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小熊从三亚回来的时候,打电话给我,非要约着一起去看场电影。那阵子,《从你的全世界路过》刚刚上映。我们俩坐在第五排靠近中央的位置,跟屏幕的距离正正好。
电影演至差不多一半:猪头穿着订婚礼服追着燕子的车对她说,你一定要幸福啊,燕子,你一定要比我幸福。
影院里很安静,小熊突然扑进我怀里哭得肝肠寸断。他说:没有你我该怎么活。荧幕上猪头也说:可是燕子,没有你我该怎么活。
影片还没结束,我就连拽带拖地把小熊弄了出去。两个大男人在电影院抱在一起实在不怎么好,况且其中一个还如此伤心欲绝地说了句惹人联想非非的话。
从小熊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打算开车送他回家。正巧瞥见钥匙链上那只被他宝贝了十几年的手工迷你熊竟然脱了线。
一
我跟小熊是初中同学。初中那个阶段正值“血气方刚”,用我母亲的话说就是:汗毛还没长齐全就以为自己顶天立地。刚开学不久,我就结交了一帮所谓圈中好兄弟,整日无所事事,吊儿郎当。那时候最常做的一件事便是和兄弟们趴在栏杆上,朝附近走动的漂亮女生吹口哨。
其实进入青春期以后,男生女生之间似乎越来越泾渭分明,不管是行为举止还是衣着打扮,男生就该有男生的样子。仿佛在操场上打上一阵篮球,出一身臭汗,才能展现出男人的味道。但是小熊和我们不一样,他的十指修长,脸白白净净,衣服也是白白净净的,脖子上总挂着一把钥匙,还有一只青草色迷你熊。也就是因为这,我注意到了小熊。
他从不去操场上参加任何“男人”的活动。即便是一周一节的体育课,也会在解散以后拿上一本乐谱坐在凉荫下认真翻看。后来彼此熟悉了,才知道那时候他就已经过了钢琴十级,正在筹备一场小型钢琴独奏会。
暗中关注了他一段时间以后,身旁的人提议要去和他打个“招呼”。我正有此意,于是一行人在放学以后将他堵在了校外的一条胡同里。小熊被逼到墙角,他的脸通红,满眼警惕。我们几个人高马大,那一刻就像是群饿狼围堵了一只小白兔。他握紧书包带的手指已经发白,明明有些胆怯,却还闷不吭声,眼睛里透着倔强。
“我说,这是你马子送你的?”口无遮拦的我调笑着上前一步,将他挂在脖子里的那只熊顺手扯了下来,扔给后边几个人,看他们哄抢玩闹。
小熊本名陆衡,是个典型的“柔弱书生”。但这只是我前期对他的认知,自从那次胡同围堵以后,我再也不认为他是个柔弱的。我还记得那天他像疯了一样和我们扭打成一团,我甚至还挨了他两拳。其他几个人也都挂了彩,脸上、胳膊上都是牙印和抓痕。但是几个人对一个,吃亏的还是他。原本白净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衣服也破了几个洞,沾满了脚印和泥土,可他还是不依不饶,一个劲的往我们身上上扑。到最后,我实在看不下去,就停了手,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停住了动作。我们哥几个靠在墙上,看他气喘吁吁地把鼻血一抹,捡起那个已经脏的不成样子的熊,一瘸一拐走出胡同。
那一天傍晚,夕阳正好,我看见小熊的影子在地上越拉越长。我们几个人相视一笑,忽然觉得他跟我们平时看到的似乎不太一样。
二
每次打完架,迎接我们的都会是被勒令回家,反思教育。而这一次,事情有点出乎意料。我不晓得小熊是怎么跟老师解释他身上伤痕的,只知道那个年过半百的班主任虽然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着我们,终究是一句话都没说,这件事竟然就这么过去了。
