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顾老人和病患是一件不会消失的工作。你总会经历衰老,需要他人照顾的一天。总会有子女放下手上的工作来陪伴你度过艰难的一段。可是,子女也同时是公司的得力干将,社会高强度的生活节奏,使更多本打算用来照料和陪伴家人的时光,被忙于工作的都市人压缩到极致。甚至,在亲人生病时也难以抽身出来。与此同时,提供照料的护理人员,护工们,拿着城市里最微薄的薪水,担负着子女的照料义务和医护人员助手的角色。除了有条件全职照顾病人的家属,护工是与病人最密切,观察病人实时情况的最及时的一群人。他们的地位在整个医疗过程中举足轻重。每时每刻的病情变化,执行护理操作和医嘱治疗的最后一公里,完善医疗和护理全过程,是由护工和护士共同完成的。甚至有些病房,护士的数量受到医院编制的限制,更多的简单医疗护理任务也需要交由护工完成。倘若缺少这一群有偿提供周到照料的人,医护和家属在整个病程中都会感到些许力不从心。
任劳任怨、需要付出艰辛劳动、没有晋升机会,同时从事一些必须有人来做的工作。它们构成了完整的三甲医院的护理系统,是不可或缺的一环,同时也影响了那些护工的身体健康。这些进城务工的劳动者,他们只能在仅有的几项出卖体力和时间的工作中仔细挑选,劳动力仿佛并不会像资本一样,随着机会和市场的起伏而发生较大的转移。社会底层人士通过不断地付出体力和时间,努力工作,试图找寻实现真正转变的机会,这或许需要几代人的共同努力。拿着很低薪金,做着不稳定工作的人们,会在绝对的贫穷线上挣扎,但几乎没有人可以真正甩开它。工作的管理者把员工数量减到最低,用尽这一群人最后一点生产力。即使,通过行业外部环境的分析,我们发现国家财富与日俱增,护工们却仿佛被遗忘,能提供给他们的晋升阶梯入口寥寥无几,只能远远处在社会游戏之外,永远不可能从拥挤的地下室跳到拥有自己的廉租房,永远留在了被局限化的小隔间,以及下一代未卜的前途。同时,也不乏护工表示,未来的几年中,可能护工劳动力资源会更加紧缺,因为家乡的年轻人,可以有更多的选择,更多元化的社会发展,更普及的网络资源,选哪一份工作,不会比低保障高风险的服务业更容易呢?
他们有许多想说的话,一拉开话匣子止都止不住,有各自独特的能力和特质,只不过没有深入了解之前,往往会被他们工作生活的状态所蒙蔽。依然记得在北京医院进行预调查,和我们聊天最多的一位护工,曾经在家乡做小学老师,所以遣词造句也显得比其他习惯沉静的护工更娴熟。当我们问及每日例行时,他便掰着手指细数,晨间,洗脸,清洁口腔,配合护士检查体温,确认上午治疗项目,准备早饭。看起来,这份工作会耗费掉他们所有的时间,体力和大部分心思。他们缺乏工作上的认同,无论是患者家属还是医护人员,都没有给予护工在工作上充足的反馈。有时我感到,提供护理服务被视作一种完全的物性商品,而缺乏基本的人文关怀:我没看到管理者,或者经理,会上前拍一拍员工的肩膀,询问最近的生活状况,最多的交流就是一些不能再精简的:今天的病人是否稳定,未来几天是否有排班。想让护工体验到确实能胜任工作的感觉真的很少,毫无鼓励支持的管理方式,没人像镜子一样反馈给他们工作的价值,只有一项项待完成的任务等待着他们,准备午饭,监测输液情况,翻身,喂饭,预约检查,协助医护完成操作,替家属汇报病情,同时还要时时安抚被疾病折磨的精神。从来不能雇来一份完满的亲情,但护工正做着替代家属的工作,身处家属和主管的夹缝之中,调动每一丝可能的自主性,投入到无限提供的24小时制的照料工作之中。在企业运营中,作为“赚钱工具”的最底层劳动者,他们不仅鲜有主动权,还逐渐甚至彻底失去了发出反抗的能力,就像那些勇敢的人在战俘营里被掏空了勇气,只得退入属于自己的怯懦中。在调查中,拒绝说出工作细节,抱有种种顾虑,大多数的理由是:这样不好吧,我们还能有啥意见?我们的调查员小心翼翼地追问细节,只求感受第一手最真实的工作体会。不折不扣的表达,也许是我们此次调研最宝贵的经历。
没有什么神奇的理财方式能让穷人维持生活,反之,不能得到基本的社会保障,他们有一大堆的特殊开支要付。他们若缺席太多,不能连续工作,则往往会面临丢掉工作的风险,但缺席的原因是没有充足的时间和财务去处理个人事务,尤其是健康上的问题。太长时间工作,太需要不计一切关注到眼前的事项,使这些护工不知不觉被社会无形的手塑造成一个个眼界狭窄的人。找寻底薪工作的过程会使人感到很卑微,因为你必须把自己,包括精力、时间、自然或故意的表情、真实或造假的经历,呈现给各式各样的主管来挑选,而他们就是觉得你提供的东西不怎么有趣。如果一年360天以上都卑躬屈膝,弯腰驼背地做这些极耗费耐心和精力,一再重复的枯燥低薪金工作,会不会你的精神会像肌肉一样,出现因过度重复使用而造成心灵上的伤害呢?但工作原本的目的是拯救你免于变成一个被放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