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如
中国是农业大国,农耕文明历史悠久。在工业化的浪潮中,农耕文明已隐藏在一些人记忆深处。离开土地,准确地说是离开耕地已久的人们,心中的忆念已积攒为或深或浅的乡愁。除了依然躬耕的人们,或农业科学家等,谁会更多的注目这承载着生命意义的重要字符?
写下这几个字“稻粱黍麦菽”。我久久凝视,想,多年来,我居然只在“稻花香里说丰年”之类的文句中过眼,在《诗经》里散发的稻麦清香和黍离之悲中低吟浅唱,或许这些字眼亦能触动我的一点点乡愁,或只是在故纸堆中寻找对农耕文明的依恋。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虽然在少年时也有荷锄执犁的经历,也尽管未曾稍稍超脱于稼穑艰辛凝集的身上衣裳口中食之外,但多年来,我已远离稼穑。我自谓以文字立身,但几乎不曾运笔于这类的字眼,倒是田野阡陌间的片片由绿到黄的景色,在我心底一直难以抹去,一切自命清高,文化的伪包装和锦衣玉食,都无能为力。
在职场经历中,我有过在农村、牧区工作的经历。我对那里既是陌生的,也是熟悉的。走在田野牧场,在内心回应文牍气重的“要带着感情”之类的托嘱:我要熟悉的不是那里的乡亲、田野、禾苗,我只需要熟悉那里的行政。对于那些人那些事,我懂。我对这几个字代表的一切都是有感情的。哦,稻粱黍麦菽。
稻,说起来,我没有亲眼近前看到过稻子和稻田。故乡无此作养。大米、年糕、黄酒,醪糟……自一饮一啄,独未见作物,亦憾恨事。气候故,国中作物分布大抵是南稻北麦。到南方行旅,我想有一次插秧,头戴草帽,挽起裤管,足濯水田,弓腰亲作,唔,南方的稻。
粱,属禾本科植物。俗称小米、谷子。这个知识来自植物书,以前我以为是高粱—在敝乡叫做茭子。粱,小时重感冒,大人要熬成粥或汤饮服,产妇也常喝这类粥汤。于病弱,粱,助力甚大。
黍,亦称“稷”、“糜子”。古代专指一种子实叫黍子的一年生草本植物。煮熟后有粘性,可以酿酒、做糕。故乡叫黄米,可做黄酒,黄米糕,过去只在过年时,或婚丧嫁娶时才端奉此物。黍,子实有软硬之分,另一种叫黄米的,则不能做糕,只能煮饭,口感糙。很小的时候,在田里见过黍,长成后,穗饱满,垂首,风吹来,鞠躬状。那时,会背五七言律绝十数首,小儿引以为傲,家人指穗教诲,黍颗粒饱满,才低头,儿似有所悟,不复骄。我已多年不见黍了。此训悠悠。
麦,我只知有大麦小麦之分。家乡过去广植小麦。春天平畴沃野,举目麦苗青青,耳闻垄间流水潺潺,清风拂面,鼻息里满是麦香。麦香,不虚指。麦苗长大,出穗,掐一粒,入口甘甜,人会希望满满。春华秋实。
割麦打麦,亦苦辛事。回乡,听闻此物植作已稀少,改为以玉米为主。麦苗渐隐,记忆不曾凋零。
君是故乡人,可知故乡事?呜呼,麦。
菽,小时识字不多,误读为花椒之椒。后来只知读音,不识其义。一查,菽,豆类的总称。嗨。“豆豆捞饭豆豆粥,逗逗小妹妹你再走”是一句爬山调。在贫瘠僻远之地,豆,可当粮代菜,最是暖老温贫之具。豆品类甚多,作物形态,记忆已模糊。盖因豆在乡里乃杂食啖嘴之物,故不推重。
豆腐,豆的转化,高蛋白食物,青菜豆腐保平安,此话不差。七十年代,置豆腐殊不易。村口的秋凉之夜,挑担叫卖“豆腐——”有人割一块,急吞下。卖者,回去热吃。买者,凉吃,祛心口头的火。果如此,豆腐对疗上火,助益甚大。
故里所植,不止于此。我不通植物学,于耕植,技艺已渐疏,亦不矜夸于吃喝。我常常在暗夜中醒来,想,我的劳动和故乡的劳动有何区别?只是劳动工具不同,荷锄换为笔。手上虽无老茧,顶上却稀疏,同样的销蚀。如此而已。因此,我对于这几个字眼所承荷的使命报以敬畏,以及由此扩展开来的农耕文明心怀眷恋。到现在才第一次真切的认识它们,我对我的迟到表示真诚的愧疚。
人,最不该疏远忽视的应是最切己的。
稻粱黍麦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