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圈有人聊到上学时期玩过的电脑游戏，我留言，如果我初中那时没有玩过仙剑奇侠传，会抱憾终身。
初一暑假，每天一早等着父母去上班，在床上假寐。父母出门后，还得耐心等候一阵，怕爸妈回家拿忘带的东西，那对于我来说，等于杀一记回马枪。
在房间里乱转，主卧门是反锁的。确认过推测过他们不会回来后，我拉开客厅窗户，踩着窗台扶墙跨至阳台窗户，翻窗而入，那时不知害怕。
由阳台进入主卧，抽出书桌右边第一层抽屉，伸手去摸下面锁上的柜子里的电脑接线，把电脑插上，玩起游戏。
那个时候互联网不发达，但学生群体已经知道我们中国自己生产的这款游戏，风靡东南亚，在日本、韩国除了原版引进，还按照原著进行了翻制。
我跟家人谈论这款游戏带给我的感受时，仍然喟叹不已。在我一生中最好的年纪，对世界混沌未开眼之时，我触碰到了完整真实的潇洒俊逸的武侠世界，感受到了中国民间神话传说的隽永之美，体会到高级悲剧的刻骨铭心。我的细胞层级里的古典侠义的血液，完全被它唤醒。
一个自小不知父母所踪，被开酒馆的姑姑养大的淘气少年李逍遥，一生一期的婚约宿命，是跟女娲之后的貌若天仙的赵灵儿结缘。在仙灵岛立下山盟海誓，相互托付终生。
然而赵灵儿终究是白娘子那样的神话传说中的人物，除了被俗世排挤，被当作半人半妖的异类，还要完成命中注定的被安排的使命。
灵儿选择了逃离，在李逍遥遇见林月如之时。
林月如在姑苏城外的柳树林，吊起一对私奔的男女家仆，用鞭子一顿猛抽，被李逍遥阻拦救下。这个刁蛮任性的千金小姐、大武官之女，长这么大从没遇见过忤逆她的人，从此两人结下梁子。不曾想后来家中为林月如举办比武招亲的仪式，李逍遥误打误撞，不知场地地在众人面前击败了如见仇人、步步相逼的林月如。两人莫名其妙的被长辈们安排了婚事。
老话说“不打不相识”，武艺超凡、心气高傲的林月如接连落败于这位翩翩少年之手，难免芳心暗动。此时，赵灵儿难以控制真身，于某夜变回原形，破墙而走。李逍遥一路追赶，林月如不留片刻犹豫，离家追随。
李逍遥听姑姑说他的父母，是行侠仗义的仙剑侠侣，林月如和李逍遥的江湖之旅，占据整部作品大半，亦是如此。嬉笑怒骂，劫富济贫，御剑探险，降妖除魔。这一路艰难险阻，危险丛生，那么娇贵的一个女孩却样样承受，啃着凉馒头，雨宿山神庙。
在她的心里，这一路是跟李逍遥一同经历的美丽幻梦，就如同逍遥说的一样：“想跟相爱的人吃遍天下，玩遍天下。”
“嘻……吃到老！玩到老！”，月如应声。
昨日种种，记忆犹新。整部著作都在一种纯天然的古代生活画卷之中，无论是和尚的袈裟法珠和作息习惯，还是路遇劫匪的衣装道具和暴戾之气，全是古色古香、活灵活现。类似80年代制作红楼梦、西游记的精良用心。
在鬼镇历险之后，荒山野外调查失踪人士，在山脉洞府之中遇到吃人狐妖和她的蟾蜍儿子，奇妖奇物，惊险万分；在江南小镇的戏曲台听了好久的地方折子戏《白娘子传奇》，在闹市大浴池乃至青楼里瞎打瞎逛，青楼姑娘朗诵打油诗：床前明月光，衣服脱光光，举头望明月，低头吃香蕉；在京城遭遇女飞贼，飞檐走壁，沿路追击直缴匪徒巢穴，随后对簿公堂；在月如生病的表兄家里误会表嫂那只千年蝴蝶精，她虽为妖精但是耗尽自己生命的精元为夫君续命，缘起当年表兄无意间将尚为彩蝶的她自蛛网中救出………
