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语言,就一定离不开文字,说到文字,就必定要说到汉字。汉字、中国字、方块字,从甲骨文到简体字。当然如果想要把汉字相关的事都讲明白,从汉字的形成,甲骨文的发现,讲到汉字六种书体的发展,讲汉字中人“文”与“字”的区分,讲汉字形声假借的结字规律,讲总共有多少个汉字,讲汉字书写的笔顺成因,讲汉字部首偏傍的来源……,我估计得写好几部大部头的书才能写完。我们这里要讲的只是汉字与文化相关的部分,其中的很小的一部分。
如果说文字是语言的一种书面的,视觉的体现形式,是对语言的一种可长久保存的物质层面的记录,是与语言基本形成一一对应的,那么汉字显然不是。汉字与我们讲的中国话相紧密关联,但又独立于语言,自成一个体系。我们的汉字可以记录我们的语言,如一些传奇小说,基本接近于白话文了。但汉字更重要的是记录我们的思想而不是记录语言。并不是所有的中国话都有想对应的汉字,同样,很多的汉字其实与我们的语言并无关联。虽然每个汉字都会有个读音,但这个读音其实与我们平时的讲话并不紧密相关。比如我们一般只说亭台楼阁,我估计这也是由“亭台楼阁”四个字的读音演变而成为平日里的语言交流之中。而我们的汉字对楼阁的描述,却是复杂详细得多。比如:亭、台、楼、阁、轩、榭、廊、舫……,很多是平日里语言交流不会用到的。
汉字可以写,也可以说,但却又不同于我们在交流中使用的日常语言。这个从汉字有起源的传说,也可以提供一点傍证的。传说仓颉云游天下,遍访录史记事的好办法。后来他回到故乡白水杨武村,独居深沟“观奎星圜曲之式,察鸟兽蹄爪之迹”,整理得到的各种素材,创造出了代表世间万物的各种符号。他给这些符号起了个名字,就叫做字。虽然仓颉造字只是个传说,但汉字之初的甲骨文,是对外界各类事物的符号化表现,而不是对我们日常语言的符号化表示,这是事实。所以中国的汉字是相对独立于中国语言的。正是因为了这个相对的独立性,造就了中国汉字的独特的文化魅力。
由拉丁字母组成的文字,它与语言一样,是纯符号化的,一个是听觉符号,另一个是与之相对应的视觉符号。但汉字却不是纯粹与语言这个听觉符号相对应的视觉符号,甚至它不仅仅就只是个符号系统。汉字本身就是对世间万物的一个简化的表述。汉字本身不是中国语言的视觉符号记录,反而每个汉字所标注的读音,是汉字的听觉符号化的表述。
说汉字的读音,与语言相关,但又各自相对独立,还有几个现象可以补充说明。前面说了我们很多汉字,是在我们语言系统之外的。同样,我们平时在使用的语言中,很多话语的原话是没有相对应的文字可以用来记录的,只能用意义相近的文字来记录。另外一个现象是,我们的汉字普遍存在一字多音和一音多字的现象。所以我们如果对自己的文字了解不够深,一方面对于书面文字会出现读破句的情况;另一方面是我们用汉字记录我们的语言时,会出现写别字、白字的现象。这都是文字与语言不对应所造成的。而且我们的汉字自带一种画面感的。很多字甚至你不知道它的读音,看到文字本身,就可以基本领会它代表的含义。而且汉字本身所蕴含的意义,往往要大于这个汉字的读音所对应的在语言里所代表意思。汉字在其使用过程小,国人还不停地演化并赋于其更多的意义。这使得汉字变得越来越负重,使汉字承载了更多的中国文化。
我们来看几个汉字画面化、不同于语言及丰富内涵的例子。老子在《道德经》里有一句叫“和其光、同其尘”。这里光在甲骨文里是一个人顶了一朵火,说文解字里解作:从火,在人上。因为火苗带来的光是跳动的,晃眼的,我们要让它柔和下来,所以就说“和其光”。例如我们给火苗加个防风的灯罩,于是火苗不再跳动,变得柔和。如果我们看到甲骨文的光字,是不是很容易明了“和其光”所要表述的意思。我们看后来隶变后的光字,就是你看这篇文章所看到的我打出来的这个“光”字。虽然经过了隶变,简化且规范了笔画。但上半部分那个小字加一横,还是有一点点火苗的样子,下面一个儿子,代表了原先的人。一个人举了个火把,代表了光亮。
再看“同其尘”这一句,就更有趣了。这里的尘是后来简化了的字,简化得也很有意思,小土,灰尘不就是很小的土么。但最开始的尘是上面三个鹿,下面一个土。古时候三是表示很多的意思,于是尘就是指鹿群奔跑时所扬起的尘土。是不是很有画面感。后来隶变后,为方便书写,上面就剩下一头鹿了。也许是后来人爱干净了,一头鹿所扬起的尘土也够多了。
现在来解读这句“同其尘”,如果其要表述的意思是让飘扬的尘土沉净下来,用一个“同”字来表述肯定不合适。同,有相同、重复、聚集的意思。让飞扬的尘土相同、重复、聚集,都不太合适。再回头看甲骨文里尘的写法,鹿群在大地上奔跑,尘土飞扬,蹄声嘈杂。突然间鹿群的跑动,变得同步而有节律,就像阅兵时军人们整齐划一的步伐。所以这里要同的,不是飞扬的尘土地,所要同的,应该是鹿群跑动的步伐。
再看个例子,儒家圣典《论语》中有一篇:“子曰:君子不器。”看器字的视觉层面的意思:一条狗看守着周边的器物。所以孔圣人要表达的意思就很明白了,君子对于礼乐,不应只是看守,要学习、实践,还要思考、修正、适应当下等等。君子不能死读书,要灵活应用。
