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个人的一生就好像一部电影,而他们就是那部电影里的主角。有时候他们会以为他们也是别人电影里的主角。但可能他们只是一个配角,只有一个镜头。更说不定他们的片段早被人剪掉了,自己居然还不知道。”
——《如果·爱》2005年
“一,二,三……开枪!”
啪,她应声倒地。
“不行不行!”对讲传来声音,“最后一个倒的没有跟上节奏,太慢了,重来!”
她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往右挪了点位置,刚摔的时候好像扭住了脚,有点疼,但她顾不上去揉,只是怵怵地盯着对面,眼前的日本兵又一次举起了枪,那枪口黑洞洞的,好像要一口吞噬掉她。
“第十五场四次二镜,Action!”
砰,一声,再次倒地。
“哎呀!”
她脚一滑,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痛得她情不自禁地叫了出来。
“还能不能好好演了!”导演砸了下监视器,“怎么又是你出问题?”
她没有回答,只是趴在那,一声不吭地揉着脚。
见出了岔子,片场外的他忙冲过来,铁着脸骂:“你白痴啊?怎么接二连三地犯错?来之前给你了说吧?这场戏很重要,能露脸的,露脸你知道吗?有多少人跑了几年龙套都没有这个机会!”
说完,他又跟旁人赔笑:“真不好意思,麻烦您跟导演说再来一条吧,她刚刚走神了。”
那人摆摆手:“导演说了,不用她了,你让她走吧。”
“啊,不用了?这剧本上说好是的10个民国女大学生,少一个怎么演啊?”
“简单,回头在屏幕上打行字幕,说其中一个提前被日本鬼子糟蹋了。”那人不耐烦地说,“快带着你的小妹妹走吧,下次不用你了。”
“别、别啊……”他刚要继续解释,那人却挥挥手,留给他一个背影,“大家准备准备啊,继续拍,不要受影响,赶进度呢。”
见不再搭理自己,二人只好默默走出片场,一路无言。走远后,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腿,脑袋埋在膝盖中间,低声地抽泣了起来,哭了一会,她忽然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他,“对不起啊……张哥……我本来不想喊的,可真的太疼了。”
他没有搭话,只是恨恨地点了根烟,抽了会,他忽然开口:“喂,我说,你一个中戏的毕业生,为什么要来横店跑龙套当死人?”
烟圈在空中散开成一缕缕青丝,她的思绪也随之飘了起来。
是啊,为什么来呢?
2.
“做人如果没有梦想,跟条咸鱼有什么分别?”
——《少林足球》2002年
在横店已经一年多了,这期间,从刚来的欣喜,到后来的习惯,再到现在每天演死人的麻木,她觉得自己的热情正在逐渐地被消耗掉,可是她不知道还能怎么办,现在,她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位被她称作“张哥”的男孩身上——他负责给她接戏,一天80的酬劳,还管顿盒饭。
说好听点,他是她的“经纪人”。
说难听点,不过是这一片的群头罢了。
她清楚,剧组给的价远比这个高得多,张哥肯定要从中间抽不少好处,但她不在乎拿多少钱,只是渴望能有更多出镜的机会。
她回想起毕业前的那次经历。那天,一个知名导演来学校里挑演员,在偌大的会议室里,学生们唱唱跳跳各自展现才能,轮到她上场表演的时候,知名导演忽然却拍拍屁股说:“算了算了,这些学生都太差了,没有特色。”说罢,他便起身离席,身后跟了一群人,走到门口的时候,导演忽然停住,望了眼排在门边的她,若有所思地补了一句:“不是每个人都能当明星的。”
那句话给了她很大触动。
自小,她就认为自己有着过人的表演天赋,也经常幻想一夜成名。刚入学时,同宿舍的室友就因一次选秀而步入演艺圈,一年不到,大红大紫。其后的大学几年,同学们又一个个唱歌的唱歌、接戏的接戏,似乎人人半只脚都踏入了演艺圈内,而只有自己,只能断断续续拍一些淘宝照谋生,别说踏入演艺圈了,有一阵,甚至连温饱都成问题。
她渐渐清楚,并不是每个中戏的毕业生都能大红大紫,她了解到一炮走红的难度不亚于徒手攀喜马拉雅山,后来,一个朋友建议说:“要不要考虑去横店发展?虽然苦点累点,但凭你的资质,至少能保证……有戏拍。”
“有戏拍”三个字成为了她演艺之路最后底线,“只要能拍上戏,就总会有熬出头的一天吧?”她想,于是,她第二天便收拾行囊,来了横店。前三个月里,她接二连三地串剧组混脸熟,直到遇到了他——张哥。
别看这位“张哥”年龄不大,却十分资深,有过很多跟组经验,认识不少选角导演,也曾经确实给她安排过一些好角色,例如少林寺对面尼姑庵的女道长的徒弟,清宫戏里跟太监们打成一片的小宫女,民国城里的人肉背景墙,或者就是今天的抗日戏里被日本鬼子糟蹋的女学生。
虽然这些角色很Low,但用张哥的话说——“至少镜头能在你身上扫一下,还不知足吗?”