外人看来，这完全是一对仙侠眷侣的侠客行。李逍遥至始至终，只字未提对林月如的情感。两人偶有逗乐的打情骂俏，在林月如气急败坏地骂李逍遥是乡下来的土包子时，李逍遥回嘴：偏偏就有千金大小姐就喜欢吃土包子！引得林月如一阵哑然和惆怅。他们很多对话，我都记得。一个有钱有势人家的千金小姐，看尽人间烟火，确实别的什么都不要。
《仙剑》的逗趣美妙，导致我的种种异常，终究还是被母亲发觉。只得暂别仙剑。但我仍然是在班上喜行于色，跟同桌讨论游戏里出现的五行原理，八卦符篆，冒险经历，美女仙姿。同桌也是喋喋不休，右手两根手指比成手剑姿势，上下飘飞，颇有侠士之风。他这部游戏，前后玩了七遍。
我听他说的细节，口水流了一地。心中懊悔我防护工作做得不好，大夏天的，我用冰块放在显示器散热平台上，一边用毛巾吸掉化出的水，一边给电脑扇蒲扇，但是时间久了，难免还是被家人察觉，有次我美滋滋关上主卧的门，临近中午倒腾早饭，居然忘了上锁。
我问，他们后来下锁妖塔后又去哪了。同桌说，林月如后来死了。
我反复确认，问了两三个同学。我也很难想起当时同桌的表情，我只记得我垂下眼帘，惊诧到世界顿时变黯。
我在小学时已识愁苦滋味，九岁开始探索生死观。这些都不足以缓冲，林月如的结局对少年的我的冲击。我反复追忆着游戏前半部分带给我的种种体验，我习以为常的两人结伴而行的浪迹天涯的江湖生活，因为这位红颜知己的陨落，失去之时方觉醍醐灌顶。
我心中恍如有她的一块灵碑存在。
初三时我买到了仙剑的诗集，最喜欢当中的几首，一篇是林月如的《君莫悲》：
红颜如月有圆缺，君名逍遥莫悲切。
昨日总总心深种，他夜梦里现芳踪。
我直接想起，一次两人连夜历经恶战，去往酒店投宿，被客店老板娘揶揄为小夫妻，安排在同一间房里，李逍遥趴在客室木桌上睡着了。
桌上燃着红烛，身着睡衣、散落及腰秀发的月如下床为他披上自己的衣服，温婉如月。她叹气道：不知道我在你心里，到底算是什么。
这样的旅程，什么时候是终点，是否在帮助他寻回爱妻之后就戛然而止，只能见到倾心之人与命中连理欢喜重逢、比翼双飞。越是接近终点，心中越是矛盾，世间没有哪种爱情能够做到无私，然而她只是想继续陪在他身边，为他做点什么，哪怕自己终究只是个剪影替身。
我现今在音乐软件里能查到的《仙剑奇侠传1》的游戏配乐，就有六十多首，试问当今哪部影视剧或者游戏，能有这么多精心制作的配乐。不同于仙剑迷喜爱的蝶恋、忆红颜、云谷鹤峰等曲目，我最喜欢的类似于描述缥缈峰顶飘飞坠雨的音乐，却怎么也查找不到了。
我每个音符都还记得，还能吟唱。那是林月如陪着李逍遥，去锁妖塔找寻赵灵儿时，蜀山山路冰凉崎岖的背景音乐。由仙兵天将把守，蜀山真人将赵灵儿当作妖精锁进锁妖塔内，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塔中妖怪肆虐无一安身之处。
林月如一直同李逍遥并肩作战，鬼索厉爪，枪锋剑雨她都坚强承受，生死不离。
浴血鏖战，九层锁妖塔最底层，击败了镇狱鬼将。