所以说中国的汉字,其字面的意义,即视觉层面所代表的意思,要远远大于这个文字的发音在语言交流时所代表有含意。而且,中国的汉字同时又是极具画面感的。于是。我们的诗词歌赋,我们的文言文,我们所有用文字记录的,都具有强烈的画面感,且远远简洁于我们的语言表述。一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美得让人落泪。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短短二十八个字,天涯游子的孤独思乡的愁绪跃然纸上,浓得让人无法化解。
所以我们古代文人的思维,也是具象的,充满视觉感的。因为他们很多时候是用文字而不是用语言在思维的。很奇特,向内的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却是具象的、文字化的、视觉化的,是向外的,也是感性的。而向外的西方人,因其主要是借用抽象的语言的符号系统来思考的,所以其思维方式反而是抽象的、理性的。
再来看汉字的书写。可以说除了汉字,还没有另外一种文字的书写会发展成为一门艺术。我们不但文字是画面化的,我们甚至还可以让文字在书写中,附上书写人的性格、情绪、艺术美感。这门艺术有一个专门的名字,叫“书法”。一个文字的书写过程和书写结果,当然也包括了对于文字的石刻,铜铸等各种表现形式,之所以可以称之为艺术,因为汉字在书写过程和最后结果的呈现中,包含了众多的中国人的文化思想内涵。
黑字白纸,汉字的书写类同于中国古代文人讲的天道与人道,也讲易、讲变化,讲阴阳的对立统一、讲阴阳的变化和谐。笔划讲究长短、粗细、枯润;偏傍左右高低错落,相依相让;文字在书写中应该体现大小变化,使书写的文字相互和谐且富有韵律;明明是在白纸上书写黑字,我们却又称之为布白。国人对事物的变化讲相生相克相互联系,所以书法也讲笔断意连、前后呼应。每个字的各个笔划间,字与字之间,段与段间,正文与落款间,都是有呼应生克的道理的。国人讲中庸内敛温和大气,所以书法的用笔也讲讲藏锋起笔,中锋运笔;结字要平稳而端庄,中宫收紧且又舒展大方。国人讲大局观,家国天下,应以天下社稷为重以整体为要。书法中也是章法、字法、笔法、以章法为重,以谋全篇的章法布局为要。国人讲谦和礼让,书法中字与字间,笔划与笔划间也讲相互呼应且相互揖让。如此等等,不胜枚举。
古之善书者,无一不是当时大儒,无一不是学富五车的汉字的大家。如果说汉字是承载中国文化的基础,那么书法就是中国文化的一种展现。所以古之善书者,一定是先在思想中饱蘸了中国文化的浓墨,然后才能在书法这张大纸上书写华丽的文化篇章。而现代很多的书者,我且只能在这里呵呵一二了。
回到现代,我们为了追上西方的德先生和骞先生,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去文言文化的运动,也就是让文字与我们平时使用的语言对应起来,让文字去有效地记录我们的语言,且也仅仅是记录我们的语言。让我们用汉字式的语言去进行有效的抽象思维。汉字特有的画面感,汉字本身蕴含的丰富的内涵,一并被抛弃。所以满篇白字别字,甚至文字的前后颠倒,都能基本不影响我们对文字的阅读。因为我们对汉字语言化了,多数时候需要的仅仅是汉字的读音,各种的读音组成了一句句的语言,我们再通过语言的思维,来领会这些文字书写所要表达的意思。我们再也不能望文生意了,我们对于文字的阅读,必须通过语言的转化,才能理解文字的意义了。
然后是简化汉字的实施和推行。虽然简化汉字的使用,大大方便了我们在文字上的记录和交流,同时对我们当时全民识字的扫盲起到了有效的作用。让汉字成为不仅仅是一小部分上层人的专利,让汉字真正成为全体国人的汉字。但是,简化字的推广,在一定程度上削减了汉字固有的文化内涵,减少了汉字对国学文化的负重。在这里说句题外话,我想要对当时简化汉字的硬笔书法的发起者、推广者鞠上一躬!
再后来,是电脑的使用,电子通信交流设备的应用,我们大多时候连对文字的书写都省略了,用拼音来输入汉字。于是各种离开了文字本身意义的对文字的运用,网络上所谓的各种的梗;各种汉字与西语的混用;各种仅仅用汉字的读音,来标注原先无法用汉字记录的语言和各地的方言……,各类妖魔鬼怪都甚嚣尘上。
于是,汉字在渐渐地失去他们最后的尊严。我们的汉字,除了读音,什么都不剩下了。而汉字。从创造出来开始,在几千年的使用中,读音只是其中的一项功能,而且是很小的那个功能。甚至有人提出用拼音来替代我们的汉字,这是要彻底放弃我们汉字文化的节奏。
如何保存汉字?如何重新唤起汉字固有的国学内涵、文化功能?如何在新时代发扬我们古老汉字的文化?如何让汉字适应现代科学的抽象思维?让汉字上承古老的中国文化传承,下接现代科学技术的使用,是我们当代中国人绕不开的一个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