“知足吗?”她问自己,明显她不知足,可眼下,除了演死人装尸体外,自己还有别的选择吗?
这期间,父母每天都会给她打电话,毕竟家里已经在北京给她安排好了工作,事业单位的闲职,工作不忙又旱涝保收,她可以轻松胜任,家人不理解她为什么非要一意孤行的做一个横漂。
当演员?大明星?做梦吧?
“是做梦吗?”她又问自己,想了半天,也没有答案,她只好问他:“张哥,我是不是真演得不好,总给你惹麻烦?”
他沉默不语,又点了一根烟,只是抽着。
3.
“我听别人说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的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
——《阿飞正传》1990年
夜深了,她仍在等一个上场的机会。今天是宫廷剧,她演一个宫女,跟她搭戏的听说是一位大明星,但那位明星此刻还在保姆车里化着妆,她看了看表,快夜里十点了,通告上说好的下午四点开拍,可这位大明却直到晚上八点才到片场——听说是昨晚酒喝多睡过头了。
困意袭来,几个演太监的男生抗不住了,就直接倒在过道的台阶上睡,他们刚躺下没几分钟,就被人一脚踹醒了,是现场执行制片,骂他们挡着路儿了。
她穿着戏服,百无聊赖地又在片场晃荡了会,逛着逛着,看到几个道具箱,便坐了上去,玩起了手机。
张哥见状,忙把她轰了下去,吼道:“快起来。谁允许你坐这儿了?别一会被人看见了骂你。”
“为什么不能坐啊?我这么瘦,还能给压坏了?”她撇撇嘴。
“在剧组里,女性不能坐在镜头箱上,这是大忌。”他解释。
“什么年代了,还这么迷信。”她嘀咕道。
“不是我迷信,是导演迷信,很忌讳的。”张哥尴尬了一下,“你不知道么,他们都说,女人坐了镜头箱,镜头会失(湿)焦……”
没待她回味出这荤段子里的笑点,有人叫住了她——大明星终于画好了妆,可以开拍了。
她忙转身冲进片场,可刚走没几步,忽然想起什么,扭过身子,朝他鞠了个躬。
“谢谢你,又帮我接了场戏。”
这场戏是在郊外的某座荒山上拍的,夜戏,剧情大意是:皇后娘娘跟着皇上出宫打猎,驻扎在山上,而此时,娘娘却正好临盆,她扮演的宫女要装作一脸着急的样子,对着皇后娘娘喊——“生了生了。”
虽然只有四个字,但也算是她龙套生涯的一次突破。
——终于可以讲台词了。
于是,她在心里反复琢磨念这两句词时的表情、动作、神态,生怕演砸了,再次辜负张哥的好意。
“哪怕就算是一个宫女,自己也要拿出皇后的状态来演!”她暗自下定决心。
开机了,她忙穿着戏服一路小碎步地跑去,演皇后娘娘的是一个女明星,一线大咖,现在却躺在地上呜呜哇哇地叫着,这大明星的演技有目共睹的差,躺在地上,扭得很滑稽。
她没敢笑,忙念词:“生了,生了!”
“不行不行,没有语气!”导演说,“再来一条吧。”
她忙调整状态,又跑一次,“生了生了,娘娘生了!”她说。
“谁让你多加词儿了!”导演骂道,“不要改词儿,就是‘生了,生了’,这四个字,有那么难吗?再来一次!”
她点点头,“生了,生了!”说。
接连演了十遍之后,导演气得把手里的本子一摔,“谁找的人,太笨了!”
