古文,有着陈寅恪先生闭着眼睛就知道文句出自哪本书哪一页的本事。其实许多书法大家,也具备这种超强的记忆能力,并且可以像复印一样模仿别人的字。米芾这个怪人,临摹“二王”的字,就达到了乱真的程度,有人说王献之那几行让人摸不着脑袋的《中秋帖》,是他一手炮制出来的。撇开高仿别人的和洁得离谱的癖不说,他对于书画石的痴迷是值得学习的,除了书画有很高的成就之外,还著有《砚史》一书,创造性地提出“相石四法”。
我真佩服文征明,活到八十多岁的年纪,还能够写一手清秀的小楷字。他八十六岁时,写下《离骚经》,每字不足半厘米,令人叹为观止。小时候,一写小楷,手就发抖,写不到一行字,手就发酸,总感觉特别难写好。于是,又经常在想,是不是有一条终南捷径,能够快速让自己写出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有与没有,历代的大书法家可以回答这个问题。文征明小楷的清秀,得益自小至老孜孜不倦的追求,钟繇的所谓书法秘诀,无非是十年如一日坚持不懈的努力,他们的经历告诉我们,要想在书法上有所成就,只有池水尽墨,这是不可能绕过的一条路。以前我住在农村时,屋前就是一个池塘,每次写完字,我就在池塘边洗笔,沾着墨水的笔头伸进池水里,只染黑了一小片池水,而且,笔头一摇,那一小片的黑很快就消散了。那时我就想,这么大一个池塘,要洗多少次笔才能把池水弄黑?那个池塘,是村子里的风水塘,每年承包给村民养鱼,有一个足球场大。简直令人绝望!
当你感到绝望的时候,就应该好好读一读颜真卿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他是书法大家,书法史上可以跟他比肩的人并不多,可能看到了他的光环,而忽略了光环掩盖下残酷的人生经历。上天对他是不公的。三岁丧父,中年遇上“安史之乱”,老来没有退休享清福,还要征讨叛贼。七十多岁了,毫不畏惧,奉命深入叛乱军中,传达朝廷旨意,却惨遭杀害。假如不是死于非命,或许可以正常退休,荣归故里,就算活不到八九十岁,如果老天公平一点的话,起码应该寿终正寝。可是,人生没有如果,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就看你怎么看待人生。在糟糕的命运面前,颜真卿负重前行,用沉雄的笔力作抗争。感谢他为后人留下了许多气势磅礴,书法美与人格美完美结合的书法作品。
真正豁达的是苏东坡,唱着“大江东去”的他散发出一派潇洒豪放的江湖味道,不清楚的人还以为他是上海滩上的黑老大。实际上,他为官一贬再贬,颠沛流离,但这并不妨碍他写下天下第三行书《寒食帖》。他说,“我书意造本无法”。他就是在说,俺就是按自己的意思,爱怎么写就怎么写,没啥法则。苏先生牛!但是,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尚意,不是每个书法家都能够像他一样写出千古绝唱的诗词。
我想说的是,高山仰止,虽未能至,心向往之。仰望星空,当你发现有颗吸引你目光的耀眼星星时,那就是你前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