从此以后,我们都默默把小熊看做自家人,虽说年少轻狂,可也懂得情义二字怎么写。我们之间依旧没有过多交集,充其量也就是偶尔拿他胸前挂着的熊开个玩笑。一来二去,小熊这个名字就叫开了,甚至到后来,都不大记得他的本名。说来也巧,我与小熊竟做了三年的同班同学。
初二期中考刚过,隔壁班就转来一个女孩。那天傍晚放学后,从来不会主动找我的小熊突然拦住我:
“阿声,我……能请教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啊?竟然能让你主动来找我,嗯?”我把书包往肩上一扛,饶有兴致地看向局促不安的他,这小子铁定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
“我只是想问你,该怎么追女孩子。”
“啊?”我有些错愕,不由得停住脚步,回头看见小熊垂着脑袋,脸颊通红,那双细长的手紧紧握住胸前的迷你熊。
即便我不学无术,整日对着那些漂亮妹子吹口哨,可也仅限于玩闹,真正意义上的追求一个对象,还从未有过。小熊还真是一来就给我出难题,不过有什么事能难倒聪明绝顶的我呢?于是,往后的一个月里,常常能看到一群十岁出头的小毛孩坐在奶茶店里折纸星星,折纸鹤,或者折纸心。那段时间我们真是把所有女生会的小手工全学会了,且做的异常熟练。小熊还是安静的性子,我们说什么他就做什么,我们让他在情书里怎么写他就怎么写,从不问很多,只照做不误。我到现在还记得第一封情书是我们几个人冥思苦想了一个晚上的成果,那封求爱信大概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酸的一封——
“亲爱的果儿,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深深地记住了你,不能忘怀。每天深夜总是从梦中笑醒,因为梦里有你。我愿化作天边的星星,照亮你的世界,我也愿化作温柔的风,轻轻拂过你的脸庞。果儿,521。”
落款时小熊倒是没有听我们的写上他的大名,只写了“青青小熊”四个字。我们起哄说他太胆小,连真名都不敢留。他没答话,脸却通红,不知是窘还是羞。信封是特别少女的粉红色,但是小熊却粘了一颗折好的嫩绿色纸心,大伟忍不住问大红色的心不应该更合适一点。小熊他摇了摇头,说林果从小就不喜欢大红色。我们面面相觑,这么说他们自小就认识。
三
写情书、递情书这些事我从未做过,即便如今已经结婚有了爱妻。妻偶尔会抱怨我都不给她写几句情话,每每讨论到这个问题,我都觉得无比窘迫,就像小熊当年拿着那封粉色信笺站在隔壁班门外,进退两难时一样。幸运的是,现在我还可以在窘迫之余到花店精心挑几枝妻最喜欢的花送给她,逗她开心,而那一年我们都还是穷学生,哪里来的钱可以买束玫瑰花博美人一笑呢。所以结果很显然,那个叫林果的姑娘瞧都不瞧一眼就把小熊的信扔进了垃圾桶。
我们几个躲在拐角偷看的人惊得目瞪口呆。小熊低头站在林果旁边,林果斜睨了小熊一眼,转而微仰着头进了教室,转身之前还不忘掸灰尘似的拍拍手。虽说喜欢林果的是小熊,递情书的也不是我们,但那封信被毫不怜惜地丢掉时,疼得不光是小熊一个人的心,还有我们这几个糙汉子的心,这可是哥几个绞尽脑汁、夜以继日的成果啊。现在想想,那大概是第一次尝到像是被践踏自尊的滋味。
放学以后,为了安抚这一众“受伤人群”,我拿出半个月家底到学校对面的一家冷饮店买了几杯青柠薄荷茶。那时已经过了九月份的暑热天,可当舌尖上的味蕾触到酸凉酸凉的饮料汁液时,大家还是不约而同地喊了声“爽”,当然,小熊除外,他跟我们这些糙汉子毕竟是不一样的。
