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永远不要小瞧任何一个人关于追求自由的意志。”这是我进入牢笼后说的最后一句话。听人说,这个牢笼叫做青春。然后我胡乱擦了一把嘴角桂花酒的残沫,就从身后抽出早已被锉断的铁链决然地奔向了牢门旁接近烂醉但尚余一丝清醒的守卫。终于迈开步子向牢门奔去,这一步,便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这一步,便是……
轰然打开的监牢大门是我关于人生二十载年岁的唯一记忆,我独自披着明媚的月光,向着咫尺间的自由渐行渐远。看着难得的一桌酒菜,看着倒在地上人事不知的看守,然后自斟自饮,最后匆匆离去。
月夜出逃的我被定性为国家通缉犯,知府衙门发出了海捕文书;被我打倒在地的狱卒被发配去了草料场旁的山神庙,还是做看守。
如履薄冰的初尝自由味道的我自嘲地咧了咧嘴。打小悠游自在锦衣玉食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恨透了高墙大院。总想有朝一日拨开云雾看青天,瞧瞧外面的世界是何等样的欢乐,可谁知刚出了高墙就被人直接送进了黑牢。原来外面也没有自由啊。
总是想放声大哭,只为祭奠。我一直以为自己有着风一样的翅膀,却还是没有学会飞翔。顺风而起,逆风莫落,以鸿鹄姿态从天空中俯瞰整个世界,俯瞰楼宇亭台,飞向遥远未来。我读过几本书,总是梦想着四海为家落魄书生遇绝美佳人。可当我越狱后才子佳人一段却仍旧遥遥无期。月色明媚如水,很难得地覆进了清凉的夜色,多了些局促,少了些超脱的意韵。于是我喝酒,最后醉倒。
毫无疑问,我所向往的是自由,喜欢的是可以从屋顶的缝隙里通行于两个世界的燕雀,乘着风月而来,毛羽之间,皆有喜气。疏漏下来的点点日光,在如黑夜般的烛光里格外孤独。我讨厌孤独,从小就是。身为家中独子,一家人一直对我珍爱有加,但没有同辈的兄弟姊妹凑在一起欢笑打闹聊以解闷。于是我和外面的青山秀水就被这院落周围的一堵高墙给生离死别了——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真残忍,就好比王母娘娘拿着簪子一划,便划出了一道天河阻隔,牛郎和织女只好眉目传情,却不能相见。孤独深深地笼罩了我,我要逃离。觉得自己就像那个小媳妇刘兰芝,被别人生生地往死里逼。越想越悲愤,不觉眼泪悄然滑落,看着这青山秀水,想着自己悲惨遭遇,越发不能自已,居然就这般哭晕了过去。回过神来,我还是我,并没有变成刘兰芝,五里一徘徊的孔雀也是没有的,窗前的梅瓶里倒着实插着几根刚摘下来的桃花,鲜艳得一如既往,可惜没有佳人。
没有事情的时候我喜欢独自思考。没有府里的西席拿着经书让我背诵,没有清客低声下气地拿着笔墨纸砚来求我的稚拙的字迹,没有家里的丫鬟求我帮忙向老太太求情。起初十几年来自己早就颇为厌倦的这些事情,现下想再做却再不可得了。亡命天涯,归期无期。没有亲友,何来温暖?又何谈真正的自由?
当逃离牢笼的我再去想这件事,却只能摇摇头然后发笑,当然这笑里面有苦涩几何,恐怕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所谓的自由,何其酸涩。
我又想起儿时戏班子在家里唱的那汤显祖的牡丹亭,“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赋与断壁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自己从南边到了北边,却似乎从来没有转移过位置,原来隔断自己的高墙,只是被换成了深牢,牢底总不会坐穿,便如高墙也总不会被推倒,自由无从企及,甚至自己总是不存在选择自由的权力。从孤独无助到无助孤独,从一个怪圈到另一个怪圈,一种惶惑的无力感让我深感无奈。
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能被关进这里的人都不是普通人,狱卒说:“这里是青春。”所以基本上每个人都有一个单间,甚至于几百人只有一个狱卒看守。因为难道关进这里面的人还会有出去的意义?这是审判者和被审判者的默契,软禁而不是拘禁,丧失的是人生而不是生命,所以除非被庙堂惦记,即便能够出去也毫无意义。我身上颇有点沙场纵横的气质,从眉角的沧桑可以得知已经关了至少十几年,甚至于进牢时的铐链都有些许松动。实在没有想到我这样的囚徒居然还在向往自由。再一眨眼,却是春来。
可是我突然想回去了,一点日光又从树顶漏下,依稀可以听见细碎的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