她四下晃了晃脑袋,没见着张哥的影子。
“罢了罢了,最后一次。”导演憋了口怒气,“各部门注意啊,最后再拍一次。”
再开机,她在镜头前,看着那位一线大咖,那位明星仍旧躺在地上丑态百出地扭着,像一只蛆,她看着这只蛆,愣到一句话也憋不出来了,“娘娘,生……生……”
“滚,白痴!”导演终于怒不可遏地骂了脏话,“多简单的这四个字,怎么就琢磨不明白?让她滚!”
她看着恼羞成怒的导演,手足无措,脑袋一懵,便蹲在地上,又一次懦弱地哭了起来。
“要放弃了吗?”
4.
“一直以为我跟你不一样,后来才发现,寂寞的时候,所有人都一样。”
——《春光乍泄》1997年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4点了,她从齐腰高的草丛里爬起来,愣愣地望着夜色发呆。
怎么这么晚了?
周围的寒风呼呼地吹着,从什么时候睡着的?她记不清了,只知道自己被轰出剧组后,就一直蹲在地上哭,可剧组又什么时候收工的?怎么没人叫自己一声?
山上的夜黑漆漆的,只能时不时的听见几下蛐蛐叫。
也正常,一个总演不好戏的小透明,又有谁会记得她呢?
但这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该怎么回去呢?风吹得人凉飕飕的,她合紧了戏服,从兜里拿出手机,还有一格电,她对着屏幕思来想去,似乎现在能找的人,也只有他了。
但这么晚了,麻烦他,不合适吧?
——毕竟,自己今晚又演砸了。
半个小时后,山下的公路上终于闪现了一点灯光,不多久,他从车上下来,边走,边照例又点了根烟,火星子照亮了他的脸,那张脸一如既往的冷淡,不带任何表情。
“对不起……”她说,“我……我今晚又演砸了。”
他抽了口烟,没发表看法。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明明很简单的几句词,可就是说不好……”她解释。
他继续抽烟,没有搭理她的意思。
“尤其是一看见那个女明星的脸……我就彻底懵了。”说着说着,她又哭了。
他没打算安慰她,只是悠悠地踩灭了烟头,也蹲在了地上。
“我打算放弃了。”他说。
她没想到会是他先说放弃,于是,她便试图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是……是因为我总是演砸了的关系吗?”
“不是,我想转行了。”
“转行?做什么?不做我的经纪人了吗?”
“拉倒吧,什么经纪人,无非就是个群头罢了。”他说,“其实有我没我一个样的,在横店,只要你能吃苦,不愁没戏拍。”
“哦。”她撅起了嘴,虽然两个人只有工作的交际,没有更多瓜葛,可是一想到即将分别的苦楚,她忽然又有点不舍。
“别愁眉苦脸了。”他提醒道,“我还在横店,只是做摄影助理罢了。”
“摄影助理?”她睁大了眼睛,“那就是说,以后你负责摄影拍摄了?”她转忧为乐,“这感情好啊,你一边当我的经纪人,一边拍我,把我拍得好看点,镜头也能多一些。”
没想到她把事情想的这么简单,他只好泼冷水:“你想的美,我哪有那资格啊,刚开始顶多就是给人摄影师搬搬器材、弄下脚架、调调灯光、打打反光板什么的,摄影机哪是我能摸的东西。”
“总有机会的。”她反倒安慰起了他,“就好像我,一年前刚来横店,还只能演尸体,现在嘛,至少可以有几个镜头了。”
说到这里,她却又忽然叹气,“唉,你说,镜头下的我是什么样子呢?演了一年多的龙套,我还真没在镜头里看过我自己呢。”
“镜头么……”他抬头看着夜空,似乎有颗星星闪了一下,“没有镜头的……一个都没有。”
“一个都没有?”她惊了,“不可能,你以前说哪怕镜头扫一下,都会有脸的。”
“扫个屁。”他从包里拿出相机,调给她看,“对焦你懂吧?你看,把光圈调大……”他对准一颗野草,指指背景,“你看,虚了,虚了,明白了吧?你以为群演还能露个脸?其实你不过就是明星背后模糊的一团光斑罢了,别说脸,连个人形都看不清。”
“没有吗?”她有点失落,“一个镜头都没有吗?”
想了下,她又问:“那你为什么要骗我呢?”
他拿出打火机,一下一下地打着火苗,他看着那团微弱的光,说:“人活着,总得有点希望吧——哪怕是个演龙套的小人物。”
“希望么?”她若有所思地望望天,忽然又低头看见裤腿上的泥,她抖了抖,没抖掉,看来泥已经硬了,她便弓着身子地拉起裤腿,伸手去抠泥巴,抠着抠着,她又甩下几颗泪光,她说:“你知道吗,今晚跟我对戏的那个女明星,是我的大学室友,大一时就火了。”
5.