哥几个人围着一张小圆桌坐成一圈儿,激烈地讨论着周末去哪儿耍、作业应该抄谁的,然后嘲笑大伟穿得花里胡哨像个娘娘腔,阿赛新理的头发好似被啃了般滑稽,接着又说学校里哪个学生家里很有钱,哪个女生又长得很好看。整个小店只有我们这桌最热闹,其实我们也是怕突然安静下来,会让小熊陷入难过,至少吵着闹着可以干扰他的惆怅情绪。谁知阿奇这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小子,嚷嚷了句:“那个叫什么果的女生也太不识抬举了。”
气氛瞬间尴尬,我深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做时间静止。如果眼神可以杀人,阿奇那会儿约摸已经被千刀万剐了。但出乎意料的是,小熊抬起头对我们笑笑,扯动嘴角讲述了他和林果的故事。
小熊的父母皆是大学老师,只不过父亲研究学术母亲研究音乐。按理说父母学识修养越高,越不会陷入什么“孩子不能输在起跑线上”的荒谬理论中,但事实恰恰相反,双亲越是高学历,越会觉得自己的孩子就应该比别人强,否则就是自身的大失职。所以小熊的父母亲对他期望很高,家教也严。一两岁刚学会自己坐的时候,他母亲便把他放在家里那架雅马哈钢琴边儿上听她弹一两首曲子。等稍大一点,就开始着手教小熊弹琴。小熊也是个听话的,就算再不喜欢钢琴也会耐着性子完成母亲布置的任务,这一晃眼就是四年。
都说好脾性是打小磨出来的,可那个“好”不代表没有底线。终于有一天小熊实在不想做日复一日都要做的事,他也想看看书、看看动画片,再不济就是帮忙做家务也好过在钢琴旁“受教”两个小时,于是他做了那么些年以来最大胆的一件事——
傍晚放学后小熊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拐进了学校附近的一家叫做“果果”的小书店。那个书店里汇聚了那个年代最为流行的学生读物:漫画、小人书、精品作文什么的应有尽有,光顾的学生就算没有钱买也是可以就地拿出来阅读的。小熊注意那家书店很久了,可总是没有时间去。等他终于鼓起勇气“逃进”那里时,没想到就遇见了让他一见如故的人。
四
“一见如故”这个词不是出自小熊之口,而是我在多年后回想起这件事,根据他的叙述总结的。小熊说,他踏进书店的瞬间,鼻子里就被填满了书本的香味。谈到此处时,我们都笑他是不是鼻子出问题了。也不能怪我们会这么问,我们平时拿到的书本上都会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老旧印刷机的味道,直白来讲就是腥中带着丝丝臭气,完全没有所谓的书香可言。小熊摇摇头说我们不懂。现在想来那时候我们的确不懂,他说的书香不是真的纸张的味道,而是那一时刻的心境引发的嗅觉共鸣。
林果就坐在靠近正门的那排书架旁边,小熊刚进门就看到了她。
“她穿着白色的短袖,脖子上还系着红领巾,跟我一样。我本来是想去找找书看,谁知道她手里拿了一本钢琴谱集,我站在那里想她为什么要看这么枯燥的东西,后来她就抬起了头,对我笑。”
“你们读过《红楼梦》吗?书里贾宝玉说:这个妹妹我是见过的。我不太懂他为什么会这么讲,但是我总觉着我也应该这么跟你们解释。真的,我也应该是见过她的。”
那次书店的相遇当然是首次见面,但小熊硬是跟我们说他是见过她的,虽然听起来有点杂乱无章地感觉。这大概就是“一见如故”了吧。
后来,小熊没有继续在书店里看书,而是快速回家,乖乖地坐在钢琴前。他母亲问他怎么回来晚了,他只说老师讲课拖了堂。往后的事情就有些戏剧性:小熊突然转变想法努力学习钢琴自然是为了林果,巧的是林果也的确很喜欢弹琴,奈何家里没办法支付有些高昂的学习费用。所以这钢琴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两人熟识的纽带。可惜好景不长,林果一家要搬迁,临走前那个小女孩送了小熊一只自己做的手工小熊,嗯…就是那只他天天挂在脖子上视若珍宝的迷你熊。
