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背起行囊自信满满离家南下的那一年,绿毛儿,阿黄,大黑年纪都不大。
绿毛儿是只头顶有一撮绿毛的公鸭。
阿黄是只很会下蛋的母鸡。
大黑是条狗,农村狗,黑的。
老得昏聩的太婆咂动着嘴唇,可呜呜咽咽,又叫人听不明白,就那么凝着直到那个孩儿的背影完全不见。藤椅偶尔微微翘起,又悄悄落了下来。她就闭着眼躺着,缺了叶儿的蒲扇也就横在粗布袖口下边,鼻梁的影子被太阳推着走了半个脸颊,她也不睁睁眼。大黑学着老太太的模样,肚皮朝天,蜷着沾满尘土的四腿,时而伸个懒腰,时而打个哈欠,呜呜咽咽,咂动着嘴唇,像是被这冬日暖人的阳光晒得舒服透了。
祖母给太婆添了件披的,回过头来就挥着笤帚来赶绿毛儿,嘴里念念叨叨:“蠢东西,走,走,活动去。”像是自言自语,又该是对着绿毛儿。她不让它闲着,放在今天这大概是一种性别歧视——它不及阿黄会孵蛋。祖母挥了大半辈子笤帚,挥啊挥,把东边儿墙下西边儿墙下的墙灰和黄土挥到院子里,再挥到门口,挥成一叠矮矮的沙丘。隔壁家的孩子调皮,插上树杈儿在上头,就宣布了自己是哪座山的大王,祖母看到了,和那些孩子的祖母外婆一同笑笑,并不说话,伸手假意要打,孩子若要跑了,笑声便更朗了。明早醒来,树枝倒在地上,灰土又到了东边儿西边儿的墙下。于是祖母又念念叨叨,但那念叨比昨天轻了些,湮没在笤帚头摩挲大地的“哗哗”声中了。
祖母忙,可那蒜头总得有人去掰,黄花菜和豆芽儿总得有人去择,祖父便陪着阿黄蹲在门口的木槛上,叼着支烟杆,取来一只竹条子编的箩筐,明着是择菜,暗地里陪着阿黄唠唠嗑,扯扯家常。阿黄不理他,他就歪过脖子,一个人吞云吐雾,闷得无聊,便吆喝那么一嗓子:“实指望转家园平安度岁,行在那临潼山又遇贼围……”
隔壁的刘家小丫头萱萱长得妙,花白的脸蛋儿,俩眼睛水汪汪的,手特巧,书包衣裳都是自己缝的,顶讨人喜欢。祖母每次瞧着她上我们家玩儿,临走时都偷偷塞一块儿冰糖到她嘴里,看她笑的模样,想必是甜滋滋的。
强子和陈芽儿是大伯最要好的同学,强子不像他的名字,倒生了副白面书生脸儿,身材也消瘦,干不动农活,也没决心像大伯那样去外边儿走走,可看书看得进,他爹也就指望着他能用功进学,将来也过得城里人的日子。陈芽儿是个捣蛋鬼,哪家碎了玻璃准少不了他,跑得快,倒了霉人家只能看着他的背影兴叹,倒也不怪,因为陈芽儿总会在半夜把新的一块锃亮的玻璃偷偷给换上。强子和陈芽儿放了课就跑进祖母的院子,找大伯玩儿,玩到月亮圆了,祖母就留他们吃饭。
家里时常会收到城里的来信,祖父祖母都不肯先打开瞧,等到太婆吩咐念,又都抢着,都不撒手。有时撕开信封,里边儿会飘下几张花花绿绿的票子,祖父弯腰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到床边的铁盒子里,压上他的烟杆。
大伯信里常劝祖父少抽些。
日子就这么过啊过,过啊过……
“那后来呢?”我好奇的看着父亲。
“后来啊,又过了几年,绿毛儿死了,大黑头上让城里来的摩托车打了一棍子,跑到院子门口,你祖母看到的时候,已经吐了沫儿救不过来了。阿黄干了一辈子生蛋的活,最后死在任上,算是最圆满。”父亲顿了顿,叹了一声。
“你太婆长寿,可也没来得及见见重孙儿,临走前他老人家嘴巴还轻轻动着,应是想看你一眼再走,可惜……你大伯喊上强子和陈芽儿办了公司,在深圳发了家,就把爷爷奶奶从乡下接了过去,你奶奶怕他工作累,就跟你伯妈一起给大伯打理打理家务,扫扫地。你祖父忘不了那杆烟,成天揣在兜里,怕你大伯急,也不敢抽,前些日子还打电话来抱怨那水烟儿不合他那嘴口。”
“那萱萱呢?”
我听到厨房里有人暗笑,父亲可没听到。
“萱萱啊,越长越漂亮,越长越漂亮……你是没瞧见你妈妈当年呐,嘿!倾国倾城啊!”