将赵灵儿救离苦海之时，突然，天崩地塌，塔内柱石飞坠。
千钧一发之时，林月如推开李逍遥和赵灵儿，自己却被落石击中……
疾恶如仇，敢爱敢恨，看似坚强，实则娇柔的她，为他挡剑扛刀，奋不顾身，人世间的疾苦品尝了个遍，却再也没能挡下这一颗巨石。
翩翩双翅独飞去，柔肠寸断复何求？
母亲因为投入股市而重新启用了电脑，她还特意设置了电脑开机密码。我趁家人不在时，输入自己敲弄摸索很久终于破解出的密码，时隔一年之久，初二的暑假，重新再玩未完成的仙剑剧情。
因为安装盗版游戏电脑运行速度很慢，有时耽误了我妈的正事，难免挨熊挨骂。
然而对于我来说那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亲自经历了一遍林月如的香消玉殒。从神木林开始翻遍一山又一山的野生药草，凑齐了苗族阿婆要求凑齐的仙草妙药，林月如仍然是躺在床上被子中的一滩血尸。
命运的齿轮不停地运转，李逍遥赵灵儿被卷入飞速旋转的乱世纷争。于妖魔当道的世界中济世救民，女娲后人挺身而出与拜月教主争锋交战。他们一直坚守的，是人世间的道义。只是后来，一路再也没有恣意妄为，快意恩仇。灵儿为逍遥生下一女婴，取名忆如。
今夕何夕，君已陌路？
我因为学业再次被爸妈勒令禁止游戏，游戏只进行到苗疆黑白苗族纷争部分。一部游戏的完成竟然历时三年。
记得一次家中大人聚会，客厅喧闹，我关上房门，在电脑上乱点，无意间打开了仙剑的文件夹，点开了我之前从来不知道的，大结局的游戏视频。
洪水滔天，漫天卷地，拜月教主跟水神兽合为一体，雄踞中天。民不聊生，家毁人亡。赵灵儿手执蛇杖，化身灵明流星，扑向拜月教主与之同归于尽。
天地四野，一片劫后余生。剧情走到终点。
灵儿的侍女阿奴站在夕阳笼罩下的仙山之巅，吹响竹笛，目送李逍遥前行。
前路悠远漫长，孑然一身，李逍遥默默踏上回乡之路，犹如孤雁南飞。
风雪飘摇，悲欢离合，旧忆满胸，是仗剑江湖梦远，还是来世再续情缘，雪地里留下一串深浅的脚印。
雪原之中出现一棵大树。
天气转晴，阳光透过枝桠清朗落照，一位佳人打着伞在此处驻立……
缓缓转过身来，她的怀中抱着一个婴孩，她的红唇之间呼出一片热气。明眸笑嫣，那个人竟是林月如！
此时在这里等待他的人，竟是真真切切的林月如。是与李逍遥生死两隔之后、再获重逢的林月如……
唯愿生死相依。
“全剧终”的字幕缓缓的在落雪中浮现，二胡的余音绕梁，绵延不绝，我在泪光中呆滞半日。我反复播放这段两分半钟时长的视频，一遍又一遍。仿佛那是我的精神家园赖以为生的一口泉源。美梦又能继以为续。
缘起，缘灭，然而一切皆没有终结。我的武侠世界仍然在现实世界中得以延续，我从小学得知这部作品之时开始，一直喜欢至今。我喜爱剧中每一位侠义之士，我不问红颜佳人的生死定数，我不论苗婆是否真的配好仙药让美人重生，我只是沉浸在那样的一种古典美学的深深的震撼之中，在两个人重新互望的眼神之中，心魂久久共鸣。
星沉月落夜闻香，
素手出锋芒。
前缘再续新曲，
心有意，爱无伤。
江湖远， 碧空长， 路茫茫。
情义滋味， 万般思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