小熊还跟我们说,本想等着自己可以独立出去闯荡的时候再去找林果,所以这些年他拼命地学习,就是为了能够在将来以更好的面貌站在她跟前。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竟然在同一所中学提前再见。
故事讲完了,小熊长舒口气,靠在椅背上神色微凝。剩下的一干听众意犹未尽,我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这次那么急着表白,不再等几年,他说:“她变得很优秀,但是……她好像不记得我了。”
“优秀?嗯…她好像是挺漂亮的。”当时我完全忽略了小熊的后半句,自己在心里琢磨着这个词儿,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日后的实践证明,男人也是可以有第六感的。“优秀”这两个字眼还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拿来用的。
五
前段时间妻子心血来潮要重温一遍《倚天屠龙记》,我闲来无事时就在一旁陪她看两眼。当瞧见殷素素临死前告诫她儿子张无忌说“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会骗人”的时候,我忍不住一阵唏嘘,惹得妻投来一记白眼。
我会对这句话有所感叹是因为林果就是个极好看的女孩。
小熊在首次告白被拒之后依然锲而不舍,追逐着林果毫无畏惧地一路前行。那姑娘是个漂亮的人儿,围绕她打转的男生自然不在少数。小熊也不恼,充分发挥了他的好耐性,每日早晨拿一盒酸奶偷偷摸摸地放在人家座位上,隔三差五的送上一点女孩子们喜欢的小玩意儿,或者是他父亲外出学习回来带的明信片。林果从来都没正眼看过小熊,我们轮流劝他说别再浪费心思,他就是不听。
眨眼间初中三年就这么过去了,他们俩的关系一点进展都没有,小熊还是不紧不慢地追随着林果,林果倒是换了一个又一个男朋友。毕业考试结束以后出去聚餐,我们几个凑钱摆了一大桌菜,还很大气的让老板上了几瓶啤酒。吃到一半,大伟起哄说让小熊把林果叫来一块吃个饭,增进增进感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过三巡胆子就大起来了,小熊还真答应了。他骑着一辆破自行车,慢悠悠地去找林果,剩下的人围在桌子前纷纷猜测结果。其实也不能说是猜测,我们都十分肯定林果不会来,小熊也没那个胆量跑到人家家里把人叫出来。
然而那晚上,小熊竟然把林果叫来了。一桌汉子中间突然加进一个漂亮妹妹,所有人都极度不适应。除去小熊,剩下的包括我在内的人可都是零感情史,别看平时大咧咧的,真碰上实际情况倒是瞬间焉了。阿奇阿赛率先反应过来,招呼着又是倒茶又是夹菜,小熊坐在林果旁边安安静静,满脸娇羞。说他娇羞还真不过分,谁让他生就一副白面小生的模样。
林果一直保持着微笑,时不时跟我们聊两句,偶尔还替小熊夹个菜。大伟是个心直口快的,嚷嚷着小熊好福气,能找到一个既漂亮性格又好的女孩子做女朋友。话音刚落,我就忍不住一脚踩在他鞋上,心里骂他说话都不带脑子,这还不是男女朋友关系呢。大伟看看我,似乎也意识到说错话了,尴尬地立马低头扒饭吃。我嘿嘿笑两声,刚要解释,就见林果拉起小熊的手,笑着说:“其实我已经答应他了。”
六
他们在一起了,就在毕业聚餐那晚。
后来我问小熊,为什么林果之前对他那么不屑,现在又突然答应了。小熊就把林果那日对他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讲给我听,林果说:
“陆衡,其实我早就认出你了,因为你脖子上挂着那只我做的熊。可是我没想到你会那么快就给我写信,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还没有准备好。你肯定不晓得我爸妈离婚了,就在我们搬家之后,所以我害怕你不能长久地陪着我。同桌跟我说应该认真地考验你,不能随随便便就答应,才有了接下来的事情。
我真的很高兴,这么久了你还记得我,还像小时候一样对我好。现在考验结束了,所以陆衡,我们在一起吧。”
临高一开学前,我特意跟我母亲说要请同学们吃饭,母亲满口答应,在家张罗了好几个菜。我把小熊、阿奇、阿赛、大伟他们全都叫过来,既为即将开始的高中生活讨个好彩头,又为小熊庆祝他圆满收获了爱情。那一天我们吃了很多也说了很多,我们还约定高中一定不能再混日子过了,要好好学习,以三年为期,等高考完再来家里重聚。
之所以会以三年为期,是因为阿奇阿赛两兄弟被他们父母安排进一所寄宿私立高中,一年也不见得能回家几次,而小熊向来学习很好,跟林果考进同一所省重点高中,大伟志不在学习,就选择弃学跟着他家老爷子走南闯北地经营些零散生意,只有我留在这座小县城里,上了一所普通高中。
分开以后,我们之间的联系少很多,就算偶尔放假回家互相通个电话也是急匆匆挂断。我一改往日恶习,全身心投入读书当中。母亲有一次忧心忡忡地问我是不是受到什么刺激,我摇摇头。其实我是觉得我已经过了那个为所欲为的年龄,该收心了。父亲倒是乐呵呵地跟母亲说:阿声是男孩子嘛,自然是要长大成为顶梁柱的。
期间我跟小熊也见过两次,原本清瘦的他还照样清瘦,只不过又长高了许多,跟初中时才一米六的小屁娃娃不一样了。见面时不外乎说些以前的趣事,谈谈现今的学习,他一直没提起林果,我也就没好意思问。
高中三年白驹过隙般地结束了。高考以后,按照当年的约定,我们五个人是要在家中相聚的,只不过到场的只有我跟小熊。大伟那时候还在北京奔波他自己的批发生意,腾不开空,特地打电话来一个劲道歉说不能赶回来,等忙完这阵子肯定请大家再豪吃一顿。我跟小熊在电话这头笑他:“当了老板就是不一样,档期满满,以后吃个饭铁定先找你秘书预约。”
大伟叹口气,说:“哪里来的老板,这年头生意不好做,没日没夜的东奔西跑拉客户拉订单,挣不了几个钱。现在还真后悔,当年要是跟你们一块继续上学也不用这样看人脸色。”
又闲聊几句,就把电话挂了,这时母亲已经把准备好的饭菜端上桌,父亲还从冰箱里拿出几瓶啤酒和一个绿油油的冰镇大西瓜。我在一旁切西瓜的时候,母亲拉着小熊聊得火热。母亲一向很喜欢小熊,有好几次都感叹自己没能生个女儿。
父母亲有吃过饭出去溜达的习惯,酒足饭饱后家里就剩下我们俩。我把事先切好的西瓜装盘拿给小熊吃,然后东一句西一句聊着天南地北。我问他志愿填哪里,他说不知道,还没想好。我点点头,我也没想好。
“那…林果呢?”犹犹豫豫,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句。
七
“不知道,应该已经跟她男朋友去上海了吧。”
刚啃到嘴里的西瓜呛得我不住咳嗽,我真想给自己两耳光,咋就憋不住非要问呢。小熊给我递了张纸巾,我接过擦擦嘴,又靠在沙发上顺气,脑子飞快地旋转,思考着该怎么跳过这个尴尬的话题。
“我们早就分手了。”小熊朝我笑笑,难掩落寞,“怕你担心,所以一直没告诉你。”
我叹口气,说:“你该多担心你自己吧。”
话音落地,房间里静得出奇。小熊低着头,将脸埋在阴影里,后来他哭了。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哭,他说:“阿声……阿声,我他妈就是个备胎!”