“北极的因纽特人认为,人的生命适于婴儿得到名字以后。如果一个因纽特妈妈没办法养活自己刚出生的孩子,就不会给他起名。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样她就可以杀掉他,不带一点愧疚和恐惧。因为他没有名字。有名字,才是人。”——《镜相人》2018
哭过后,她拿起他的相机摆弄了起来,刚翻了几张照片,却被他一手抢过。
“你那么紧张干什么,我就想看你拍了些什么,弄不坏的。”
“没事……”他说,“拍的都是些剧组里的工作人员,没什么可看的。”
“拍他们干什么,怎么不拍拍那些大明星?”
“那有什么好拍的,明星也是人,拍他们的摄影机够多了,还不如拍拍那些不起眼的人。”他看着她,说:“在剧组,他们叫你宫女,他们叫我小张,我们都是不足挂齿的人,你是没有名字的龙套,我是没有名字的工作人员。大家都是小人物,没人会记住我们的名字。”
“名字么……”是啊,自己这么努力地接戏,无非就是希望将来能有机会,演一个有名字有台词的人物,可是,联想到这些年的经历,她又失望起来:“你说……我这个样子,是不是不太适合混演艺圈?”
忽然刮起了一阵风,风声呼呼地响,他动了下嘴,似乎说了什么,但音量太小,被风淹没。
“那什么,我下周回北京,去演一个舞台剧。”
他一愣,“这么突然?”
她笑笑,夜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往耳朵后梳理了下,“这有什么突然的,你不也是才告诉我说你不干群头了么,当摄影师才是你的梦想吧?”
他点了点头,又嘀咕:“北京,北京好啊,机会多。”他想了一会,又问,“那你去北京,演什么戏?”
“不知道呢。”她站起来,拍拍屁股,“看情况吧。”
她又笑笑。
“这次怎么不得演个有名字的人?”
6.
我曾经听人说过,当你不可以再拥有的时候,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让自己不要忘记。
——《东邪西毒》1994
走出了剧院的楼,她从门卫室拿起一叠文件,从中找到自己的快递,她拆开,发现里面是个U盘,旁边是一张纸条,是他歪歪扭扭的字:
你最近怎样,还在跑龙套嘛,哦,不对,你应该已经在演舞台剧了吧?恭喜你,不知道演得什么角色,但舞台剧上的你,肯定要比影视剧里的更引人注目吧,毕竟你那么优秀。
我就知道你可以的。
给你说,我现在真的开始做摄影师了,今天是我第一次掌镜,虽然只是个网剧,但至少也是一次突破。
对了,那天的事,我后来打听了,其实并不怪你,只是导演故意想折腾那个演皇后的女明星罢了,听剧组的人说,那个女明星,仗着自己腕大,就不背词儿,演戏的时候只说一二三四,得靠后期配音,表演也不认真,还总用各种原因延误拍摄,导演拿她没办法,就只好从你这找碴整她了。
你也不想想,你无非就是演一个宫女,能有几个镜头,谁至于在你身上耗这么大功夫呢?
那次你演得很棒,大家都夸你有天赋,说你演得比皇后好多了。
最后,送你个小礼物吧,我给你剪了个小片子,存在U盘里,你抽空看吧,希望你好好加油,将来无论演怎样的角色,都勿忘初心。
她拿出那只U盘,从背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蹲在路边,就看了起来,那是一部用她演过的片子和生活照组粗剪成的MV,背景音乐是张韶涵的《隐形的翅膀》。
我终于看到所有梦想都开花
追逐的年轻歌声多嘹亮
我终于翱翔用心凝望不害怕
哪里会有风就飞多远吧
看完后,她合上笔记本电脑,蹲在马路边,哭了起来。
她身边放着一张崭新的《会计师从业资格证》,今天是她来这个剧院正式上班的第一天,报道的单位是财务科。
她想起被遗失很久的梦想,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好。
她又想起他的话:在剧组,他们叫你宫女,他们叫我小张,我们都是小人物,在影视剧里,你是没有名字的龙套,在剧组,我是没有名字的工作人员。
我们都是没有名字的小人物,从来没有人留意到我们的存在。
可我们又都是在寻找名字的人,在这一路上捡起又放下自己的梦。
她想到这些,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