林果从来都不爱他,从来都不。正如小熊自己所说,他只是个备胎,等什么时候心里难过了,情感不如意了,就折回来三言两语哄着小熊;要是身边再出现一个她能瞧上眼的追求者,那么立马头也不回地甩出小熊八丈远。小熊也是傻,纵然知道自己在她心里的分量,也还是不留余地扑上前,这两人的感情里,只有他自己爱的死去活来。
那天晚上小熊回去之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直至去年他从三亚回来,约着我看电影。这期间大伟从北京回来过一次,我们俩也是匆忙忙见个面,他便又连夜飞往深圳,好像是生意出了点小问题。那顿约了很久的饭,到底是没能吃上。
大学毕业后,母亲张罗着给我安排了一次相亲,对方是个乖巧的人儿,大约是过于内秀才让她沦落到相亲的地步。我们很合得来,交往不多久便领证结婚,她也从一个小姑娘变成了我现在的妻。
至于小熊,在结婚那天托好友送来份子钱,晚上又跟我开了一次视频。视频里,他穿着板正正的深红色西装,坐在钢琴前弹了一首他自己谱的曲子。末了,他看着我和妻笑着说:新婚快乐。
之后没过几天,小熊又打来电话,说他要去米兰进修一段时间。我笑:“这不挺好的吗?你小子还算有点儿良心,知道跟我吱一声,你啥时候回来一趟,我让我媳妇做一桌子菜,给你送送行。”小熊在那边沉默很久,久到我差点以为手机坏掉了,他说:“阿声,她一个人回来了。”
林果在上海被人骗财骗色,过得一塌糊涂,后来不知为何还惹了不该惹的人,情急之下又想到了她的好备胎——小熊,于是哭哭啼啼向小熊倾诉自己的遭遇,以唤起某人内心沉寂的感情。
这次换我沉默。良久以后,小熊说他想在走之前见见她,带她去一趟三亚,因为那是他们幼时许下的约定。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放弃去米兰的机会了?熊,你不该再跟她见面。”
“不,阿声,我只是见她一面,我不想心存愧疚……”
“你有什么好愧疚的?从头到尾都是她对不起你,都是她在骗你,骗你的钱骗你的感情,你怎么就执迷不悟?!”
“阿声,她没有骗我,都是我自愿的。”
“熊,你怎么就不开窍呢!你不能为了一个小时候的幻想就放弃你的前程。她已经不是那个送你小熊的林果了。上学的时候我就亲眼看到她跟其他男生暧昧不清,我没跟你说是想着她会改,毕竟你那么喜欢她。”
“其实我都知道的。”小熊在听筒那边叹了口气,“阿声,谢谢你一直陪着我。我很快就会回来,因为我还要吃你给我准备的送别菜呢。”
电话挂掉后,妻在厨房喊我的名字。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搂着她的细腰:“过几天小熊要来咱家吃饭,到时候你看着准备点饭菜。”
“嗯,好。”妻边应边麻利地把炒好的菜装盘,用筷子夹起一块炒得酥黄的肉放进我嘴里,“好吃吗?”
“当然,你何时做饭不好吃了。”
“其实你刚刚打电话说的话我都听到了。虽然我没有谈过恋爱,但是我我觉得感情这种事还是得‘亲力亲为’,自己想通了一切都好说,自己想不通、钻不出那个圈子别人说再多也是白费。你呀,只管做他坚强的后盾就行啦。你觉得呢?”
“嗯,夫人言之有理。”我笑着拢了拢妻耳边碎发,看她笑靥如花。
他们在三亚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小熊也没提起过。自去年在影院哭过以后,林果这两个字好似变得普普通通,不再是他心头的一根刺。前些天小熊给我发来一封邮件,上面写:
阿声,你们都好吗?进修月底就要结束了,速速准备一桌好菜为我们接风。
附件是一张照片,是小熊和一个金发姑娘的亲昵合照。
合上电脑,我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大伟,问他这个公司大老板月底有没有时间。他一听小熊找了个外国女朋友,乐得忙推掉月底的所有应酬,说到时候一定会来。
那顿约好的饭,终于要吃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